65 新年02

陳尋在樓下連抽兩根煙才起身往上走,腳都凍麻了,每一步都像拎着兩桶冰塊。

今天也不是完全沒有好事發生,英語小測驗比上回多了十五分,作文頭一次拿到了二十,班上作文拿了第五文件分數的也才七八個,他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畢竟當高興有了罪惡感,生活就成了負擔。

他爬到家門口,靠着牆輕輕嘆息,心裏的沉悶化作有形的白霧。但是白霧散了,沉悶猶在。

擡手,陳尋捏着鑰匙向側方伸,到達門鎖的咫尺處,又停下不敢前進。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再把這個家當做自己的歸屬。

當初全家為了他的學業考慮,搬到這裏,那天的記憶放到現在還依然很新很清晰。

也是在門口,尚在重病中的徐婉雅擡頭望瞭望門牌號,輕聲道:“三樓好啊,不高,安全。”

原本陳尋臉上有笑意,領了軍訓服對高中生活充滿憧憬,然而聽見這句,瞬間心涼,茫然無措。

陳冰則比他沉穩很多,不愧為一家之主,在語音落畢時立刻攬上她的肩膀,一拍一哄道:“雖然只是租的房子,但也算是有了新生活啦!以後我們仨都好好的!你呢就負責在家靜養,小尋要好好學習,我就專心工作,養你們!”

陳尋被動地跟着一起笑,點頭:“嗯以後會好好的!”

同時他心問心,真的會嗎?如今看來竟然一語成谶。

事情得從一周前說起。

尋常周六,總算有機會喘口氣,陳尋一覺賴到快十點。醒來睜眼,冬天的陽光冷峭辛辣,他眯着眼睛縮回被子底下,朦胧中想到葉西。她的日子應當不會很好過,但她肯定能撐下去,有時想想,他真的十分佩服她的堅強。

酣甜的冥想沒持續多久,被子被無情拽開,徐婉雅站在床頭不耐煩地說:“起來了!睡到現在還不起來!自己去外頭買點吃的。”

陳尋悶悶地應答,頂着一頭雞窩爬蟲一樣拱起身。

洗漱時對上鏡子裏的兩抹黑眼圈,他疑惑地問:“老爸呢?”

徐婉雅正拖地,貓下腰拉開椅子将拖把往下面伸:“說單位有點事,要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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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下來撿起地上的頭發,搓在一起:“唉……長的短的都有,一家子都掉發。”

頓了頓又說:“你搞快點啊,一會兒樓下面館都關門了。”

陳尋擦着臉,聲音從濕毛巾裏濾出來:“我準備去老聶家吃,好久沒吃了。”

“跑那麽遠?”

“反正老聶開到中午十二點,你要吃嗎?我給你下一碗帶回來?”

“不要,我早上吃過了,”拖把柄不停撞到桌子腿,徐婉雅在勞務方面一貫雷厲風行,“你也少吃點,知道嗎?吃了中午又吃不下去。”

陳尋扔下毛巾,清清爽爽地走到玄關換鞋。俯身系鞋帶時,他看見拖把停下來斜靠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握着紙巾的手,掃雷一般來回走動,走到哪,紙巾粘到哪,同一處地方得來個三四遍。

陳尋突然感到心疼,擡頭說:“你先別弄了吧,等我回來,我來拖。”

徐婉雅始終勾着脖子,額前的碎長劉海稍不小心就會垂到地上:“算了吧,等你回來我早弄好了。你別管了,趕緊去吧!”

半晌猶豫後,陳尋略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門。

他沒手機,原本霸着趙系景的,結果對方手游瘾犯了,硬是給要了回去。沿街快走,他只能把手揣在兜裏,但這樣也不錯,多了雙眼睛留心一下風景。

T市的冬天不倫不類,要雪難有雪,偏還異常陰冷森寒,像個天生反骨的叛逆小孩。陳尋走了許久,幾度想要抽煙,伸出衣袖的手指又被冷風逼回去。

跟所有行人一樣,他也向陽,盡量往溫暖的地方走,哪塊的磚呈淺黃色,他的行跡就到哪。但興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撞見了接下來的一幕。

側前方路邊停下來一輛出租車,對凍到發抖的他極具誘惑力,他加快腳步,想要攔下那輛。

雙腿狂奔着,驟然像遇到懸崖,停了下來。

車子側門被推開,先下來一個長發短裙女人,緊跟一個男人,男人摟上女人的腰。這種親昵很難定性,在外人看來還留有分寸,極具紳士風度,對陳尋而言,卻只有一個詞能形容——

惡心。

男人有他最熟悉的臉、與他五成相似的五官,然而挂着他已經十分陌生的,溫存柔和的笑容。女人不算年輕,但是賞心悅目,皮膚白得很童話,一頭波浪大卷茂密得也好似童話故事裏的森林。她開口說話,嬌柔溫膩,可在陳尋聽來,每個字裏頭都是心計。

他們仿佛眼中只有彼此,偎在一起走進了面前的商場。

陳尋留在原地,站成一個矛盾的命題——

這似乎也沒什麽?興許只是同事。

但這也太過分了……我媽還在家裏忙着幹家務,如果是女同事,不能事先說一聲?

摟得這麽緊,這正常嗎?

疑惑與糾結在他眼底擱淺,他明明對觀察成人世界已經具備豐富的經驗,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慌神不已。

同一專題的題目練了近百道,再做還是露了怯,為什麽?只能說這個專題的複雜程度,被他低估久矣。

陳尋再沒心思去吃面,原道走回家,徐婉雅疑問為什麽這麽快,他只答:“突然懶得跑了,就在樓下随便糊弄了點。”

答這句時,他反複自問,是否應當把看到的告訴她,躊躇了很久,後來發現,這個問題必須成為不能說的秘密。

成人之間的游戲一旦把小孩卷進去,危險指數得爆滿五顆星。

餐桌上的三人共餐都變成一場明眼人與霧裏人的來回試探,或許是陳尋有了濾鏡,門裏的陳冰似乎不如門外的那個溫柔有耐心。好言好語是沒錯,但每個字說得都很趕,仿佛這頓飯只是一個任務。

飯罷,陳尋幫忙收拾完碗筷,準備進房間寫作業,陳冰卻又跟來關心他的學習。

原先陳冰也是這樣反複的喜怒無常,但陳尋只當他是壓力過大、負擔太重,今天才發現其中的表演痕跡是那樣的重。

他坐在桌前苦想了許久,想到頭痛也拿不定主意,咬咬牙,拿起外套出門去找趙系景。

趙系景耐心聽完,雙目瞪到眼眶欲裂,憋了半天憋出一個“卧槽”。

陳尋彈彈煙灰,扭頭看他:“所以你怎麽看?”

“這他媽還能怎麽看啊!”趙系景有些憤懑不平的意味,“這就是外遇了吧?”

撓着頭,他又若有所思地問:“啊不過,你看清楚沒啊?那女的搞不好是你家親戚?比如什麽你爸的妹妹?”

“狗屁!”陳尋咬着煙,對天怒罵。

“……那我覺得,這事兒也算板上釘釘了。”

兩人窩在草叢堆旁,化霜的餘涼陣陣撲到腳邊。

陳尋靜默片刻,眉頭深鎖,自言自語:“可我想不通啊,這個家,反複強調以後會變好的是他,放不下我妹的是他,一直以來最樂觀的也是他……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不知道我媽有抑郁症?他知道啊!知道還這麽做?他想逼死我媽嗎?”

趙系景轉着打火機,支吾道:“這個……不好說。我覺得吧,物極必反這個道理放在任何事情上都适用。人的性格也是,有時候你看一個人,自律成熟得不行,但保不齊心裏多消極陰暗呢。”

“我話說得比較直啊,你聽了別介意,”趙系景側過頭來盯着陳尋,“你爸确實很難。你媽有那個病,不工作,情緒又不穩定,做什麽都需要人照顧,你又還在上學,你們家都是他在扛,對吧?你別看他口口聲聲生活會更好,他将永遠愛你們,其實心裏一定長了不少死疙瘩,沒準到死你們也搞不清這些死疙瘩到底是什麽。”

“可能是你媽的一次哭鬧,可能是你的一次叛逆,也可能就只是牙膏用完了、馬桶堵了、菜裏的鹽放得太多……”

陳尋聽完,深呼一口氣,用力按滅手裏的煙。

“那就離婚啊!有必要出軌?”

“不好說啊,也許他也很矛盾,既舍不得你們、覺得罪惡,又渴望得到一個能夠真正懂他的女人呢?”

這一問,讓陳尋徹底失聲。他隐約能理解趙系景的話,可也只是隔着保鮮膜嗅氣味,虛虛實實、半懂不懂。

而保鮮膜的被捅破,發生在次日晚上。

陳尋其實已經下定了決心,佯裝無事發生,把一切都瞞騙過去。當然他這樣做并非為了替陳冰打掩護,只是怕媽媽接受不了。生活裏比比皆是的例子,你騙我我騙你,反而能将傷害減到最小的程度。

他說服了自己,并堅信這樣是為了媽媽好。

傍晚到了飯點,徐婉雅端菜上桌,陳冰放下報紙走過來,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安然無恙。

用餐時,陳冰又搗鼓起他那套心靈雞湯,倒提着筷子在空中一點一點,嘴裏含着飯菜,口若滔滔懸河:“我聽我朋友說了,現在有些中外合作的學校辦得也很好,比如什麽西浦寧諾,你要是覺得可行,高考可以往這個方向努力。”

陳尋不說話,悶頭吃飯。

徐婉雅有所顧慮:“那樣的學校學費都很貴吧?我聽說可能還得出國,出國的花銷就更大了。”

陳冰當即放下筷子,長呼口氣,頗有不耐煩的意味。

“你懂什麽呢?這些都是經過我深思熟慮後的建議,學費貴不貴、花銷大不大,有啥關系?這麽多年,家裏靠我一個人的工資,不也過來了?”

他的言語泛泛無實指,卻像鈍鈍的刀,锉上母子二人的心。

徐婉雅默然,向菜裏伸筷子,夾給自己也夾給陳尋。

陳尋皺眉垂眼,已經有怒火冒了頭,暫時被他壓了下去。

陳冰給自己舀了一碗湯,喝了一口繼續道:“我那個朋友還說,出國是一種非常好的,讓孩子增長見識的方式,現在都興這個,多花點錢不虧。”

停頓片刻,又斜眼瞄徐婉雅:“你不用擔心,你複不複職都沒事,他以後所有的學費和開銷都由我承擔。”

此話細聽有些詭異微妙,挺像在鬧離婚。徐婉雅無所察覺,局促地垂下手。陳尋餘光瞥過去,她的眼眶已經紅了。

“我還是……打算以後複職的。”她帶着細弱的哭腔,小心翼翼地說。

陳冰正在喝湯,擡起手擺擺指間的筷子,語音模糊地回:“不用不用,這個家以後都由我來扛。”

“扛什麽?”

陳冰愣住,迷茫地擡頭,才發現聲音來源是陳尋。對上他充滿诘責質詢的目光,陳冰發怔,猶疑地開口:“兒子,怎麽了?”

“你自己心裏清楚,”顫抖滲進手掌的每根筋骨,陳尋已經拿不住筷子,“你那個朋友是誰?”

“嗯?”

“我問你那個朋友是誰!”

陳冰幹笑兩聲:“我朋友,多了去了啊,你也不是都認識。”

他字正腔圓,發音精确,可惜眼裏的心虛還是出賣了他,連燈下光斑爍爍的眼鏡都能作為證物。

徐婉雅擦完淚、擤完鼻涕,扭頭看陳尋:“兒子,怎麽了?”

陳尋盯着陳冰,越看越心寒。陳冰轉轉眼珠,試圖切換話題。

“今天的湯不錯——”

“是昨天上午那個女的嗎?”

聲音戛然而止,陳冰的眼睛睜大到駭人的幅度。

“兒子……”

“我都看到了,”陳尋重新拿起筷子,夾住徐婉雅剛剛放進去的土豆絲,“所以你不用再演了。”

屋裏突然靜到極致,靜得吞沒了所有的動。陳尋嚼着土豆絲,在不安和畏懼中屏息等待媽媽的爆發。

然而沒有,徐婉雅的神情沒有任何波動。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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