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将陣法都安置好,回府之時都到了大年初二了。

阿喜還醒着,給我打來了熱水泡腳,又應言多點了盞燈,将納了小半的鞋底子和針線都遞給我,挨着我坐下。

屋外雪落無聲,屋內安靜着,人便有些倦怠。

等水涼了,阿喜将水撤下,半掩着門出去了。我靠坐在床上,一連打了幾個呵欠,手上卻沒停,針針細密。

阿喜遲了一會才回來,也不知遇着什麽了,心情甚好的模樣,滿臉的笑,将我明個要穿的衣物整理好了送來。

我瞥到她笑靥如花,心情亦被感染着轉好:“怎麽?遇到什麽好事了?”

“狗子找着了。”阿喜一開腔就樂起來,“說是鑽在別人家草垛裏頭,就剩了個尾巴在外頭,還哼哼唧唧的叫,給夜巡的侍衛刨了出來。”

由着她的話在腦中浮現出狗子那出息的模樣,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險些都給針紮了手:“侍衛給送回來的嗎?大年夜的真是勞煩他們了。”整了整針線,細細一想,更笑得停不下來,“誰曉得狗子這麽愛歡騰,竟然還怕炮竹!剛聽着那聲兒,嗷一聲就蹿沒影了,喊都喊不住。”

“是啊。”她也跟着我笑,走到床邊,“嗳,您說,狗兒是不是都怕這個呢?”

“怎麽?”

“咱家狗子不是同丞相家的楚楚長得差不離麽,侍衛弄差了,将狗子送到丞相府上,誰知楚楚也給跑丢了!也是給炮竹吓的!”阿喜笑得眼角泛淚,“幸得咱們殿下在那,認出了狗子,不然啊,咱們就白給人家養這麽久的彪了。”

燈花輕顫,發出低微的炸裂聲。

我歪過頭:“哥哥怎麽會在丞相府?他不是在宮裏頭麽?”

“聽人說,今個聖上原設家宴還擺了戲臺,留了幾位皇子公主在宮裏,畢竟今年是諸位殿下歸宮的第一年。”阿喜挨着床坐下來,“只不過聖上身體欠安,從除夕到初一又沒怎麽歇息,用晚膳的時候提前退了。聖上不适,太後關切,沒了看戲的意思,也便散了。殿下興許這才去了丞相府吧?”說到這,她興許自個也不想明白其中的因果了,從宮裏出來,回家不就好了?作甚非要去丞相府?搖搖頭,“您還管這些!殿下行事自會有他的道理。只是那季雲卿大過年的大張旗鼓搬來這,外頭的人可都見着了,說您收了個上門的夫婿呢。”

我幹笑兩聲:“由他們猜吧,天鏡宮的大天師不能娶妻誰還能不知道?”

阿喜不樂意了:“您這破罐破摔的語氣可不對,再怎麽說也事關您的清白。”将燈給我移過來些,“我也是奇了怪了,您說,大年初一的日子,聖上親自擺席,殿下愣是撂下皇上太後回來了一遭,忒不像他作風了。回來也就罷了,從頭到尾就說了三句話。雖然是給您、給季雲卿正了名,但一句吩咐的事,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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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納鞋,一面作漫不經心的應和:“我哪知道啊。”

阿喜見我沒什麽想說的,有點掃興,可這會子她傾訴欲上來了,總有些情緒咽在嗓子裏頭,渾似不說出來就渾身難受。磨蹭着等了一會之後,歪在床尾問我:“新年了,小姐可有什麽盼頭?”

大抵是“新年”二字自帶着激勵、振奮人心的效果,叫我堪堪從意外陛下去了丞相府的情緒中掙紮過來,跟着她的話,認真想了想往後。

“還真沒什麽,現在這樣挺好的,往後都這樣下去就好了。”

阿喜朝我擠眉弄眼,“您就不盼個如意郎君?”

閨房裏的話沒那些顧忌,我咬着線頭,嚴肅着:“盼啊,怎麽不盼。”話音一轉,朝她直笑,“阿喜你可沒見着,京城這兒啊,俊俏的公子哥兒可多啦。就昨個,我去拜訪廖夫子,正巧遇見同門師兄,那樣貌真是好,驚豔得我半晌沒回過神來。”

本就是打趣,話裏頭自然多了三分的誇張修飾。

阿喜一聽,眼睛裏跟驟然點起來十根蠟燭似的,亮得驚人:“若是同出廖夫子門下,品性定當不俗,就是不知道他的出生如何。”

這話裏的意思可就不是同我一般單純的垂涎美色了,調侃的心思瞬間偃旗息鼓,幹幹道:“不過打了個照面,能瞧出什麽來。往後也見不着的人,我哪裏還會打聽人家的出身?”

“可別這麽說。”阿喜渾然不覺我根本沒那層意思,還以為我深閨少女被鎖住春心難得萌動,沒有眼力見的一個勁慫恿,“這就叫桃花運,京城這般大,您就偏生撞見他了,還将他記下了。最妙的是,咱們正好還缺一個如意郎君呀,您說是不是?”她将邊上的燈芯挑亮些,“再者說了,只要您喜歡,想見誰見不到呢。心裏頭有個念頭,才好接着發展,萬一真合适呢,這可是大年初一遇見的良人,指不定就是上天的安排呢,豈不妙哉?”

她這迷信論我一聽就笑了:“怎麽将我說得像個欺男霸女的霸王似的,還想見誰就見誰,我哪來那麽大臉呀。”

阿喜沒有眼力見,對我倒是件好事的,至少不會那般輕易的看出我對哥哥的心意。

“那可不,您如今有殿下給您撐腰啊,對您愛護得不行,同在臨城那會兒都是兩碼事了。”

我眨眨眼,“臨城那會不也挺好嗎?”

“你不記得啦?兩年前,您大冬天的在河邊玩鬧,說想試試冰有多厚,結果一腳就給踏碎了,整個人歪進了河裏頭。雖然水才及腰,但到底是刺骨,我領着您回來,殿下見着了,腳步都沒頓一下便出門去了,那眼神跟看路邊的狗兒似的。我那時想啊,都是親兄妹,哪裏會疏遠成這樣。如今可不一樣了,我敢說就算是宮裏頭的娘娘,日子都沒您過得一半體面舒心。”

其實我知道的。

知道變化的區別有多大,也知道他如今待我有多好,我只是明知故問的想要從別人的口中再确認一遍。

好讓我不再去想,他過年的日子不回家,卻去不相幹的丞相府,會意味着什麽。

……

大年初二,護城河邊撈起來七具浮屍,身上具無傷口,神情卻似撞見驚恐之物,目呲盡裂格外可怖。

原是一派祥和的日子卻出了這等的事,尋常百姓嫌晦氣都不往那走,季雲卿聽聞消息之後卻找上門來,說要帶着我去看看。

見鬼都習慣了,可我還是怕死人,絞着袖子不肯去。我又不是什麽神探,幹嘛非得去實地考察呢,破案這事同我搭不上邊,也幫不上忙啊。

我雖然膽小,但更加不濟的是心腸。人軟磨硬泡一番,我便沒了堅持的原則,松口答應跟随前往,只不過是在河岸遠端等着他。

昨夜阿喜說外頭人言議論紛雜的時候,我尚且不以為意,直待到了河畔,我與季雲卿前後下車。

季雲卿未作停留趕往錦衣衛守候的停屍點,我則原地在樹下站着。原以為自己毫不起眼,不想河岸邊接連經過幾個眼熟的轎子,看到河邊出事,轎夫們一個個腳步入飛,卻在我身側刻意停頓了片刻,裏頭與我有過數面之緣的官家小姐撩起窗簾,以帕子捂唇,不敢往河邊看,問出的話都大同小異:“聽說你要大婚了?”

我皮笑肉不笑,只做沒聽到:“哈哈哈哈,新年好啊~”

正應付第三個詢問的人,心如死灰之際,忽聞河岸響起一聲短促的驚呼。

那聲音聽上去并不十分引人警醒,小到不留神被人踩了腳,都能發出那樣的聲音。只不過當時我正好側着身,因為對人言語上的搪塞,眸光總四下飄遠亂望,冷不丁聽到這一聲,便下意識朝河岸看去。

只看到一絲殘影,像是有什麽從青白色的東西從水裏浮現出來,迅速勾纏住季雲卿的手,拉着他一起,噗咚墜進了冰冷的護城河中。

我的心跳有一瞬的靜止。

包括當時岸邊例行公務的錦衣衛門都有一瞬間的愣神。

他們是凡人,卻同樣看到了那東西,驚疑未定的片刻猶豫,季雲卿便已經被拖入了水底。

“那是……”

“噗咚,噗咚!”接連幾聲,是反應過來的錦衣衛沖下去救人了,季雲卿的身份畢竟不一般,又是被他們請來的。

心跳在驟停之後,反彈似的急速跳動起來,響徹在我的腦海。一把甩掉手裏的暖袖,提起裙子朝河邊跑去,緊盯着水面季雲卿消失的地方,呼吸急促,朝那些守在岸邊、不會水的錦衣衛大喊:“都給我轉過去!”

他們原想看着水下情況,在岸邊幫忙的,聞言具是一愣,直到看到我飛快的脫下了披肩、外衣……

中衣未脫,隔了兩層不會被看到什麽,只是到底影響不好。

一個猛紮子跳入水中,冰冷早于河水壓頂而來,一剎又如潮水般消退下去,獨剩了安逸的溫暖。

這便是鬼修的優勢了。

我睜着眼,朝下望去,只見水下青光朦朦,素白一片,光線出乎意料的好。五米餘深的河底柔柔水草,似墨發一般輕輕招搖。

糾纏捆綁住了,少說百具浮腫的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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