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椒小舍,坐落于河東竹林旁,占地頗廣,是一座三進院的雅舍。
申小枝自小獨愛竹,于河東購置二十畝地,在此植下一片翠綠的湘妃竹,繼而又在一旁興建雅舍作為畫室。
這日清晨,大雪稍停,便有人踏雪而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大雪封路,不必迎客。
檀香起晚了。
她着小丫環準備早膳,自己則繞到門前查看積雪的情況。人,剛使勁推開竹門,便見有人立在門前等候。
那人仍是一身灰白,俊俏的臉龐挂着能将雪花融化的笑意。
不就是三日前申畫師迫于無奈納入門下的弟子:孫家姑娘。
大雪及膝,雪地濕滑,馬匹也無法前行,步行亦艱。在這寒風刺骨的清晨,她獨步而來,有何急事?
見她俊臉已凍僵,檀香忙請她入內。
一入屋,暖意撲面,爐火剛旺。
人,未坐下,孫七子便追問:“小枝姐姐呢?”
二人已是師徒關系,稱呼不當,但檀香也沒有指正她。
提起申畫師,兩日前舉行拜師儀式之後她便下南都城,将那貴重的石榴钿物歸原主,于昨日深夜方趕回河東。
檀香邊奉茶邊回道:“姑娘昨夜剛回,應該尚未起。”
聞言,孫七子掩不住失望之情。
拜師那日後,她說有事南下幾日,便沒了音訊,她亦不敢上門打擾。直到昨夜聞得她歸家,深夜拜訪又顯冒昧,輾轉一夜無眠,相思上頭,壓不住思念之情故大清晨,踏着寒雪而來。
而佳人尚在被窩中。
不待孫七子回語,檀香又言:“既然孫姑娘來了,那煩孫姑娘替檀香喚醒姑娘。一會忙着請祖上供,時間已晚。”
門前積雪未鏟,祭品尚在準備中,這是一年最忙碌日子。
檀香恨不得自己有十雙手,以往在元府,這樣的日子她倒不用忙前忙後,但現在一切都得親自親為,她也是首次處理,自然有些慌手忙腳的。
孫七子不敢置信,竟有這麽好的機會,一時驚在原地。
檀香補充道:“姑娘愛懶,她若不起,麻煩孫姑娘不要客氣,一定要喚她醒來!”話畢,她匆忙往外走。
孫七子過了好一會,方驚醒過來。
申畫師的閨房在三進院的後方左側,正屋歸申三秀,檀香住右側。
她曾多次立于東牆之下,頂着一頭翠竹遙思那牆內人,現在竟然能入內一探。她緩下激動,穿過回廊,繞入東側門,踏入後院。
院內,白雪剛鏟,地板仍又濕又滑,她差點滑倒,眼前她已無法顧及。
申畫師的閨房特別好認,窗紙是她親繪的畫作:幾縷斜柳迎風,江上客船自來。
孫七子的手微微發抖,搭在門上,竟無力推開。呼出一口熱氣,斂下心神,她在門外喚道:“小枝姐姐!小枝姐姐!!”
她臉紅耳赤,但門內音響全完。
如是又喚了幾回,一概沒有回音。她一咬牙,大着膽子,推門而進——
屋內比客廳更暖和,往南的窗微開,寒風趁縫鑽進,吹動着懸挂的紗簾。
申畫師偏愛柳黃,衣物是柳黃色,料不到閨房內也采用柳黃色調,讓人入眼和暖。孫七子撩開那柳黃的輕紗,過小廳,來到後堂。
她日思夜念的人就在眼前。
心口止不住狂跳,她輕聲再喚:“小枝姐姐!”
仍是沒人作答。
隐隐可見帳幔內有隆起的痕跡,卻無法覓見佳人之軀。
孫七子遲疑一會,方撩起柳黃的紗幔——
只見四層錦被層層疊疊,而她的小枝姐姐卻不見蹤影。只見被褥,不見人,這……空蕩蕩的畫風讓孫七子一時呆住。
只是細心一瞧,見覺被褥下有人,還可聽聞極其細微的呼吸聲。
孫七子松了一口氣,掀開第一張被,被下仍是被。
她再掀開第二張被,被下仍是被,直到掀開第三張,一頭烏黑的發絲散在被上,縮成一團的申畫師抱着被子,睡得正甜。
申畫師美的娴靜而不豔,鵝黃小臉,鳳眼如杏,小鼻微挺,紅唇微薄,右嘴下有一點小痣,笑起來很嬌美,人前卻愛裝高傲。
突然少了三床被褥,怕冷的申畫師縮了縮身子。
孫七子喚道:“小枝姐姐,小枝姐姐該起來了!”雖不忍喚醒她,但請祖上供是大事,不能延了吉時。
“嗯!”
申畫師迷糊地應了一聲,臉蹭了蹭被面,完全沒有起來的意思。
“小枝姐姐該起來了!”孫七子輕拍了拍她露在被面的手肘。
“嗯——!檀香呀……我的好檀香……再讓我睡一下……睡一下……嘛!”申畫師嗓音本就又軟又甜,一撒嬌,簡直是不想讓人活了。
孫七子的俊臉“轟”地紅透了。
“我……我……那……那個檀香着我——”她語不成調,不料睡迷糊的申畫師反手抓住她的手,讓她瞬間失聲。
只見申畫師抓住孫七子的手。
拉近,
再拉近,直拉到臉頰旁壓住,發出喟嘆:“檀香你的手又大又暖哦!”
那是因為她剛捧過熱茶。
孫七子昏頭昏腦地想。她的身體因拉扯,已半倒在床榻之上,而申畫師一點危險意識都沒有,真教人擔心啊!
孫七子直覺今日福利太多,她一時子承受不了,忙抽回手。“小枝姐姐,我是小七,你快起來!”
如此誘人的姿态,私心的不願被檀香瞧見。
申畫師掙紮幾回,方悠悠地睜眼,發現孫七子站在床邊,圓溜溜的大眼直瞪着自己,一臉餓相。
她揉着眼,睜眼第一句就問:“小七,你沒用早飯呀?”
今日一早,她心心念念見她一面,哪顧得上用早飯。
“還……還沒。”孫七子老實回答。
難怪一臉餓相,申畫師不作他想,探手給她,命令道:“拉我起來!”
她下南都城,一來一回需時四日餘。為了趕在小年前歸,日夜兼程,昨日深夜才抵達河東。
偏竹林前後大雪鋪地,寸步難行,無奈之下是檀香,着長工背她入門,方能歸家。
孫七子慌忙一拉,忘了自己曾練過武功,而申畫師又是嬌弱的女子。她一使勁,申畫師整個人倒撞進她的胸膛。
“啊!”
申畫師慘叫了一聲。
深怕自己撞了一臉疼,卻發現自己撞上了兩團軟綿綿。她揉揉臉,笑道:“哎喲,我差點忘了小七也是女子,也有胸脯的。”
說罷,她竟探手摸了一把,“嗯,小是小了點。”見孫七子一臉發白,忙勸道:“小七你別灰心哦,等你嫁人生子後,自然會大的!”
申畫師只顧自下了床榻。
孫七子仍僵在床沿。
一股深熱從下而上,她差點控制不住自己,要将她壓回床榻。她倒好,淡定地吃了她的豆腐,又不顧而去。
這……
刺激過度,孫七子怕自己會陣亡。
兩人雙雙出現在前廳時,檀香備好早飯,等她們前來。而申三秀一見孫七子,從小凳子上起來撲向她,一把抱住她的大腿。
怕生的兒子不知為何偏偏對孫七子熱情,只要她一來,就愛粘在她身邊。連他的師傅徐有墨都自嘲:阿秀,現下移情別戀了,我不是最重要了!
那是申畫師和徐有墨皆不知,孫七子自從得知申三秀的情況,曾查詢過幾位名醫,了解孩子發育遲緩的因由,又學習了溝通的方法。
每回她來河東,必到李記園一趟。
子随母性,都愛吃。
申三秀喜愛不是她,而是她帶來的零嘴。
孫七子一把抱起申三秀,直看着他的眼睛,緩緩地問:“阿秀吃飽了嗎?”
申三秀久久點了一下頭。
摸着他的頭,孫七子從袖中拿出一包果脯,悄悄地塞進他懷內,繼而又說:“阿秀先下來哦,我吃早飯再跟你玩。”
申三秀仿佛聽得懂,乖乖下來,跑回小凳子坐下,趁沒人注意之時,偷偷吃着美味的果脯。
申小枝見此,莫名的心裏暖烘烘。
因孫夫人,她被迫收孫七子為徒,心下也有不快。只是見她對兒子秀關懷備致,秀又愛親近她,早就把那點不快抛去了。
她愛懶,平生除了兒子之外,她不想收徒,教人習畫。現下多了一名忠心耿耿的徒弟也不錯。
祭品已齊,雪路已通,正準備起程請祖。
偏申三秀懶在孫七子懷內,不肯下來。縱是申畫師厲聲責斥,他仿佛沒有聽進去,任你吵鬧。
僵持不下之際,孫七子道:“我家需等四哥回府,傍晚才請祖。若小枝姐姐不介意,我便随你一同前去,幫忙顧着阿秀也好。”
申畫師求之不得。
一行五人,便乘馬車出發。
明堂山下。
檀香與馬夫提着祭品在前方,申畫師在中,孫七子一手抱孩子,一手提果籃,前往申家祖墳。
申畫師如常一身柳黃的寬身襦裙,身披着白色的狐裘,在雪地間行走,尤如一只小黃蝶翩翩起舞。
她因烏絲過于順滑,發髻難束。故一直梳着時人不喜的流雲髻,松散有餘略顯不端莊,偏申畫師縱是梳流雲髻,只添了幾分文人的散慢,卻無半點不莊重之貌。
彼時她發間簪着一枝花椒簪,翠玉作葉,紫鴉烏作果,紫紅珠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是她的拜師之禮。
一枝花椒簪,着意白首相随。
申畫師,你可懂這其中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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