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氣魄
俞喬這話一出來,楊昔千言萬語全部凝固在喉嚨處,差點将自己憋死。
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錯愕極了,只怕他如何都想不到,他這麽糾結這麽痛苦才放下自尊和驕傲,來找她,而她居然……不願意要他。
他第一反應就以為是自己幻聽了,“什……什麽?”這俞喬在說什麽?
他可是士族林立的一等家族出來的青年俊傑,便是魏國太子司馬流豫也要種種示好招攬于他,可俞喬卻讓他……不用勉強自己!
“不勉強”自己的後果是什麽,俞喬和他一樣清楚,那就是他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都會被毀去,即便日後有東山再起的時候,這個污點也會和他如影随形,藏之難去。
她就單獨這麽恨他?他以為她不是那麽狹隘的人……
俞喬聞言,微微揚起下颌,嘴角勾起,笑意卻難達眼波,那平靜的眸光裏隐現幾許森冷,殘酷且淡漠,這就是俞喬對待敵人的态度,
“你可能還不夠看清楚形勢……不,是難以接受這樣的……形勢。”
“你什麽都沒有了,卻還心不甘情不願……我要來何用?”
俞喬早慧多思,已經有的很多想法裏還真不包括現在就招攬能為她所用的人,只能說池胥人開了一個讓她心動的“頭兒”,讓俞喬決定提前踏出這一步。
而楊昔以為自己很有用,很有價值的那部分,只要她不願手下留情,他就将徹底失去了它們,用他即将失去的價值,來為自己增加籌碼,這楊昔的确是忘了自己是何處境了……
“對,我什麽都沒有了……”楊昔在俞喬平靜而确定的目光中後退了一步,俞喬從語言到神态,一切都告訴他,她不是欲擒故縱,她是真不稀罕他!
一直擡眸看着的謝昀,伸過手去,撓了撓俞喬的手心,那自诩聰明的楊昔被俞喬繞了進來,蠢是蠢了點,但還是有用的。
忽略心中的莫名的別扭和擔心,謝昀還是不希望俞喬錯失機會。
俞喬回頭,和謝昀的目光不期而遇,那點別扭,那點擔憂,那點關心,全讓俞喬瞧了個清楚,她突然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笑容消失得很快,快得幾乎讓謝昀以為那是他的錯覺。
謝昀還未從心頭猛然跳動的恍惚中回神,俞喬就已經蹲在了他的面前,“上來,一起去吧。”
難道她以為他撓她手心,是想讓她帶上他?謝昀目光掃了一圈兒,他确實不想和這些個臭烘烘的人一起呆着,他爬到俞喬背上,沒再多說什麽。
俞喬比他以為的還要成熟得多,并不需要他過多的幹擾。
俞喬背着謝昀走遠,楊昔的目光依舊怔怔茫然,絲毫沒有緩和。即便心中确定也明白的俞喬的意思,可還是不及事實給他的震動大,她居然真的這樣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茫然若失,不敢置信……楊昔心裏的滋味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
“還不夠,”俞喬背着謝昀往小湖泊旁的一個還算隐蔽的小谷走去,這麽給謝昀解釋到。以他們這麽多日相處,她如何會不明白謝昀的意思呢。
只是……還不夠!不将楊昔身上的傲氣全部打磨幹淨,她依舊用不起他。
謝昀偏頭只能看到俞喬的側臉,她的臉很小,還帶着未能褪去屬于少年的稚氣,但她眸中神情無不展示出一種堅毅,一種沉穩,讓人忍不住信賴,而忽略了她的年齡。
“我們阿喬真聰明……”為她自豪的情緒溢于言表。
在謝昀恍然的時候,他已經偏頭蹭了蹭俞喬的側臉,他愣住,俞喬也愣住了,但她的反應已經沒有前幾次那麽大了。
她輕嘆口氣,腳步繼續向前,“我……阿公以前一直擔心我,他總說,慧極必傷……”
說起阿公,俞喬的語氣不免有些傷懷,有些難過,這些情緒很淡,淡到幾乎難以察覺。
但兩人貼得太近,謝昀感覺到了。他想,她阿公應該不在世了。他抿了抿唇,沒有出聲。
這還是俞喬第一次在謝昀面前說起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是一個常有傾訴*的人,有這閑心思,還不如琢磨些更有用的東西,但這個時候,她突然就想起了這些話,突然就想要說了。
“可是,我覺得真正的聰明,是不會讓自己的聰明傷害到自己,慧極必傷……必然是那人還不夠聰明!”
聲音上揚,堅定而充滿朝氣,十二歲的俞喬自信也有點……小自戀。
謝昀聞言并未回些什麽,低垂的眸中,卻已經滋生了很不一樣的情緒,寵溺而包容,這種幾乎從未出現在他生命裏的東西。
但此時,他還沒有太多意識。他在想俞喬……她才只有十二歲呢。再聰明也依舊歷練太少,難以明白一個看透世情的老人家的擔憂。
慧極必傷……俞喬阿公擔心的不是俞喬不夠聰明,而是太聰明,看得太明白,人性中所有的陰暗和灰點都會在她面前無處遁形。
可是她也有感知,也會傷心,也會難過,也會失望。他老人家擔心的是這些陰暗的東西會傷害到她。撥開俞喬展露于外的層層堅毅,她的內心其實超乎預料的柔軟。
否則……她怎麽會救他,怎麽會帶上秦述,怎麽會為了這些流民的性命,這般奔波謀算……
可他能将這些告訴俞喬嗎?不能,不想,也無必要。
謝昀側臉貼着俞喬的耳朵,神情出奇的溫和,又出奇的鄭重,“我們阿喬就繼續聰明,更聰明,比所有人都聰明……”
随之而來的那些陰暗,污穢,他來解決,他來守護。
這樣的想法自然而然就産生了,沒有半點遲疑,半點不甘,甚至……充滿了喜悅,充滿了期待。
俞喬聞言勾了勾嘴角,輕輕點了點頭,她自己也是這麽想的。也許未來就真被她阿公一語中的,但眼下,她怎麽也無法放棄這個能讓她強大的屬于她的天賦。
小谷地裏聚齊了所有尋到這裏的五百來流民,風塵仆仆,狼狽髒亂,衣不蔽體,沒一個人稱得上是幹淨的,俞喬背着謝昀到來,五百來雙眼睛就全盯着他們瞧了。
這些目光絕對稱不上善意,甚至還有很多隐晦難言的惡意和怨恨,理智上都能明白誰才是導致他們如今這等處境的罪魁禍首,可是情感上,他們還是被謝時的言論引導了。
但俞喬做這些,其根本原因,也只是想讓自己問心無愧而已,至于他們是感激她,還是恨她,她并不在意。
“我能帶着你們,活着走出這個篙草原,”俞喬什麽解釋的話,都沒說,一開口就是他們不能拒絕的誘惑。不到真正的絕境,誰能拒絕活着呢!
“憑什麽?”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擡眸死死盯着俞喬,聲音嘶啞難聽,卻是問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她,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憑什麽能做到,憑什麽能讓他們相信她?
“兩日前的未時一刻,我殺了晉國三王世子周密,酉時三刻,殺了吳國赫連氏嫡系赫連峻,次日子時過許,殺了吳國姿彤公主的幼子宋思文……”
倒吸口氣的聲音不斷在人群中起伏,包括那個發問的中年男人在內,所有人都被俞喬接連道出的人名,驚住了。
即便是升鬥小民,他們也是聽說過各國的大族,更不用說俞喬殺的人,還涉及到了皇族……
若說俞喬只是得罪了謝時,他們怨恨遷怒,但當他們知道俞喬幾乎同時得罪了五個國家,怨恨就再難升起,只餘敬畏!敬而遠之的畏懼!
“你瘋了……”
天啊!這背着個高大男人還行動自如的少年到底都做了些什麽啊!敬畏之後,恐懼就從心底裏冒出來了。俞喬恍若突然間長了三頭六臂,平凡普通的容貌也變得猙獰惡煞起來。
她的目光下所有人都變得拘束起來了,再不敢當她是一個小孩兒。
“何況……沒有我們阿喬,你們真以為自己還能站在這兒說話嗎?”謝昀眯着眼睛,俞喬不在意,他卻在意,做好事怎麽能不留名呢。
“那兩則流言,也是這位小哥拜托我,散播出來的,”老婦也緩緩開口言道,“如今這篙草原上的亂局,初衷,只是想救我們,救趙國人。”
嗡嗡的議論聲不斷響起,俞喬也沒打斷,她知道他們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接收她抛出這等“吓死人”的消息。
“沒想到她真将所有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了,我以為……”池胥人目光複雜,沒再多說,他以為俞喬會将他們牽扯上。果然是因為“認主”的原因嗎。
“她需要絕對的權威和主導,否則很難這麽短時間內控制住這些人,”韓伊心思精巧,很快就明白俞喬的目的了,但換成他,他能有這種氣魄嗎?能有這種決斷嗎?
罵名還是盛名,猶未可知,但說出這些,俞喬就将自己暴露于陽光下,無處遁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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