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若法子那麽輕易就被我找到,季雲卿也不會說無路可走了,一夜找尋終究無果。

自打見慣了鬼魂之後,我對屍身靈柩等等的事物便沒那麽恐慌了,倒也沒有想象中的可怖。天色剛亮,門外哭喪的聲音卻愈發嘹亮,想是得到消息的大臣們都來了。

陽光初升,替代了無處不在閃閃的金芒,隐約的威壓也淺淡下去。我留意其他幾位天師,他們的神色皆有轉好,定了定心,正要再念一遍經文,擋簾為人挑開,季雲卿為首的幾位天師邁步走了進來,朝我點了點頭。

我心知這是輪班的時候到了,想要起身,雙腿卻跪麻了,整個人踉跄了一下險些沒能站穩,是季雲卿伸手扶住了我。我擡眸去看,季雲卿目不斜視,倒是萱玲一直注視着我以及季雲卿攙扶着我的手,眼睑下熏黑一片,眼帶血絲,比我更似熬了一夜未能入睡的人。

先帝的梓宮前萬事都不好開口,我咳嗽一聲,自個站穩了,朝外走去。

我與另三位天師并未離去,而是候在殿前,昨夜宮門城門落鎖戒嚴了一夜,如今遺诏已确認,百官皆在,該鳴鐘發喪了,我自然不能缺席。

隔着白帷,隐約可見陛下的身影。

昨夜趕來的都是住在西所,未成年的皇子及其母妃,哭了一夜等來掌印太監宣讀遺诏的消息,漸漸離去了,只有皇後還守着。

夜裏又起了些小規模的叛亂,是有人還賊心不死,曉得今夜就是最後的機會。陛下領了诏書,部署兵防下令戒嚴,逐一安排,近天亮方至大行皇帝梓宮前。

原該是在梓宮前跪拜誦經的,可他身上氣澤太強,我倒還好,其餘諸位天師皆有難色,陛下方退出,到前殿祭拜。

他從頭到尾什麽都沒說,淡淡一份注視平和寧靜,叫我心中大石落了地,繼而低聲頌佛。

……

這一夜是熬過來的,久“視”避無可避的奪目光澤,我的雙眸有些酸澀,好不容易有機會喘息,連夜未睡的疲倦感上來,垂着頭在夾道處站着,視線模糊充盈着水澤。

厚重的門扉為人推開,發出聲遙遠而沉悶的哀鳴,我有短暫的恍惚,偏頭看向殿外。

宮門處,百官皆衣白單衣,白帻不冠,面上猶有淚意,有條不紊進入慶清殿。朝陽在人群的背後,冉冉升起,淡薄了萦繞的沉重。

我看見陛下閉着的眼緩緩睜開,眸光染上了朝陽的顏色,溫煦而清明。

一個人,決定了一個時代。從此刻起,便是新世。

……

侍中并沒有将我領去偏房,兜兜轉轉,我對皇宮本就不熟,不由有些懵了:“這是要去哪兒?”

侍中朝我拱手,“淑明宮。天師近幾日不便離宮,身份又與旁的天師并不一般,居于偏殿不合适,陛下吩咐令天師暫住淑明宮,休息時也安寧一些。等主天師有安排,臣下自會來知會天師一聲。”

我面上一熱,雖然明知道陛下這個時候拿出來的借口定當是妹妹雲雲的,但自個心裏頭有底,不自在咳嗽了一聲,應了聲好。

到了地方,我匆匆吃過了些東西,倒頭便睡了下去。原以為會睡很久,誰知睜眼時日上中天,才過了兩個時辰。一醒就睡不着了,我記挂着季雲卿說的事,爬起身又翻來覆去搗鼓起砂礫來。

宮女見我起身,又到了飯點,自然為我布置了午膳。我拿着筷子夾起根青菜,還沒吃上第一口,外頭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這陣仗不難理解,我望着出現在房門前的陛下,迅速放棄了青菜,首先起身朝他行禮。

陛下入內,宮女自發退下去了,将房門帶攏。

我立在那無端有些局促,明明早上才見過他,卻仿佛隔了很久,久到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再度冷冽而不可侵犯起來。

陛下看我一眼,仿佛并沒有察覺我的無措,自顧坐下了:“你的身子還好嗎?如今見我可還會不适?”

他沒同我擺架子,我也不好顯出生分來,幹巴巴坐下:“如今好多了。”一頓,“哥哥怎的過來了?”

他沒看我,自個動手乘了些湯:“得了些空閑,順道過來看看。”

這道順得有些遠,新皇剛剛即位還有許多事要處理,他幾乎一夜沒睡,能擠出“空閑”來着實不易。我省得他是擔心我同季雲卿一樣病倒,這才過來看一眼。

而今是守孝期間,萬事從簡,有些話也不适合說,只得憋回心裏,乖乖哦了一聲。心情好了,也不便笑,撇眼窗外,稍稍将椅子往他身側挪了挪,“我覺得皇宮裏頭也挺好的,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淑明宮也很好,中庭的梨花很漂亮。”

陛下乘湯的動作頓了頓,面色顯然柔和了幾分,輕輕嗯了聲。

梨花盛開,不覺原已冬去春來。

陛下坐在窗邊,背後梨花似雪,明明就在我身邊,卻總覺得看不夠似的。笑着笑着,倏忽想起季雲卿說的話,我的壽元比尋常人短,而重生之後的事跡軌道總會在稍作偏離之後,又回歸原位。或許八年之後,我不是死于刺殺,而是“壽終正寝”?

此刻還能接受,因為我還有八年可以揮霍,若時光漸漸臨近,我到時候舍不得陛下了又該如何是好?

“在想什麽?”

季雲卿道三生之事是陛下默認的,我沒法對他開口,眨眼便換了表情,認真道:“在想哥哥這光芒萬丈的體質,是往後每夜都會如此,還是就這陣子如此。要是持續如此,我可怎麽辦才好,離近了都不行。”

陛下聽出我的言下之意,神情一滞,表現不似從前不自在的倉皇,卻還是迅速地避開了我的目光,淡淡道:“書中有過記載,龍氣會大漲三日,清除城內穢濁之物,之後便會收斂了。”

這話太過籠統,我想聽的答案還需要更詳盡些:“收斂?收斂成什麽樣呢,那我可不可以……唔,太親密的肯定不行吧?”

我以為陛下又要傲嬌嬌羞一陣,可他凝着我,面沉如水,竟然有幾分較真:“當然可以。”

我眨巴眨巴眼,想要說話,先牽動腮幫子咬了口手裏的饅頭,緩緩道:“這也是記載裏頭有的嗎?歷代的皇帝裏頭有和鬼修一起的?”

他說沒有,然後略略不悅抿着唇:“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若是不能……你就不打算同我一起了嗎?”

我冤枉啊,我哪裏是這個意思,而且這控訴聽着,我簡直就是個只觊觎他身子的登徒子啊:“不不不,無論如何我都要跟哥哥在一起的。只是哥哥您現在貴為皇帝了,萬一我這一身的陰氣傷着您了怎麽辦?我也是為了國家社稷的安穩考量,多嘴問一句嘛。”還稍微有點在意後半生的幸福罷了。

他哼了一聲,顯然不為我的花言巧語所動。

我谄笑起來,将手伸了過去,想要摸上他的手,結果一觸就是一陣灼燒似的刺痛,刺得我措手不及,立時嗷出聲站了起來。連陛下也怔住了,沒想到會有這麽嚴重:“怎麽了?”

我摸了摸自個的指頭,殘餘的灼痛仍然熾熱,并無表皮的傷害,直達魂體。心中極度後悔當初為什麽沒能多揩些油,往後當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了,有些哀恸。望望他清亮的眸,下定了決心:“哥哥放心,即便是純精神上的感情,我覺得也是可以接受的。”

“……”陛下拂袖而去,留我獨自惆悵。

……

我是個貪生怕死的人,那日陛下在場還是刻意收斂、沒聲張了的,指尖的灼痛持續得久而劇烈,比真火烤着還要刺痛幾分。從前陛下如何說也改不了的、忍不住想要與他親近的毛病自然好了,待他忙着政務,我便搗鼓砂礫中的靈花奇藥,日子過得格外清心寡欲,連嘴上的便宜都不去占了。

先帝七日之後下葬皇陵,季雲卿等人回歸天鏡宮,獨有我留在了淑明宮。再然後狗子和阿喜都入了宮,有了熟人在眼前晃,這宮闱好似都添了生氣。

我初見狗子很是歡喜,帶着它在禦花園中跑鬧,扔藤球給它撿。阿喜在旁邊給我斟茶,忽而想起來,同我道:“小姐,你可有聽說那司凝雪的事?”

我從狗子嘴中接過藤球,高高一抛,嘆了聲:“好端端提她做什麽。”

“我曉得您不想聽旁人的事。”阿喜端着沏好的茶走過來,往我面前一擱,“我啊,想着她之前對您做的那些事就窩火,說出來痛快痛快,這就叫善惡終有報!”

我挑眉:“莫不是司家沒落,有人落井下石了?”

“也不是,是他司家的嫡子司程惹了是非。貴家的公子看上去文質彬彬,我起初都沒想過他是這樣的人。他年紀輕輕,房中就添置了兩個侍妾,一個側房。可那側房性子潑辣又善妒,一夜便同司程争執起來,司程丢下她去了侍妾房中,第二日一瞧,人跳到湖裏已經凍成了棍兒。半個月前司家還權勢滔天,眼見就要攀上了咱們陛下,那側房家裏只得忍氣吞聲。而今司家沒落,他們便找上門來了,讓他們賠命。”

我逗着狗子不吱聲,阿喜又繞到我跟前,繼而道,“司凝雪強勢的性子您是見識過的,有理沒理都給能給她說出理來,結果那側房家根本就是個滿身銅臭的文盲,人不同她講理,又不懂憐香惜玉,被說得煩了,當着衆人的面便給了她一巴掌。司凝雪身子是金玉養大的,差點給這巴掌打得斷了氣,當場便昏死了過去。對司程道陪不了他女兒的命也行,讓司凝雪給他當侍妾,還說就當他吃了個虧,畢竟都是給皇族退過婚的,旁人家誰還敢要。”

我皺了皺眉,那側房娘家人着實是乖張,話說得也太過難聽了。但司凝雪也好不到哪裏去,旁的不說,只那一城百姓的血債,就讓人對她憐憫不起來。

見我無甚反應,阿喜有點興致缺缺,“小姐就不好奇,我為何會知道這些?”

我确然也奇怪,她足不出府,是哪裏聽來的。“嗯?”

“那司凝雪走投無路,進不來皇宮,便又來我們王府想要托人找陛下,正巧那日陛下回來取東西,同她遇上了。”

我手裏的藤球一松,跌落在地:“她找陛下,說什麽了?”

我是個容易同情心泛濫的人,最見不得人求我,看着旁人濕漉漉含着祈求的眼神就受不了。自己如此,難免也會以己度人,深怕陛下會動搖,司凝雪無論從什麽審美角度來說,都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

阿喜捂着嘴笑,終于有了成就感:“她說了什麽我不清楚,我只聽到陛下清冷說了一句話,便派人将她拉下去了。”

“什麽?”

“咎由自取,怪得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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