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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紀念他第一次跳牆還崴了腳,如此勇氣可嘉,我最終是去了趟廚房。見櫥櫃裏還有些剩下的雞湯,便下了兩碗雞湯面。
兩個人蹲在院子裏沒敢挑燈,對着月光,将面碗端着小心翼翼移動。吃東西的時候都自覺地縮着動作,留神四周,一大碗夜宵下肚,倒也相安無事,沒生出別的幺蛾子來。
酒足飯飽之後,我帶着季雲卿去廚房刷碗。
前世也經常這樣,我對下廚做些吃食還算喜歡,但就是不喜歡刷碗,便同他分了工。
堂堂貴家的小少爺,不多年後朝中如日中天的天師大人,他半俯身在水池邊,挽起金銀絲流雲紋袖,一臉認真地繞着井繩。看似纖細無力,膚白勝雪的手臂極為違和的提溜着個老舊的水桶,倒也生生單手提起來了。
而後一扭頭問我,“水要放哪兒?”
我撐着頭懶散蹲在一邊,悠悠伸手往旁邊一指。見他晃悠提着水桶去了,抿了口茶水漱口,老神在在的:“你腳還好嗎?”
“崴得輕,不礙事。”季雲卿想是養尊處優慣了,這勞作的活第一次做竟還有點興致,任勞任怨的。
月下中庭,竹影三兩如虛。季雲卿華貴的袍子在這樣黯淡的光影下亦灼眼得很,回望我時眸子尤其的亮,恍似隐匿在雲霧迷茫後的月,幽亮而靡麗。
這就是我喜歡了十年的人了。
我忽而重新意識到這點,精神頓時一震,渾身的懶散不覺收斂,默默将茶盞擱了,着手臂抱住膝蓋,規規矩矩蹲好,好不容易想起端起我的矜持來。
方才還醞釀在嘴邊教導他幹活的話語,頓時忘得幹淨。想要再換個話題開口時,又覺陌生隔閡剎那千丈,茫然無從下嘴,一時間只得瞅着他發呆。
也不知方才是怎麽突然忘了那隔膜拘謹,原形畢露了那般久……
季雲卿收拾完東西,心滿意足的放着衣袖朝我走來,唇角含着淺笑,一副馬到功成,春風得意的模樣:“我便先回府了,明日午時,千萬記着莫要忘了。”
我哦了一聲,明白過來他這是要走了。
可憐我剛進入風月狀态,他便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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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起身,蔫蔫望了眼天邊圓月,摸上那使我從容的錢袋:“嗯呢,忘不了的。”頓了會,又仰起頭,“可我覺着一個人蹲在牆角吃獨食有點那什麽,你要是覺着尴尬了,其實我可以陪你一起吃。”
“我可以站着或者坐着,作甚一定要蹲着?”季雲卿已經走到我面前,理了理身前的绶帶,猶豫一會,也俯身倒了杯茶水,“不過你過來也行,你阿爹不罵你?”
我忙喜,“我翻牆過去,他不知道。”
他沉思一會,肅然,“你還會翻牆?”
我生怕他思維跳脫想到別的什麽地方去,正要補充這其實是一門健康向上的技術,為了填飽肚子以及好奇心不得不學的。他又來了一句,“這倒是個門好手藝,我同你請教一下麽?”
我笑了,謙遜地擺擺手,“好說好說,明天去你家我教你,到時候你多練習練習就好。”
他朝我一躬身:“那學生就在這先行拜謝了。”
我雙手不自覺在身後負着,嗯了一聲,腰杆也直挺了些:“你去吧。”
季雲卿腳崴了不方便,便從後門走了。我保持着負手在後的姿态将他送走之後,肅然面容,慢悠悠踱步到我放置在牆角的椅邊,繼續沉思。
許是酒足飯飽想睡覺,說是沉思,其實發呆多了些,想着想着就偏了,空茫一陣,我這是在幹什麽來着?
哦,陛下問我還喜不喜歡季雲卿。
他能體貼來問我心中的小九九,周全考慮,怕我以後不開心,可見心地倒是變軟許多了。
心地變好了,模樣還是一樣的好看的。我前世在芍藥山莊見過那麽多世家公子,愣還是沒挑出個比他更好看的,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叫我這個做妹妹的又是驕傲又是開懷。凡是遇着人,總忍不住将他比上一比,再得出還是我哥最好的結論,連着幾天都能有個好心情。
我撐着一只手枕在靠椅上久了不覺,手臂有些發麻。正慢悠悠側了身子準備換只手枕的時候,倏爾移眸,咋見面前飄飄一襲白衣幽然,有人居高臨下,就那般斂眸澹澹将我望着……
我一口氣沒勻順,身子猛退,後腦咚地一聲撞上牆,差些沒咬着自己的舌頭,卻到底一瞬将他認出:“陛,陛下?”
怎的今天一個兩個都出現得吓死個人?!
逆着月光,我瞧不清陛下的神情,只是聽到他語氣偏淡嗯了聲,襯着幽幽的涼風,這個不怎麽熱切的單音便格外的耐人尋味了。
我還以為他只是順道出來散個心,要開口問問,下巴卻倏爾被兩根微涼的手指捏住,力道不輕不重地将我臉往上一擡。
這一下來得突然,我眸光失措跌入雙深幽若寒潭的眸,心髒微縮,腦子忽而片刻空白,傻愣愣順應他的指尖力度擡頭将他望着。
陛下傾身斂眸看着我時,濃密的睫羽垂下來,遮擋了眸中的光,只餘一片幽靜的暗光,有種說不清楚的輕慢,叫人心悸得很。呼吸相觸,一派寂靜,唯有我被吓之後心跳若擂鼓,咚咚咚地在耳膜上敲。
就那般看着我的唇有一會兒,陛下才撒了手,似笑非笑:“方才睡覺的時候聽到滋溜滋溜的聲音響個沒完,還以為是遭了耗子,沒想到是我聽岔了。”
我聽他一提點,心髒漏跳一拍,慌張提了帕子來拭嘴,望着其上少得幾乎沒有但确然存在的油漬,讪笑讪笑:“我,我以為我已經很小心了。”
“小心什麽了?跟唱歌似的,此起彼伏,都有韻律了。”
我長長的呃了聲,觑眼陛下,見他面色不大好,站起身束手垂頭站好,便沒敢繼續辯解。
良久,“季雲卿走了?”
我擡頭看了看迷蒙的月,又瞧了牆根簇擁的雜草,捏着袖子:“他……”
陛下看我一會,沒等到下文,笑了聲:“沒什麽可遮掩的,左右感情又丢不掉,你說不出否來,不就是可的意思麽?”
一句話猶若醍醐灌頂,我感動得顫了顫:“哥哥聖明。”
我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喜歡季雲卿的,只不過後來陛下“執着”勝過“感情”一說,又的确讓我動容:他在我心中說話分量一向都是極重的。
一份後知後覺的感情,若是放了八年還是原來的模樣,那才是真奇怪了。可喜歡久了,淡了,變質了,也不能說是不喜歡了。
我就處于這個階段,兩方艱難,不知如何作答。
為陛下提點才曉,只要我依舊挂心與季雲卿,無論是否變質純粹,總歸感情還是在的。
複又細思了一陣,壓着嗓子輕聲道:“雖然我如今……如今還是心系着他的,卻不見得放不下,我跟着哥哥離開這裏的心思不會改變。”
他聽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微微斂起眉:“你适才說什麽?”
我心裏有些詫異,他總不能是真沒聽清我說什麽才是,卻仍是捏着袖子把話重複了一遍。
“你這樣的想法……”陛下微頓了下,微揚的眼角似乎蘊着不定的光澤,“倒是讓我沒有想到的。”
“有何不可麽?”我反問。
“人生少有機會能重來,你既然知曉自己的心思,如今一切未定又何必要放棄得這樣早。”陛下抿了抿唇,想必又覺得不妥,接着道,“唔,我說這話并不是教唆你同他私奔,不過勸你好好想想,省得日後傷心,想起後悔了又晚了。”
這個……
我想同季雲卿在一起不假,但首先想到的,也更願意留在的則是陛下跟前。
一來是多年的依賴使然,二來……大概是我這裏單方面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沒有消散,覺着只要他随意往我身邊一站,我便什麽都不用怕了,便連重生這樣詭異的事都沒叫我多加憂慮幾分。
也不擔心自己的未來會同前世一般死于非命,心底從來沒有這般安穩過。
我搖搖頭,“那是旁的女子的想法。”将披在肩頭的外衣拉緊了些,“我覺得感情這種事太過奢求,有沒有其實都沒什麽大的關系。”又怕陛下覺得我冷清,複嘆息一聲,“季雲卿那個性子,怕是沒人能管得住他。你看,我要是束縛不住他,就只得我來遷就他。等聽他的去了上京……之後的事,哥哥在京城自然都知道,我實在沒有把握去撼動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局面。我膽子小,也沒什麽見識,我想盼着所有人好,更盼着自己好。趁着現下感情還算淺早點放棄了,也好過一頭紮進去之後要死要活。”
陛下沉思片刻後,眯了眯眼,“這幾年你性子倒是變了不少。”
我讪笑,“是消極了,沒活力了罷。”
笑着笑着,頭也低下去了些。
前世陛下一封诏書下達,愣是讓我在芍藥山莊小熱了一把,像是突然被人從灰塵裏抖落出來,拎到了光芒下,一時間免不得不适應。
我在芍藥山莊七年,即便是進門的那一日也沒有這樣的待遇。權利是個奇妙的東西,只因我多年安居一隅悠閑度日,恨不得點滴不沾,避得慣了,反而畏懼起來。
不喜與人争,不喜與人鬥,若狗腿一些便能安居,也算求到想要的了。
可這樣的性子,怎麽能算讨喜?如此怯弱不堪。
正想着,頭頂上方忽而輕輕覆上一只微涼的手掌,仿佛不經意般将我的頭稍稍壓低了些,埋下我面上想來也不大好的神色。
“二十五了還要活力成什麽樣子?你這樣就可了,知點進退,到時候去了京城,我也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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