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愛與絕望

雷震宇記得很清楚，這是他離開葉靈子來到敘利亞戰區的第六百九十一天，也是他在無數次救助戰地難民的行動中第十一次遇到爆破事件。

兩年前，他隐姓埋名，一聲不響，只身來到了戰亂不斷中東地區，投入到戰地建設和災民救助的洪流中。

多少槍林彈雨、空襲爆破、死裏逃生，戰區生活本就猶如刀口舔血，在他承諾幫關哲完成遺志的時候，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也絲毫沒有退縮畏懼過。

只是，這一次的爆破事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和突然，雷震宇和他的戰友沒能及時脫險，不幸被深深地掩埋在了坍塌的石堆裏。

大規模爆炸後，反政府武裝部隊占領了淪陷區，維和部隊和營救隊被阻隔在城外，無法進城實施營救。

已經無法分辨這是被掩埋的第幾天，戰火依然在持續，殘垣斷壁和石塊時不時地下沉，廢墟下的空間越來越狹小，他被亂石緊緊地死死地壓着，絲毫無法動彈。

背上被碎石割傷的傷口在慢慢潰爛，透過狹窄的石縫，雷震宇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一個個流逝，而他的身體也感覺越來越輕，所有的感官都已變得麻木。

或許，他也和他身邊的那些人一樣，最終無法活着走出這裏。

忽然之間，一絲絕望油然而生。

他在害怕死亡？

不，他一點都不怕死！

他只是怕自己再也無法看到她，再也不能吻到她馨甜的雙唇，再也無法用他的雙臂抱着她溫香軟玉的身體，再也聽不到、看不見她的消息……

還有什麽，能比沒有她更絕望的？！

這種絕望，他兩年前就切膚刻骨地感受過了。

那時，看着她受着失去孩子的莫大痛楚和蒼白，看着她身下觸目驚心的鮮血，看到她醒來後冰冷如韌的眼神，聽到她對他說的那句狠絕如斯的話語，他的心被一片一片淩遲着，鮮血淋漓。

那種傷痛，至今都無比清晰，無法褪去。

于他而言，那更是種比死還難受的絕望！

擁有她，他終于體會到什麽是人生的幸福和快樂，可當他失去這一切，便是天堂地獄，萬劫不複。

一向任何事都難不倒的雷震宇，站在世界巅峰光芒萬丈的雷震宇，在那一天，那一刻，就連對他最愛的女人說一句“對不起”，就連對說一句挽回她的話，都鼓不起勇氣。

那個時候他才懂得，什麽叫無能為力。

要不是他的隐瞞，要不是他沒有照顧好她，她就不會失去他們的孩子。那些給她的傷害，即使終他一生，都沒有辦法彌補了吧？

分明那麽愛她，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捧在到她眼前，到頭來，卻是他把她傷得最深。

愛她，成了對她的折磨。

所以，如今他所遭受的這一切，大概是上天對他最好的懲罰……

意識搖搖欲墜間，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幾聲震耳欲聾的轟鳴。是炮聲？還是石堆坍塌的聲音，抑或只是他耳鳴？

他已經分辨不清，似乎聽到那首動人的《伴》在他耳畔萦繞，清晰如昨……

好想再回到那個時候，擁她在懷中，一起彈奏鋼琴，和她一起種花種草，陪她看日升月落，聽她用那嬌嗔而甜美的聲音一聲聲叫他“伴兒”。

她為他取的昵稱，他專屬于她的昵稱，雖然只有短短兩個字，卻是他此生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若能再回到那個時候，要他付出任何代價，他都在所不辭！

可那樣的日子，是否終究找不回來了……

轟鳴過後，幾塊碩大的石塊雜落，粉塵和沙礫順着石縫簌簌落下，透過石縫的光線越來越微弱，眼前幾乎一片漆黑。

卻似乎，又看到了她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明媚的臉龐。

那燦爛的笑顏，如一束絢麗朝陽，撥開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他的世界……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抹笑容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風景？又是什麽時候開始，他變得想要獨占她的一切？

是在夕陽夕照晚風輕拂的布魯克林大橋上，挂上同心鎖的時候？是在她捧着那盆他最珍視的三葉草，笑着遞到他面前的時候？還是……初遇她的時候？

那一天，陽光正好，雲淡風輕。

她踏着陽光而來，莽撞地沖過人群，以最拙劣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她柔軟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指尖，帶來一種溫暖和冰冷碰撞。

往事歷歷在目，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現在想想，或許就是那個時候吧……

那宛如一汪清泉的明媚眼波，那櫻花花瓣般的粉色雙唇和始終微微揚起的唇角……她的笑顏，如一抹劃破嚴冬的暖陽，闖入他孤獨、灰暗、冰冷的世界裏。

光明，溫暖，幸福。

腦中閃過千頭萬緒……繁華世界，阡陌紅塵，茫茫人海，獨一無二。

再一眼，就怎麽也不能淡忘。

這種陌生又奇妙的感覺，讓他心驚，更讓他卻步，但也讓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只是當時，他固執地以為，注意到她，只因她像一個人。

像，真的很像。

兒時殘酷的記憶裏，如今灰暗的夢魇裏……這些牽強的理由，足夠被他當作把她困在身邊的借口。

于是，他在衆人面前毫不避諱地冷冷撂下一句這樣的話：“帶她來見我。”

以最拙劣的方式将她困在自己身邊，然後，他以為一切都會照着他的預期發展下去，根本沒有預料到，從她闖入他的世界那一刻開始，命運的齒輪就早已偏離了當初的軌道……

虛弱地躺在石堆掩埋的廢墟裏，漸漸的，周圍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狹窄有限的空間裏彌漫着粉塵，他明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卻又似乎感覺哪裏飄來一縷雨後青草芬芳的清新。

那是她特有的馨香，是他在夢裏都貪戀的氣息，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味道。

記得簽訂協議的第一個晚上，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被那個電影蠱惑，又或許是她那不經意的小動作，一向定力過人的他居然不顧她的反抗，強吻了她。

本以為不過一個吻而已，又能怎樣？

但，他的心就被那抹清新純淨得仿佛帶着雨後青草的芬芳氣息擾亂了。

從來沒有人、任何事，可以這樣擾亂他的心。

那種前所未有的恍惚，那種無法令他抗拒瘾，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他想要更多……或者是，他想要她的全部？！

似乎就這樣，深陷沉淪……

這些往事，他對她那種難以描述的迷戀和深情，他從未對她提及過，而她，也永遠不會知道。

只有他自己清楚，離開她的這六百九十一天裏，在沒有她的冰冷孤寂歲月裏，他沒有一天不為當初那樣傷害過她而忏悔，沒有一秒能不想她，沒有一刻停止愛她。

就像血液無時不刻都在他的身體裏肆意流淌，不會停息。

只是，那思念與深愛是劇毒的毒.藥，一點一滴侵蝕着他，錐心刺骨。

每一次想她，那種痛都勝過此刻他身上的任何一道傷口，何止千百萬倍！

其實，他也好想知道，他離開她這麽久，她有沒有想起過他？哪怕只有一次、一刻？

她是否還記得曾經他們刻骨銘心的愛過？又是否還在怨恨他？

也許，他真會喪命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他就這樣死了，化作一缽塵土，她會不會為他掉眼淚，哪怕只有一滴？

印象裏，她不愛哭。但從他認識她起的那天開始，她每一次流淚，都因他而起，也都令他記憶清晰。

她的淚眼，烙印在了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她的每一滴淚水，就像一根針，紮在他的心尖，折磨得他無法喘息。

最後一次看到她流淚，是他們分手的那天。而她那天的眼淚也讓他明白，他到底有多失敗，一敗塗地……

他只有選擇逃避，逃到了這裏。

明明曾經暗暗發過誓，要給她幸福，不再讓她再流一滴淚，哪怕是幸福的淚水，都不可以！

然而，他若就這樣死了，又怎樣去兌現自己的誓言，又怎樣去彌補對她的虧欠？又如何來守護她那溫暖的笑容？！

不！他絕不能這樣窩囊的死去，絕不能就丢下她不管！

即使前路再苦再長，即使他如今早已沒有資格陪在她身邊，他也要默默守着她，保她一世無憂、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