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垂眸陷入了自己情緒當中的東方旬并沒有注意到玄珏的神色變化, 他看着自己幹癟的手背，睫毛顫了顫，在視野範圍之內, 他甚至在手背的角落看到了幾顆褐色的老年斑。

再一次認知到了一個事實——他已經老去, 甚至很快他連如今這幅模樣都維持不下去了，命不久矣的他再如何砸靈石, 像是漏了風的布袋般的身體也不會接受靈力的灌注。

更何況, 他快死了。

做再多的努力也沒有用了。

忍不住為自己的人生感到悲哀, 尤其是在玄珏雖然接受了他的囑托, 卻拒絕了他的托付的時候。

日落孤影, 在夕陽的餘晖中，背光而坐的東方旬擡眸，望着坐在他面前仍舊是一副面無表情模樣的玄珏，聲音忍不住漸漸的低了下去，“玄珏，你就不能看在我将死的份上嗎？”他不死心的再次開口，妄圖得到玄珏肯定的答複。

玄珏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輕輕扣了扣桌面，發出噠噠的聲音, 在東方旬下意識的順着玄珏的動作望過去的時候, 玄珏收起手, 将手放到腿上, 望着雙眼發紅的東方旬，玄珏有些無奈的輕嘆一聲，“認識我那麽多年, 你還不了解我嗎？你知道我不可能答應你的。”

看在和東方旬的交情份上，她可以幫着照看萬花谷，甚至在清空立不起來的時候出手幫助，但是她是絕對不會随意的沾染因果，因為他人因為“人之将死”的一番話，就随意答應背負起萬花谷的一切，将萬花谷就那樣背負在逐漸身上，甚至還招惹上很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的因果，對自己的修行造成阻礙。

哪怕東方旬表現得再如何可憐，她都不會答應的，尤其是東方旬仗着他們之間的情誼而心生算計之時。

“到此為止吧……”玄珏垂下眼簾，抿了抿嘴，“別再破壞你我的情誼了。”說到後面，聲音變得越發低沉了。

微微垂着頭的東方旬聞聽此言，肩膀動了動，沉默了片刻之後才擡頭望向玄珏，就那樣一言不發的看着玄珏。

而玄珏在東方旬的目光注視下，就那樣端坐着，将手放在腿間，身子未挪動過半分。

挂在屋檐下的燈籠早在天色灰暗之後便自動亮起了，因為有靈石作為燃料的緣故，這挂在屋檐下的燈籠不像凡世間的燈籠那樣，沒有足夠的亮度，反而透亮的照着整個庭院，就連玄珏臉上的絨毛都纖毫畢現，光打在玄珏身上，坐在玄珏對方的東方旬能夠清晰的看清玄珏眸底的神色變化。

那是一種在洞若觀火之餘，還若隐若現着淡淡哀傷的複雜眸色，至于那藏在哀傷之下的感情變化，東方旬看不透，也不想看透。

下意識的避過了玄珏似乎看透一切的目光，不去深思對方目光中蘊含意味的東方旬偏着頭，努力勾起唇角，“玄珏，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怎麽可以這樣……想我。”

玄珏定定的看了眼東方旬，随即輕呵一聲，“你開心就好。”她已經不想繼續和東方旬聊下去了，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和對方吵起來，心生離去之意的玄珏站起了身。她居高臨下的看着坐在石凳上的東方旬，努力勾了勾唇，卻發現自己終究還是無法露出一個笑來，只好選擇放棄，轉而繼續以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來面對東方旬，“我走了。”說着，理了理衣袖，擡步準備離去。

Advertisement

卻在背轉過身的那一瞬間，被東方旬喚住，“玄珏，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東方旬開口的話語讓玄珏停住了離去的步子，但玄珏卻未轉過身面向東方旬，背對着東方旬的玄珏閉了閉眼，“不必了。”說完之後，玄珏沒有半點停頓和遲疑的走出了院子，也走出了東方旬的視野範圍。

坐在石凳上的東方旬定定的望着玄珏的背影，哪怕玄珏早已經消失在了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他也未曾将放在玄珏離去方向的目光移開。

許久許久，東方旬輕嘆了一口氣。

望着挂在屋檐下，将整個庭院照得無比明亮的燈籠，東方旬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發紅的眼角。

他錯了嗎？不，他沒有錯。

那玄珏錯了嗎？不，玄珏也沒有錯。

他們都沒有錯，用玄珏曾經評價過別人的話來說，不過是“三觀不合”而已。

但終究……他也許，将要失去了一個朋友了。

……

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的玄珏在将要走出萬花谷的時候，腳步慢了下來，在将要出谷之時，玄珏忍不住停下了步伐，側身回望。

微涼的夜色下，在月光的映照下，紫藤花樹的枝條随風搖曳着，随着每一次風起，将自身所帶的香氣傳播開來，一串串碩大的紫藤花挂在樹葉之下，甚至墜彎了一些較細的枝幹。

淡紫，绛紫，黛紫，醬紫，绀紫……色度不一的紫色交相輝映着，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美輪美奂。

玄珏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想着昔日在紫藤花樹下與東方旬的相處，那一瞬間，玄珏突然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曾經，在紫藤花樹下，她可以毫不顧忌的和東方旬說話，完全不用擔心東方旬會多思多想……如今，這些終究都已經成為了遙遠的記憶。

她和東方旬之間，或許不會再有那些在紫藤花樹下的記憶，甚至她都可能不會再來萬花谷了。

她是一個有感情潔癖的人，過了今日之後，她或許會忘記去往萬花谷的該怎麽走吧。

最後看了眼靜靜矗立在那的紫藤花樹，玄珏緩緩收回目光，随即轉身離去。

來到萬花谷谷外，玄珏拍了拍已經等在外面的玄鶴腦袋，在對方下意識的蹭了蹭她手掌心時，手掌心産生的癢意讓玄珏有些發冷的目光變柔了一些，不準備亂遷怒的玄珏喂了玄鶴幾個靈果，将随信附送的信物遞給站在玄鶴一邊的侍女，對着對方微一點頭之後，便騎上了玄鶴的身子。

任由侍女如何勸說，玄珏都置之不理，她輕輕的拍了拍玄鶴的身子，在玄珏的示意之下，玄鶴拍打起翅膀，振翅而飛。

玄珏就那樣趁着夜色，半點都不準備停留的飛回劍宗。

玄鶴拍打起翅膀産生的風揚起了侍女的裙子，也亂了她的視線，等到一切平複下來之後，侍女只看到天邊玄珏乘着玄鶴像是要飛入月亮中一般的身影，見此，侍女忍不住嘆了口氣，随即轉身向萬花谷走去。

回到萬花谷，走到竹園的侍女看着仍舊好好的坐在石凳上，微偏着頭似乎在觀賞着天邊月亮的東方旬，忍不住暗地裏輕嘆一聲，面上卻是一臉平靜的走到了東方旬面前，對着東方旬行了一個禮，“谷主。”

東方旬睫羽微顫，許久之後，他才收回放在天邊月亮上的目光，轉而看向了面前的侍女，“她走了？”東方旬出口的聲音有些幹澀，他卻仿佛完全沒有察覺一般，目光專注的望着侍女，等待着侍女的回答。

“是的，玄珏道君已經離去。”說着，侍女垂着頭的将玄珏交給她的信物拿了出來，“這是玄珏道君讓我給您的。”

看着侍女放在手掌心的玉佩，東方旬忍不住苦笑，“我早該知道她性子的，為什麽我總覺得自己會是例外呢？我怎麽可能會是例外呢？”喃喃自語着，并且反問着自己的東方旬接過了侍女手中的玉佩，随即緩緩合上手掌，微一使力之後，才松開手指，望着手掌心的碎末，他輕呵一聲，随即放下手，任由那些碎末飄散在風中。

有些許的碎末沾染到了他的衣袍，他也不過是淡淡的看了眼，并未去整理，甚至在侍女請示為他處理的時候，他也不過是揚了揚手，表示不必。

侍女擡眸看了眼東方旬，忍不住感嘆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面上卻仍舊是一臉平靜的對着東方旬行了個禮，随後退下。

最後，整個庭院之中只剩下東方旬一人。

東方旬舉起自己放在袖裏乾坤中的玉杯，對着月亮遙遙舉起來，唇邊帶着淡淡的笑意。

“對影成三人……好一個對影成三人！哈哈。”

……

趁着夜色，玄珏飛回劍宗之時，已經是第三天的天明時分。

自收到東方旬傳信之時，玄珏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一共用了三天半的時間，而如今她趕回劍宗卻用了僅僅三天的時間。

回到落雪峰後，風程仆仆的玄珏讓專門負責照料玄鶴的弟子帶着玄鶴離去之後，連換一身衣服都不曾的趕往了落雪峰弟子院。

在玄珏來到弟子院的時候，從走火入魔狀态中恢複過來，如今面色還有些蒼白的清空正與清衍相談甚歡。

在清空擡眸疑惑的望向她的時候，玄珏思索了一番說辭之後，終究還是選擇對清空直言，“我剛剛從萬花谷回來，你父親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

“什麽？！”被玄珏話語驚到的清空站起身，滿臉的不敢置信。

“回去看看你父親吧。”說着，玄珏将視線放到清衍身上，“清衍，你陪着清空一起去吧。”

被點名的清衍愣了愣，随即朗聲應道，“啊？哦。”

被玄珏的話語驚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清空看了眼玄珏，随即又看了眼清衍，來回掃視了兩人一番之後，清空最終将目光放到了玄珏身上，“師尊……”

望着清空這幅有些不知所措，像是小動物尋求庇護的模樣，玄珏彎了彎眼睛，“沒事，去吧，什麽時候回來都行。”

“……師尊，你見過我的父親了吧。”

“嗯。”

清空擡了擡眸，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他現在怎麽樣？”

“你看到就知道了。”玄珏垂下眼簾，遮住了眸底的神色。

“……哦。”抿了抿嘴，随即清空下意識的看向了身邊的清衍。

在清空看向身邊的清衍之時，玄珏輕嘆一聲，“你們做好決定便去吧。清空，你何時歸來都行，有事傳信給我。”

“嗯。”

玄珏對着清空和清衍點了點頭，随即轉身離去。

背光而行的玄珏被初生太陽的光芒照得模糊了身影，明明是挺直的背影，但卻莫名的顯得有些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