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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與歡向來不由人。

這段短暫的婚姻讓申小枝長大,從一名天真活潑少女,成為虛僞且孤寂的婦人。人前佯裝歡樂,人後獨個悲涼。

夫婿上酒樓或青樓賒賬,她上門付賬,被外人取笑,早已習以為常。和離後半載,得知元以常再婚的消息,她松了一口氣。

那些勸她“破鏡重緣”的人,再也尋不着理由。

新婦入門,兩人的關系無法修複。

這下,真得可以斷了。

“小枝姐姐!”

聞聲,她略垂頰将淚痕拭去,再擡首一望——

在那不遠亦不近的地方,撞入眼簾是一張燦然的笑臉。圓溜溜的大眼藏着耀眼光芒,像白日的暖陽投來的溫暖,一下子溶化你的心。

莫名地申小枝心口一暖,嘴角微微上揚。

那人一身灰白的深衣包裹修長的身軀,麻灰棉袍微垂,發絲以柳黃的棉緞冠于腦後,微翹的發尾随着她的笑臉輕輕晃動。

她是三原國最大的書肆及造紙巨賈孫家紙房的幺女。其身材高挑,臉容清俊似俊兒郎,自小在外行走幫襯家中産業,家中又有六位兄長,故被人戲稱為“孫七子”。

申小枝身為畫師,是孫家紙房的熟客,又與孫家同住城南花前街。孫家在街口,申家在街尾。

兩人自小相識,但不算熟稔。

孫七子因家業常年在外行走,而她只在城南活動,閉門繪畫。

最讓申小枝不解的是她只比孫七子年長九個月,孫七子每回見她總是又甜又親熱地喚她“小枝姐姐”,害她無端多了一名“妹妹”。

申小枝應聲:“小七,你怎地來此?”

孫七子嘟起嘴,解釋:“孫家沒人願意來元家吃酒,阿娘就命我來送禮啦!”誰讓她排行未端,跑腳什麽的,從小沒少做。

提起孫家那一門怪胎,申小枝只有搖頭輕嘆。

孫家主子強行迎娶自己寡居的大嫂,誕下六男一女。

興許上梁不正下梁歪,後輩們的作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傳聞孫家長男長年卧病在床,卻納了七名美妾,日夜行樂,足不出戶;次子獨愛梨園戲曲,日日在家“唱曲”,春日連雀鳥都不敢從孫府上空飛過;三子自小沉迷野史傳說,專往深山野林,了無人煙之地冒險。五年前某日說出門買壺酒,至今未歸,生死未蔔;四子與三子,是孿生兄弟,三位兄長不務正業,兼花錢如流水,坐吃山會空,孫四只好扛下龐大家業,好讓戀妻成狂的孫老爺在家陪伴妻子。孫四自小愛數銀兩,不是在數銀兩的當下,就是去數銀兩的路上,名乎其實的錢鬼;五子官至工部元外郎,從五品,官位不大不小,斂財無道,實為貪官一名,且他最近迷上她的好友徐有墨,打算來一場同性禁忌之戀,被徐有墨列為禁止往來戶;六子為越騎校尉,在戰場上摔斷了一條腿,退役歸家後,每日風雨不改地站在孫府門前練習“金雞獨立”,害得花前街幾乎成了“鬼街”無人敢進出。

至于孫家幺女孫七子,倒算是最正常的一位。

除了長相俊俏如郎。

除了金都城有二十幾位的閨女對她一見鐘情,大呼非“君”不嫁,間或有女子主動上門提親。

除了她暗地戀慕着元家和離之婦,申畫師之外。

她應該算是孫家最正常的人了!

應該是吧!

“那你怎不吃了酒就跑出來了?”耳邊又傳來喜樂,應是新婦過門,筵席未開。

“阿娘只讓我來送禮,沒說要吃酒。哼!誰要吃那個壞男人的酒。”若說孫七子最恨誰,非元二元以常莫屬。

他不但娶了申畫師,她的小枝姐姐,還敢在外頭風流,欺負她,傷她的心。若殺人無罪,早殺他上萬次了。

今日她本想難得忤逆阿娘一回,替她練練心髒,當下一思量,又怕申畫師上門讨公道受元家欺負,一咬牙,她還是決定來元府走一趟。

果見她日思夜念之人,紅衣如畫,姣美如斯,聲如黃鹂令她瞬間沉迷。

申畫師還是她的申畫師,又美麗又灑脫。

十五歲那一年,孫七子淚眼模糊地目送申畫師上花轎,那一瞬間她終于明白,明白自己為何因鄰家姐姐出嫁而心如刀割,日夜難眠。

她的大紅嫁衣成為了她眼中的紅豆子,一念便起相思,一相思便淚流成河。在無人的深夜哭得不能自己。

只因佳人已是元家婦。

她悔不當初。

現下等到申畫師恢複單身,她從外趕回金都城,興奮的幾日幾夜輾轉反側,無法成寐。這幾月總借着送紙樣為藉詞,前往河東竹林見她一面。

“嘿嘿!”

申小枝邊笑邊調侃:“莫不是因為小七一口醉麽?”孫七子“一口”倒地的傳說,至今還在城南的閨閣之間流傳。

若是別人敢在她面前提起那次“奇恥大辱”,就算是她的家人,就算是她的親娘,她都不會輕易放過,非整得那人跪求饒方罷休。

但申畫師用又那綿軟又甜脆的聲線與她說話,就算是打趣她,以她為樂,她也心甘情願。

“小枝姐姐!”

孫七子上前拉了拉她的寬袖,一臉求饒。

申小枝掩臉,用力地忍住笑意。

忽地,聞得一陣熟悉香味,往空氣中嗅了嗅,“這是李記園一合酥啊!”

餓了幾日,食物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家裏出了新箋,我正想帶些紙樣去河東看望姐姐,順道蹭吃一頓。”說着,從袖中拿出一包一合酥,香氣撲面。

申小枝不客氣地接下,捧在眼前,用力嗅了嗅。她忽地問:“小七你是怎麽來的?”

孫七子指着身後那匹高大,純黑的利川馬,她代步工具,又名:阿八。

申畫師一見,鳳眼一亮,念頭四起。

她轉身對立在一旁邊的冷面少女說:“檀香,我餓了!先和小七騎馬回河東,你乘轎随後趕來!”

檀香回道:“姑娘,冬風寒,易得傷病。還是坐轎回吧!”

申小枝一臉不悅,動了動嘴唇,卻見檀香臉不改色,在在說明此事無商量的餘地。

她靈機一動,旋過身湊近孫七子,輕聲命令道:“小七趕緊抱我上馬,快!別讓檀香發現。快點!”

鈴鈴香迎面撲來,仿若置身于豔陽下的花田間。

這是申小枝喜愛的香味,腰間總挂着鈴鈴香的香囊,她認為鈴鈴香的香氣獨異,又可殺蟲止疠。

孫七子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目,幾翻掙紮,方忍住俯身嗅一嗅她獨特的香氣。

申畫師的要求,她又豈敢不從呢!

孫七子動作迅速地解下身上的棉袍披在她身,一把托起她的纖腰,橫放在馬背上,自己則翻身上馬,丢下一句:“坐穩了!”便策馬而去。

原地留下一臉吃驚的檀香,兩名轎夫和一頂軟轎,還有身後那陣陣如雷般的鑼鼓聲。

入夜,賓客已散。

元家人小心翼翼地打開申畫師丢下的賀禮,畫軸沒有畫,龍飛鳳舞地書寫四個大字:百年茍合。

沒有提詞,亦沒有落款。

元以常一瞧,氣得雙眼一黑,差點氣暈過去,怒叫人摧毀之。一年之後,這四字畫軸出現在市場之上,價值千金。

冬日寒風刮臉,如刀削般。

申小枝被密密地裹在棉袍內,只聽到狂風在耳邊狂嘯。她忙着吃酥餅,不消半會已消滅了半袋。

吃了個半飽,她滿足地動了動,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坐在孫七子的膝蓋之下,被她摟在胸前,兩人身子相貼,親密無比。

她的體溫烘着自己,仿佛火爐般,不愧是練武之人。

她微擡首,那張輪廓分明,又過分俊俏的臉龐近在眼前,觸手可及,薄唇呼出燙熱的氣霧,随風散落在身後。

莫怪金都城的閨女,明知她是女子,亦甘願被迷倒!

這孫家人雖怪,臉容卻是出了名的俊俏。

傳聞孫家夫人某夜酒後吐真言:若不是那黑心鬼長得如此俊俏,迷得我七葷八素,我又怎會做出如此背德之事,大逆不道地嫁給自家的小叔!

小手輕輕撫上那光滑的喉嚨,沒有男性凸出來的喉結。孫家七子,雖稱為七子,卻是實實在在的女兒身。

偏那肌膚細滑緊致,令人愛不釋手。

申小枝手一滑,微冷的指尖點上某人的鎖骨,感到某人身子微微一顫,随即逸出一聲類似呻/吟的輕嘆。

孫七子忍了又忍,忍了再忍——

一把捉住胸前那只壞手,再勒馬停下。

“小枝姐姐你這是做什麽?!”

對她又摸又捏,她又不是木頭沒有感覺,害她差點翻馬。

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的申畫師,忙抽回手,臊紅了臉。

“這……這個……有……有蚊子!對,好大一只蚊子,我想拍掉,結果它自己跑了!跑了!嘿嘿!”

“哦!原來是蚊子呀!”

大冬天哪來的蚊子。孫七子也無意追究她詭異的舉動,一心只想快點送她回家,生怕她着風寒。

“到哪了?”申小枝趕緊轉換話題,送走尴尬。

孫七子俊俏是事實。

她卻不是那些個金都城天真無知的少女,被她的俊俏迷倒。

只是看着她俊俏的側臉和對自己溫柔呵護的舉動。有那麽一瞬間,她倒希望她是個兒郎。

她若是個兒郎……

孫七子張目一瞧,答:“快到城外。”

“我們到城門那繞一圈再回河東吧!”申小枝覺得自己需要一場狂風吹去自己亂七八糟的臆想。

“這……”

“小七,姐姐我是下堂之婦,今日遭逢前夫再娶,你連這點小小的請求都不能答應姐姐麽?”在那雙好看的鳳眼快要擠出淚珠前,孫七子忙點頭答應。

她怕她的淚水。

就算是假意。

她也希望笑臉常伴于她。

剛剛從元府出來,她一直尾随于她。知她故作堅強,當她的淚珠一落,令她心揪緊,故特地出聲打斷。

迎春日,元以常再娶,前妻申畫師到喜宴大鬧一場後,與某美男子共騎一馬游城門,兩人态度親昵。

而那一襲紅豔的牡丹裙奪去了多少女子的目光,羨殺了多少女子的心!

此事被好事者載入城南志劄之中,千古流傳。世人捧書,幻想着那襲紅裙的模樣,如果自己也能穿一回,那該多好呀!

午時,兩人一馬抵達河東竹林大椒小舍。

遠遠便見門外停了一輛豪華的馬車,車夫靠着樹杆打盹。門內,有人聞聲推門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擠呀擠,擠出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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