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轉彎04

如同歷年一樣,高考又連下了兩天的雨。

雨倒是很有靈性,似乎應和着考生的心理。頭一天上午語文較簡單,雨便只是懶懶散散地灑;從下午的數學到翌日上午的綜合,雨則下成了管弦齊奏的交響曲。

此刻,英語答題卷收上去,結束的鈴聲響起,老天又犯病似的收雨出陽,并在地上翻炒滾滾的熱浪。

葉西出門,跟在烏泱大軍之後等在警戒線裏。她心情有些低落,數學試卷超乎她預期的難,盡管能做的都好好做了,實在解不了的題目她也沒轍。

決定高考成績的因素太多,有時候一點小小的心情波動,甚至能推翻前三年的所有努力。

葉西覺得自己雖不至于那麽慘,但反複胡思亂想後,也慌亂到無措。

陳尋擠過人群來到她身後,摟住她的肩膀時,她還在失神中。

“我考得不好。”葉西直截了當。

陳尋了然,深知這是實話。以她的性格,從不盲目驕傲,也自然不會輕易謙虛。

“我也沒考好。”他把鴨舌帽摘下來,扣在她頭頂,又輕輕拍了拍。

警戒線斷開,考生放行,等在百米之外校門口的家長們翹首等待。

陳尋攥着葉西的手,慢慢走到門口:“我們直接去玩吧。”

周圍都是家長對孩子關切的問詢,他倆像兩個異類。不過也沒什麽值得失落的,各自提前打了招呼讓媽媽別來接,這份與衆不同的孤獨到像是他們自找的。

走到人群稀散的地方,陳尋停下來點煙,葉西問他打算去哪。

他笑:“去跟阿趙喝酒,去不去?”

葉西沒有遲疑:“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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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這時候了,骨子裏的野性蠢蠢欲動,還端着幹什麽……

夕照融化了半邊天的紅,襯在陳尋拿着煙的手指邊緣,有種蕩漾心神的美感。葉西心頭一顫,邁步湊近他身前,冒冒失失地鑽到他下巴底下。

陳尋一怔,煙霧不成形地散開。

“幹嘛?”

葉西仰頭,望着他手裏的煙:“你給我抽一口。”

陳尋瞪大眼睛,旋即把她的帽檐往下一拽:“你不許抽!”

馬路中央的車輛來來往往、錯身而過,高考一結束,都像久忍頑瘾難自抑一樣,撒了歡兒地鳴笛。

塵土揚起,變成沉下去的尖叫。

夕陽仿佛越脹越膨大,赤橙過渡到血紅,奇異駭麗。

葉西被這景致奪走了注意力,稀裏胡塗回神的一瞬,陳尋已摘掉她頭頂垮垮的帽子,傾首到她面前。

“西西,畢業快樂。”他說完,一寸寸靠近。

一整街霓虹彩燈睜眼的剎那,他們相擁,而後接吻。

趙系景真該被封做T市第一血氣方剛好男兒,永遠愛好想一出是一出,永遠對這個滿是精神腫瘤的世界充滿仁慈與希望。

“老子要去環游世界!”

三人窩在大排檔的白熾燈下把酒言歡。他此番一吼,隔壁桌一位剛剛完美剝開龍蝦腿的客人,一個激靈把肉扔了,殼塞進了嘴裏。

葉西笑笑,她喝得有點上頭。陳尋喝得更多,此刻醉意在恍惚間也有些明顯。

趙系景一陣暈眩,肚子裏的話沒藏嚴實,抖了個精光。

“你倆以後打算怎麽辦啊?在一起?千難萬險吧……”

話像一把大刀,往桌子中央重重一插,明晃晃的刀面在等下光斑爍爍。二人皆清醒了一半,然而猶豫間都沉默不語。

醉酒讓潛意識暴露,讓其中對未來的忐忑和恐懼一絲不挂。

葉西擡起胳膊,握住酒瓶倒向面前的杯子。滿杯,正要放回的瓶子斜懸在桌上,一下下随着她的手顫抖。

“不管以後我們會怎樣,我保護她。我會永遠保護她。”

葉西閉眼,眼淚割紅了眼角。

散別,趙系景給了陳尋一個分外實在的擁抱:“阿尋,幸好我能遇到你,你不僅是我兄弟,你還給了我半條命……”

他說着說着破口一笑,上嘴唇挂着鼻涕泡兒:“你是個大好人!”

陳尋聽完把煙叼進嘴裏,手掌一揚,拍得他原地轉了三圈。

“你們以後去哪啊,等我到處玩一遍了,去找你們。”趙系景擦擦鼻子,點煙。

“北京。”陳尋看一眼葉西,斬釘截鐵。

“哦行,北京好!”趙系景笑,“到時候你們領我去看升旗!”

“反正你倆好好的啊,什麽困難都能克服的!”

三年,三言兩語作結,一切痛苦與歡樂,到此為止,終須散場。

除非還有續集,會有嗎?

陳尋坐在黢黑的出租車裏,手肘撐着窗沿,窗外千百條向後倒退的彩色光線。車開進地下通道,陳尋屏息,向左側伸手,探到葉西的手指,躊躇兩下,旋即收緊。

他輕聲喚她:“西西……”

“嗯?”

“不回家,可以嗎?”陳尋的手指失去了知覺,脊神經也好似斷了,臉朝窗外僵着,怎麽也扭不到她的方向。

“不回家,就說……唱歌唱通宵了。”他重複,嗓音裏像摻了沙子。

通道的黑牆一刻不停地向後倒退,圓形的有光世界漸漸在前方放大。葉西垂眼,一滴汗往襯衫領中一墜。

“好,”她小聲回答,“不回家。”

夏天、高溫、晴夜,這應當是最好的時機,适合她為他冒險,為他豁出去一次。

門卡靠近門磁,“滴”一聲,二人的靈魂深處都有什麽東西無聲息地顫抖了一下。門開了,小旅館悶濕的塵污氣息撲面而來,越肮髒的東西越有它最隐秘的誘惑性。

窗簾偶爾起伏,漏進樓下昏黃的燈光,像給黑夜配了雙暈沉沉的眼睛,對他們一霎一霎,喚他們走進去。

陳尋目光對向別處,扶着門把輕咳一聲,率先進門開燈。燈是暖粉色,取代黑夜填滿整個房間時,一種情緒正在蔓延——

情yu,陌生卻新奇。

葉西跟在他身後,涉水一般,亦步亦趨。

“有點熱。”她小聲提醒,擡手摸摸後頸,上面已經起了一層汗。

陳尋似乎在走神,聽見話音先是慌亂局促地扭頭看過來,而後才想到去拿空調遙控器。葉西把視線轉開,又忍不住移向他手裏的遙控器。骨節分明的手指此刻搭在按鍵上,她遐想的一瞬,那手指已經來到煙尾,來到她的臉頰,進而是她的皮膚。

太羞恥,然而又令她興奮——不敢承認的興奮。

“嗯?”陳尋疑惑地出聲,用力搗鼓了好久的遙控器始終沒有反應,頭頂發黃的空調也仿佛沉睡,“好像壞了。”

“不會吧……”葉西茫然地走到他身邊,擡手要拿遙控器,手沒落準,直接碰到他的手指。過電一般,他退開一寸,她也把手縮了回去。

“是真的壞了。”陳尋演示給她看,佯裝平穩的聲線其實不停在發顫。

“哦……那,”葉西揪着劉海走到窗前,“把窗子開大點吧。”

“要不我找前臺換房間。”

“不用了,”她“嘩”地一下拉開窗簾,“你看,風很大。”

樓下黃光流進來更多,燒傷整個房間的粉。粉的空氣還有情yu的味道,黃的極具攻擊性,看久了,有種離經叛道的感覺。

陳尋看見葉西站在窗邊,被熱風吹着頭發,白t恤上紅黃相間,光影陸離,一瞬間她不像是真實存在的人。安靜的空間有兩道無形的力量,一面推他,一面拉扯他,一步步向她靠近。

結果走到她身邊,他又慫了。

“真不用換?會很熱的。”陳尋點煙掩飾局促,輕聲開口。

葉西胳膊撐上窗沿,說話間的鼻息還有淡淡酒味:“真不用,這樣挺好。”

他默然片刻,趴到她旁邊,扭頭問道:“怕嗎?”

葉西的側臉輪廓融進光裏,一如既往的清麗、孤冷。

“不怕。”她下巴一揚。

陳尋一怔,随即拽上她的胳膊,離開窗戶摟住她,并把窗簾合緊,頓了頓,用力襲上她的嘴。

葉西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手臂從襯衫半袖裏伸出來,擡起握住他的鏡架,一邊被吻着,一邊摘下他的眼鏡。

兩人的釋放都帶着攻擊性。

陳尋抵着葉西到床邊,兩人雙雙倒下,又忽然一起笑場。

他躺下的時候手長腳長,更襯得她尤其嬌小。躺落時襯衫的衣角向上折起,露出下面她平坦的雪白,陳尋瞥了一眼慌忙移開。

葉西笑累了,覺得腰下硌得慌,掏出來,是考完試一直沒怎麽看的手機。

“聽歌嗎?”她擡眼看向他,兩人的皮膚都泛着詭異的粉。

“聽什麽?”他摸來煙和打火機,“抽嗎?我今晚準許你抽。”

火苗一閃,煙霧向上缭繞。

葉西按下播放鍵,放的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

陳尋在鋼琴聲裏俯下來,摟住她的後頸,指腹在上頭變換位置,漸漸起了亢奮之意。

重新黏在一起的一瞬,旋律裏開始有人聲響起:“我驕傲的破壞,我痛恨的平凡,才想起那些是我最愛。讓定律更簡單,讓秩序更混亂,這樣的青春我才喜歡……”

葉西主動解扣子,将襯衣往身下趕。陳尋把煙遞給她,沉聲開口:“你第一次抽,肯定不适應。”

煙尾送到嘴邊,葉西顴紅發燒,湊過去深吸了一口,而後連連嗆咳。

陳尋收回煙塞進嘴裏,輕吮輕咬,手指捏着煙腰。

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像滾水,沾到他們身上,成了汗,越來越濃稠、黏膩的汗,到最後不分你我。

手機嵌在逐漸下塌的被子裂縫裏,歌曲含糊着唱到了副歌前的蓄勢:“我要我瘋,我要我愛就是,我要我瘋,我要我愛現在。一萬首的mp3、一萬次瘋狂的愛,滅不了一個渺小的孤單……”

陳尋丢掉煙,炙熱的火已然燒穿它的至深處。

葉西被汗澆花了視線,裙下的蝴蝶裏有另一顆心髒在痛與極樂之間跳動,兩條靈魂交疊、進退、出入,雙X紋身被汗漬浸濕。

呼吸的吐納間都是夏日獨屬的氣味,她餘光裏頭頂的天花板正如風雨中的小舟一般搖晃。

“放棄規則,放縱去愛。放肆自己,放空未來。我不轉彎,我不轉彎,我不轉彎……”

嗔念,因果,欲生欲死;苦海,罪惡,長夜白日。

今夜是不回頭的叛逃,義無反顧,都不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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