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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惑之,不分孰是夢境,孰是真

……

重生之後,第一覺夢醒大抵就是這樣的感覺,恍惚心悸得厲害。我縮在被子裏捂着自己尚好的脖子,沉重的眼皮前略過虛幻的浮影,背上冷汗出了一層複一層。

待得日上三竿,阿爹拿着棍子來趕我起床,那不重不輕的力道紮紮實實地落在屁股上,我抱頭鼠串的間當,才再度有了現實的感悟。

啊,活着!

頂着舞得獵獵生風的棍棒,我趿着鞋子,順手扯下外衣抱頭飛快朝外竄去,一路奔到陛下的書房。合上房門的時候,阿爹的怒火聲已然遠得聽不見,我胸腔內卻咚咚作響震得耳朵生疼,想必是許久沒有挨過這樣出其不意的竹棍炒肉,略有些不适應。微微喘息之後,才回眸看見書桌前平靜執筆勾畫的陛下,窗邊傾瀉的日光散亂,眉眼精致,恍若白玉無瑕。

我喘得像狗的呼吸聲登時一止,原地束手立正道:“我,我剛被阿爹拿棍子攆了,一時慌不擇路唐突了聖上,我萬死難辭其咎,我……”

陛下這才從書中擡頭看我一眼,眉目清淡,微微蹙眉,丢出兩個字來:“閉嘴。”

我即刻收音,愣了半晌,因為前世給他磨砺多年,曾經幾乎大成的金剛心又碎了一會。

沉默着背回牆角,認真扒拉整理起自己亂七八糟套上的衣裳。

确認自己已經穿戴整齊之後,我偷偷回眸瞥一眼端坐在上的人,确認他手頭上沒再處理什麽事才小聲開口:“陛下昨個兒說讓我今天來找你,是,是有什麽事嗎?”

陛下停下筆,輕描淡寫:“恩,是要問你重生的事。”

我心裏一突,長長哦了聲。

陛下喜歡言簡意赅的類型,我一句廢話不能多說,略整理了一下措辭。老老實實交代自己被殺當天的清晨吃過兩個饅頭,喝了一碗小米粥,走過三條小巷子,剛碰上一個太監就蹬腿兒了的事實。然後直愣愣看着他,靜等他也說些什麽。

然則,陛下并沒有給我分析什麽,沉默片刻後,正中靶心的道了一句:“原來你那天出門沒帶腦子麽?”

我捂住心口,感覺裏頭傳來了嘩啦啦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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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就生得膽小,昨夜更是做了一夜的噩夢,皆是瀕死之時的絕望,不想再提。可他是哥哥,也是一同重生的人,我打小便信任着他,也依賴着他。故而保持着捧心的姿勢沉默一會,輕輕打了個哆嗦,低頭細聲開始講述。

“我收到诏書之後,就被爹爹送到京城了,入住的酒家都是随意挑的,我也并沒有發覺身邊有奇怪的人,一路到皇宮門口都沒有什麽異像。殺我的那個人就是入宮後給我領路的太監,我頭一回進宮很好奇,便仔細看過他。他身量很直,身上也沒有什麽異味,手指骨很大,虎口到手背的地方有一條淺疤,無論是身量還是氣質都像是比較有男子氣概的人,跟阿爹描述的太監不大一樣。我起初也有生疑,但是進宮門的時候,那個人低着頭,我雖然沒有看見他的臉,但是守門的頭兩個侍衛都看見了,而且并沒有說什麽。我以為自個是個鄉巴佬,沒見過有氣魄的太監,所以就沒吱聲的跟上去了。“

陛下恩了一聲,又開口,“看見他腰牌了沒?”

“沒有,他有意無意的避開,我晃了幾眼都沒看到,也沒好追着看,就去看旁邊的風景去了。我随着他繞過一個宮門走到一條很長且無人的走道,還在回頭看門後的風景的時候,他便突然回了頭……”頓了下,“他比我高大半個頭,用來割破我的喉管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把銀制的剪刀,被掰成了鋒口朝外的兇器,飛快的給了我一刀,就轉身跑了,我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他的臉。刀影過後血流得很快,一陣一陣的噴出來,捂都捂不住,我很驚慌,看到他的背影繞過一扇宮牆,似乎沒有引起侍衛的懷疑。之後的事……記不起來了。”因為我咽氣了。

想到這,我低着頭又打了個哆嗦。

……

我膽子有多小,有點羞愧于對人說。

阿爹說我六七歲的時候,差點淹死過,救我上來的阿伯一直叨念着看到一個臉色青白的小孩把我扯下去了,可他把我抱上來後想去救另一個孩子,卻沒有看到水中有人了。

這事也不知是不是胡謅的,反正我爹看我真出了事,吓得不行便請了法師。法師裝神弄鬼的上蹿下跳,最後得出我陰盛陽衰,容易碰上不好的東西,讓我爹找個人護着我,不然遲早會給人拉走。

就這麽,我那一直摳摳索索過日子的阿爹一咬牙給我請了個貼身的侍女,阿花。她命格很好,端的一身能鎮住那些個小鬼的正中陽氣,同我形影不離,夜裏都會同睡在一起。

然而阿花最愛的便是在晚上同我說些靈異鬼怪之事,兼之有人說我經歷過,便更吓得我瑟瑟發抖,不管春夏秋冬都能在被子裏捂出一身汗來。

後來,我十三歲那年,阿花出嫁,我才又只得一個人睡了。

我是被吓大的,人家越吓越不怕,我越吓越怕,生怕自己一睜眼又能看到點什麽。從前是怕小鬼再來纏着我,現在就是怕那個索了我命的人。想象中他總是有張慘白的臉,青色的眼,總而言之,一轉過來就能取了我的命。

又一次細致的想起那個人,我抱着手臂,心中莫名升騰起一絲無助。只有有過頻死經歷的人才會明白,真正生命終結時,那一剎那的孤獨感與絕望。

兩廂靜默良久,坐上的陛下忽然起身,在我面前止步。偏涼的指尖拂過我幹幹淨淨沒積攢半點濕潤的眼底,那輕柔的觸感,破天荒的帶了些憐惜。他淡淡地迎視着我的眸,開口猶若九天之音:“往後聽我的話,便不會有事的。”

他說這話時,雖然神情不很溫柔,但是在我自帶光環的特效下,便變得無比美好。

一句簡單的言語簡直就是一塊免死金牌,讓我再度燃起了熊熊的求生欲。受寵若驚,趕忙笑着,讨好般往他向我伸來的手貼近了些許。

陛下眯了下眼,難得沒有将我推開。

不過我都懂,這就像久別重逢,再冷清的人脾性也會緩和一些的說兩句好話,處得久了,他就會原形畢露,将我甩到一邊去了。

畢竟陛下他從不會像這樣親切的對我。

……

我和陛下自小的關系就很好,至少我這麽認為。

十四歲,他離開家之前,我都一直以為他是我的親哥。但凡是我有的,都會給他留上一半。自己不怎麽挑食,卻能将他的喜好記得牢固。

可陛下當我哥哥那一會兒,都是高冷型的。倒不是給我甩臉子,而是把我當做空氣,一般不怎麽搭理我。每每都是我在散了學堂後無聊,就跑去他的書房。不說話呆着也好,偶爾能同他說上一兩句話,我也就滿足了。

阿花總是笑我,說我對哥哥正是一場讓人唏噓不已的單戀。

我覺着這話說得很對。

我家娘親過世得早,是生了病沒錢醫治走的,那時我才幾個月。爹爹生怕這種事再度發生,當了縣官之後摳得叫人心塞,沒日沒夜忙活着錢的事,後來請了個侍女照顧我,更是早出晚歸。

哥哥雖然是不搭理人的高冷型,但總的來說我同他說的話比爹爹要多出不少,我其實很依賴他。依賴得像是貼狗皮膏藥,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才好。

我自來都是缺失着安全感的人。

因為是“親哥哥”,所以從來也不會介懷是不是單戀。後來才知,他根本就不是我親哥。那恍然大悟之感伴着失落,叫我印象深刻了許久。

他沒理由寵着我,原來是這樣。

所以哥哥離家之後,我回想起這麽多年沒臉沒皮的叨唠,沒敢再同他聯系。直到多年以後,動蕩的朝政終于安穩下來,新帝登基。我收到一道诏書,這才知曉哥哥成了皇帝,然後就這麽稀裏糊塗的死在了見他的路上。

而現下的境況又略有不同了,陛下說他會罩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期待些什麽。

譬如那些我不敢奢望,卻一直視若珍寶的兄妹親情。

……

財主收回提親的消息很快的傳回到爹爹的耳朵裏,我當天被罰,三餐都只能吃白豆腐。

那細白水嫩的豆腐前兩口咬着倒是挺香,愈到後來便愈是形同嚼蠟,難以下咽了。

我終于熬過了第三餐,躺在院前的草坪上撫着肚子,想着明早定要去廚房讨要支雞腿來,沾沾油膩,腦中浮浮沉沉都是肥嫩的紅燒肉。

不期然天上一只肥鳥晃悠悠地低空飛過,我直勾勾的将之盯着,心中不由有些躁動。再一陣就是幻想中幾近實質化的香味撲鼻而來,我暗自哀鳴一聲,痛苦的捂着肚子蜷縮着翻了個身,緊接着聽得陛下的聲音淡淡并着随意道:“地下涼,起來。”

我就着捂肚子的姿勢,動作在思維之前忠于指令,就地翻了一周,噌噌兩下地爬起來了,順帶自然應了一句:“嗳”

站定回眸的瞬間,陛下手中的肥嫩誘人的燒雞灼灼的占據了我的視野。但它畢竟不在我手中,我只得克制默然在那杵着,老實巴交地垂下眼。

見我不吱聲,陛下坐在石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水,瞥也沒瞥我一眼:“肚子餓麽?”

我矜持的點頭,聲音卻抑不住急切,小聲道,“餓。“一頓,怕他聽不見,拔高了點,”餓。“再一頓,難以自抑的嘆息,“餓啊。”

“恩,吃吧。”

陛下開口的語氣,竟同我給學堂裏小汪吃骨頭時,有那麽一點兒相似。

我喜出望外,樂呵呵地湊上前了。

他這樣對我,看來是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沒有消散。我惴惴不安承了他千年等一回的好,心裏頭險些怆然而涕下,激動之餘不忘讨好,掰下兩個雞腿:“哥哥,你要吃一些麽?”

陛下不讓我叫他陛下,因為他現在還不是陛下。為了配合掩人耳目,我只能像從前一樣喚他哥哥。

陛下手中執着書卷,墨瞳之中清潤如許,眸光觸及我手中油膩膩,被破膛開肚的燒雞,而後淡淡移眸到我臉上。

我一默,收回了遞出去的爪子,忙不跌解釋:“對不住,我有點激動了。下回,下回我再給你買。”

我竟忘了他半分不接地氣,挑剔得令人心塞的毛病。

吃着吃着,人滿足得有些放空,腦子亂七八糟想着事,眼見着它将要成卻一堆骨頭的時候,忍不住無意識地喃喃,“沒想到重生一回,又多殘害了一條生靈,罪過罪過。”

陛下唇角幾不可查地牽動了下:“前世我也帶着這條被殘害的生靈來找了你的,只不過那天你出去了。”

唔?我咬着雞腿的嘴一僵,思緒驟轉,短暫混沌過後,霎時豁然開朗。

重生之後,還沒适應過來環境,腦中昏昏沉沉的,險些都忘了。今天是四月十三,一貫被我記得牢固的日子。

那不是我好不容易且終于遇上了我初戀的好日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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