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鑒于這裏的跑堂分外的不靠譜,我在房中用熱水匆匆擦了下身子,換了身幹淨的衣服,便找店家借了傘,去敲衣鋪的門。

我曾到這裏買過幾次衣裳,也知道晚上這裏雖然不開門,但還是有織娘守着。便說了幾句好話,朝她讨了個方便,進屋挑了幾件厚實又符合我審美的衣服,歡歡喜喜往回走。

這回殷勤倒是獻到了實處。陛下出門時,跑堂的漢子正提溜着包袱站在樓梯口候着,我站在屋外撐着傘,瞧着陛下一襲白衣翩翩,從樓梯口走下來。

屋內燭光飄搖閃爍,原是昏黃靜谧之景,卻仿佛剎那成了畫中光景,柔柔合稱。陛下那張白淨精致的面皮給樓梯口三大五粗的跑堂一襯,漂亮得跟畫裏的人似的,雲泥之別,猶若隔着一個次面。

看來這畫裏頭唯一的不好,就是多了個跑堂的陪襯了,我瞥他一眼,示意他趕緊過來,別耽誤我陛下出場時的光芒萬丈。

跑堂的果真會意站到我邊上來了。我略湊近了些,暗中指了一下陛下:“我哥哥。”得意地朝他一挑眉,“好看吧?”

跑堂的臉一紅,連連點頭。

我心中飛起一片舒爽。

等到陛下走到門邊的時候,我撐着傘嘚嘚湊過去接人,順帶讨個功勞:“哥哥這身衣服穿得可好?”

他腿長,兩步就走到了馬車邊上,甚至都沒怎麽等我送傘,踏上踏板,身子一低便掀簾進去了,愣沒回我一個字。

我被無端冷落,撐着傘原地一愣,反應了一會,立刻回頭去看站在屋檐邊上的跑堂的。他忙擺手:“我只是照你的吩咐把衣服送進去了,托衣服的盒子都擦過三遍。”

那我就沒轍了。

陛下這不鹹不淡的火氣來得毫無預兆,不過也時常有之。是個人,一個月總有那麽幾天情緒暴躁的,我轉瞬想開,從跑堂的那接過包袱,與之道了謝。

心有最後一絲餘念對這個鎮子揮手告別,嘆息聲,收傘坐進了馬車。

馬車內,陛下留了個遠窗的位置給我,眸光始終若有所思的透過右邊的窗子朝外望去,似乎根本沒有瞧見我上車。

我對車夫道可以出發了,便将車簾放下,湊過來些,預備挨着陛下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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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這動作還只有個起勢,陛下便回過頭來,眸光淡淡看着我,我動作微頓,最終還是明智的與之保持距離的坐下了。

車內無話,竹簾浮動,隐約可從簾角瞧見車夫披戴着的蓑衣。馬蹄陣陣,車頂上給雨淋得嘩嘩作響,聽得久了,頗有幾分催眠的功效,我這才想起,平常這個點我夢都做了好幾個了。

偶有冷風灌來,雖然讓人通體生寒,心裏卻安穩。只是免不得忌憚這樣的寒會落得病根,自己遭受過,便更加自憐,蜷緊了身子,企圖離那寒風更遠些。

我在芍藥山莊時,曾被車隊遺忘在漫山的大雪之中,在沒膝蓋的雪中走了兩個多時辰下山,腿被凍壞了。

後來回山莊養病,瘡傷雖然養好了,骨子裏的寒卻去不掉。每每雨天氣候轉冷,膝蓋便像不是自己的,嚴重之時站都沒法站起來。回想那時,才是噩夢般的刺骨,連着多日難以入眠。

大夫人一回來看我,細心的将喚人将我被下快涼的湯婆換了去,親切壓着我的手,“當日載你們回來的車夫我已經罰過了,怎想得會發生這樣的疏忽,可憐見的。谷雨啊,腿壞了,便哪兒也不要去了,在山莊好好養着。”而後将一疊放入信封的銀票擱置在桌上,姿态高貴賢淑,“同樣分量的錢,我已然寄給你阿爹了一份,你既然入了我們芍藥山莊的門,便也好顧着我們的名聲,安分守己對誰都好。像你這樣的年歲,守寡一生雖着實是委屈了你,尋常人家卻也要不起一個腿腳不便的媳婦,就當是為了給你爹盡孝罷。”

我終于明白前因後果,給阿爹寫了信,請求他接我回家,我實在害怕這虎狼似的一家。

可是在寒冬中等了那樣久,身上的寒瘡好全,終于能下地走路,也沒能等來阿爹的回信。

而後一年複一年,早已忘了自己還在等什麽。

……

身上忽而覆上一層溫暖,攜着陛下身上淡淡的墨香,鋪天蓋地的包裹而來,仿佛隔雲散來的薄薄月光,那樣輕易地沁進了心底。

我蜷縮了下,迷糊睜了一條眼縫,只見車身輕晃,透過車窗傾瀉下來的青灰光澤勾勒出清隽側影,陛下一手松松攬住搖搖欲墜的我,一手往我身上蓋着他的外衣。抿着唇,并無多少溫柔的貼近,甚至還是忍耐着的。扶住我的同時也将我遠遠隔開,讓我不至于東倒西歪的撲到他身上去,卻耐心地替我扯了幾回衣袍,掖緊了,确保我全身上下都被包裹着才靠回去,閉上眼養神。

我抱緊身上的衣服,終于能安然睡去。

……

再度醒來之際,馬車正停在城門外,等候着城門開啓。

陛下昨夜睡得不大好,今晨時呼吸才綿長平穩了些。我蹑手蹑腳起身,扒開些許車簾朝外打探,城外大路邊零星灌木叢生,雖然視野開闊,卻有種到底不如我們小鎮山明水秀的慨嘆。

車夫規規矩矩坐在一邊的草地上候着,見着我,開口欲喚。我朝他壓了壓手,指指車內,示意陛下還在睡覺。

牽着裙子從馬車上跳下來,走遠了些才對車夫道了聲早。眯着眼睛往城門的方向看去,方知一會要入的是獻城。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鎮,人口流通量較大,商品貿易繁榮。

我在周圍的空地散了會步,活動活動蜷縮了一夜的筋骨,順道向車夫詢問,“我們是要留在獻城還是經過獻城往齊州的方向去?”

他和氣回應,“寧公子只說到獻城。”

我朝他點頭表示知曉,心裏卻奇怪留在獻城做什麽?陛下不是要去京城麽?

唔,我其實是一無所知的。前世從他離家,我就全然不知曉他的動向了。後來朝政動亂,阿爹不許我亂打聽,一心讓我待嫁,所以直到诏書下來,我才知道皇帝換成了我哥。

正說話,車簾倏然給人從裏掀開了,似是急切。陛下一眼便首先落定在我身上,或有些許情緒一閃而過,剎那又恢複如初,開口時的語調都尋常,“要進城了?”

我束手在車邊站着,聞言懵懵應了句是。

他哦了聲,将車簾放下,又進去了。

我半晌摸不着頭腦。适逢城門開啓,原本停留等待的人趕着一車的菜蔬瓜果一擁而上,陣仗頗大,讓我開了番眼界。

車夫牽着馬,催我上車:“獻城人雜,谷小姐不要亂跑,這裏人販子多,趁亂下點藥,将你鼻子一捂便扛走了,女孩子家要格外注意。

這一點……夫子倒沒教過,很适時的打斷了我好奇湊熱鬧的心。

我讪讪且麻利爬上車,瞧着垂着眸或有疲倦的陛下,忽然福至心靈,發問道:“哥哥你剛才是擔心我被人拐走了?”

陛下撇開臉,懶得搭理我。

我心情大好,朝他嘿嘿笑了,湊上去将昨夜的衣服折好,放進包裹裏,順帶着道:“不用擔心,萬一我被拐走了,也會千方百計找回來的。”

陛下瞧着窗外,漫不經心,或似嘲笑,“回來哪?獻城有你認識的地方麽?”

“自然是哥哥在的地方。”

“……”他似乎錯愕,半晌,從眼角看我一眼。

我繼續哼着曲兒,疊我的衣服。

良久,陛下才淡淡開口,語氣溫和不少:“你從今往後既然受我照看,就要聽話,長兄如父,你可知道?”

我忙收正姿态,中規中矩跪坐好,點點頭:“我定唯哥哥馬首是瞻。”

陛下唇角牽了下,像是不大滿意這個說法,但好在還是滿意我這個态度的,破例放寬了指标沒理會:“既如此,我便有一點提醒你。”

我作洗耳恭聽狀:“哥哥請說。”

“往後你同男子打交道,須知要保持距離,你現世将滿十四,還是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再不可自主妄為。”

我受教着:“保持距離?多少的距離?”

陛下微微颦眉,片刻後,“一丈。”

我點點頭,表示無條件接受,又詫異,“我以為前世去了芍藥山莊之後,我已經變得十分小家子氣了,連個出逃都想了好久,哪裏會自主妄為。”

陛下漫不經心低頭看了看自個的手,“你同那跑堂的不就自來熟得很麽?”

我長長的呃了聲:“有這事?”

陛下冷笑了聲,欲啓唇。

“哥哥說得是。”我做肅然狀,“随意拉上個跑堂的就聊這麽多,我真是不該!定不會再有下次了。”

“……”

進了城,經過市集,那紛繁多樣的小玩意叫我十分上心,便守在窗前等着。有時馬車一個颠簸,車簾子甩起來點,我就能看到些外面,畫面斷斷續續,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馬車走過鬧市,到一處稍顯僻靜的地方停了,酒家的人立即前來牽馬接行李,開始熱絡的一陣忙乎。

我對插着袖子在陛下身邊杵着:“哥哥,咱們逃出來的時候還沒有規劃好人生,現在是要在酒樓裏面住上兩個月嗎?”

就前世的時間點來說,現在回京應該是早了兩個月的。

陛下含糊答了句:“暫時在這呆幾天。”

他這麽說,我作為一個靠人吃飯的,自然沒什麽可辯駁,加上天生不是喜歡管事的性子,定下心思,高高興興打着呵欠上樓去看房。與小厮保持着一丈的距離遠遠發問:“哎,小哥,獻城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嘛?”

“城北的煎餅很好吃。”

“嗳,那不巧,我喜歡吃肉的,還有別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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