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二更

範翕抱着玉纖阿溫情了一會兒,将在車中摘下的幕離重新為她戴上。他向後退開兩步, 看幕離垂至足下, 與女郎裙裾相齊, 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麗人容色。風拂過, 女郎長裾與幕離同飛如水波皺起, 托着她纖細婀娜的腰身,只覺此女似要随風飛起一般。

範翕嘆氣,想幕離能擋住玉纖阿的美貌,但她的好身姿好風采, 卻是擋不住的。

玉纖阿則是透過他肩,看到他後方水岸旁的筵席。自己要做女主人, 和平時看旁人做女主人是不一樣的。玉纖阿心中略有怯意,但更多的是振奮開懷, 心中充滿對前景的期許。她心喜範翕這樣的安排, 便難得主動地伸手,扯了扯範翕腰下垂着的博帶。

範翕垂眼,看她柔聲笑:“夫君陪妾身一道過去吧。”

範翕目中帶笑,喜她知情識趣,這樣嘴甜地稱呼自己。他便欲成全玉纖阿,伸手執了她的手,帶着她一道去見筵席上那些陌生的賓客。範翕心中更是暗下決心, 想玉女曾經是貴女,現在也落魄了,恐面對這些貴族郎君會有些怯場, 自己定要護在她身邊,時時提點她、保護她,不讓她被人欺負了去。

二人行前,乘舟先入水中央。踏上水中心,水榭上帷帳飛揚,面對目露疑惑的賓客們,黑着臉的家主讓位之後,範翕語氣客氣地說了自己之前對這位家主說過的謊言。他将身後戴着幕離的玉纖阿讓了出來,解釋這是自己的小妾,要借寶地慶生,請諸君吃宴。

“給小妾慶生?”一人驚道。

“我等怎能給你小妾慶生?”另一人不滿。

席間不僅有男賓,也有女賓。不過不管男女,對于為一小妾慶生,諸人都頗有微詞。他們小聲議論,不解地看向家主,家門有些看不過去想說話,那被範翕護在身後的玉纖阿緩緩走上前,屈膝向諸位郎君女公子行了一禮。一時間,水榭中彈唱的歌姬舞伎們,推杯換盞的貴族男女們,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

聽此女溫聲細語、柔柔弱弱道:“給諸君添麻煩了。”

雖未能見女郎面容,但只看身段……諸人大多能判斷出此是美人。世人對美人總是寬容些。先前範翕那樣和氣他們不以為然,玉纖阿只是行了一禮,堂中男女就面面相觑,不好意思當着此女的面斥她上不得臺面了。

而接下來,範翕便與玉纖阿一道入了座,陪同這些賓客。

範翕陪着玉纖阿,随她為諸君敬酒道謝,随她與這些人游戲。筵席上的酒是中山東釀,範翕喝了一杯便面容微紅,不敢再多喝。玉纖阿多麽會察言觀色,之後便不動聲色地為範翕擋酒。擋不住的時候,她自己便會代範翕喝一樽,換來賓客一聲喝彩。

範翕憂愁,想自己都喝不了這樣烈酒,玉女怎麽喝的了?

他心中擔心,在案下輕輕握住她的手,關心她身體可還好。玉纖阿回頭,隔着幕離帳子對他暖暖一笑,示意郎君不必擔心。而玉女喝了一杯又一杯,範翕頭有些暈,糊裏糊塗的,都有些數不清她到底喝了多少杯。

敬下一位賓客酒前,範翕摸她的手,說:“你已經喝了五盞酒了,這中山東釀後勁極大,你不可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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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不以為然。她雖不知自己的真正生辰,但她騙範翕是今日,範翕為她做了安排,她已經改變不得,便當真把今日當做自己的生辰過。她生平第一次過生辰,心中快活,豈會因為一兩杯酒掃興?

何況她本就千杯不醉。

那個不能喝酒的人是範翕,并不是她。

玉纖阿便回頭,對範翕溫柔一笑,寬慰他道:“夫君記錯了。妾身只喝了三盞而已,并未喝到五盞。若是真喝到五盞,妾身便不喝了。”

範翕訝然:“我記得你已喝了五盞……”

玉纖阿憂心,踮腳摸他額頭:“夫君,你喝醉了,連數都數不清了。”

範翕茫然,她如此篤定,他頭又确實有些暈,他便當真好像記不清她喝了多少杯。範翕讪笑一下,握着她手叮囑她:“總之,你莫要醉了。你酒量定不如我,我都不敢多喝,你更不該。若是喝多了,夜裏睡覺會頭痛的。”

玉纖阿含笑點頭,默默觑了他一眼,心中暗想:看來這位公子真是經驗豐富。喝醉酒後頭痛的人是他吧?

竟還大言不慚說他酒量定比她好。

玉纖阿在心中又嫌棄了公子翕的“柔弱”一把。

二人繼續相攜走向下一方食案前郎君,繼續敬酒,陪客人玩樂。泉安在水榭外看公子那邊并沒有什麽事,公子只飲了一杯酒,當不會出什麽醜。何況公子身邊有玉女,為了保護玉女,公子當也有分寸。泉安向後方侍衛中的為首者成渝使了個眼色,讓成渝保護好公子,泉安便乘舟離開水中心,默默退下,去忙碌公子其他的吩咐了。

并不知泉安何時離去,玉纖阿在堂間行走。她與範翕喝了一輪酒,便去觀望筵席上的游戲。例如男子間的博戲,女子間的彈棋。還有樗蒲,射覆雲雲。帷帳間,跪坐于青緣蒲席上,範翕與玉纖阿一道觀望幾位女賓玩彈棋游戲。幾女看那郎君的美妾在一旁看得有趣,便紛紛邀請玉纖阿上場。玉纖阿第一次玩這類游戲,她回頭試探性地看範翕。

範翕說:“玩吧。”

玉纖阿低聲與他耳語:“妾身恐自己技藝不高,為夫君丢臉。”

範翕說無妨,他趁人不注意,掀開她的幕離,唇貼着她耳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我坐于你後方,借力給你,助你作弊。”

玉纖阿大窘,紅了臉,在他腰上輕推了一把,讓他遠離自己。她真的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游戲還沒開始呢,公子翕就在尋思着如何作弊了。他為了讓她贏,當真不擇手段。玉纖阿回頭看他一眼,見他依然溫溫柔柔地望着自己。她心中猜不透他是因向着自己才如此,還是他本就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然無論如何,有範翕在背後支持,玉纖阿有了底氣,幾女再相邀時,她便挽袖上了場,範翕坐于她身後觀棋。

彈棋,原是士人間的游戲,後成為流行于上流貴女間的一類妝奁戲。四隅成舉,四達無偏。黑白棋子各六枚,下呼上擊。主賓二人對坐于席上,以手彈棋擊之,身畔數位侍女侍候。向晚移燈,綠鬓叢叢,見一衆美人圍在一起玩彈棋,周圍郎君們也紛紛站着圍觀,為她們喝彩不住。

黑白棋子錯擊,無論男女皆專注十分。

看玉纖阿的手握着棋子,範翕在後,手中指氣彈出,以氣相撞她手腕。玉纖阿手腕被人隔空一敲,她手上一抖,棋子便飛了出去。知道誰坐在後方,玉纖阿當即回頭,鼓起腮幫瞪範翕。她正要批評範翕怎可真的作弊,就聽後方女郎驚呼:“這就贏了?”

玉纖阿連忙看向棋局。

範翕撩袖摸下巴,默默低笑。

玉纖阿初時玩游戲确實比較手段生澀,但在範翕無條件的支持下,她也漸入佳境,和這些貴女們并不差什麽。她心中歡喜範翕對自己的相助,便一個游戲一個游戲地嘗試。輸了一些,又贏了一些。之後加上投壺、意錢游戲,因要賭錢,玉纖阿身上原本無錢,她想遺憾放棄時,又是範翕從侍從那裏取了一袋子錢,丢在了她面前。

玉纖阿握着錢袋子,回頭,目光潋滟,看向範翕。

範翕慢悠悠道:“只要玉女開心便好,我又不在乎這些。”

但他當真太過體恤人心,善解人意。玉纖阿望他幾眼後,便回頭繼續加入游戲。雖她和範翕總是假情假意,她總在虛與委蛇,和範翕說的話談的情大都不實,若是老天爺知道,定要劈了她這個壞女人不可。但是又模模糊糊的,範翕在後看着她,玉纖阿當真覺得有人在為她撐腰,她不必心虛怯場。

有他在,她也可如那些貴族女郎一般,不管贏錢還是輸錢,都不以為意,只為取樂。

但自然,玉纖阿冰雪聰明,心中一直在算着錢數。她絕不會讓範翕為她虧了錢,她定會為他贏回來。她會讓他知道,資助她,他并不虧。

玉纖阿面柔弱,內心卻野心勃勃。

範翕一直在她身後,看着她玩各類游戲。模模糊糊的,他從她與諸人游戲中,看出一絲冷冽的不死不休的厮殺氣息。面對任何人,她都絲毫不退讓。而這從某方面講,正正是戳中了範翕的心。

他再次感慨玉女是上天贈與他的最好禮物。她的方方面面都按照他的喜好來。他愛溫柔達意的美人,玉纖阿平時對他何等順從;他又不愛軟弱得時刻需要男子的人,玉纖阿玩游戲時手段多幹脆呀;他愛她潔身自好,他也确實未見過玉纖阿與別的男子眉來眼去;他愛她心有決斷,例如她經常會不聽他的話,氣着他……

範翕初時還跟着玉纖阿,後來也許是頭暈,他都懶得跟了。只要知道她不會胡來便是。而他端坐于一張食案手,為自己倒茶解酒。同時,俊美的郎君長袖拂案,手托着腮,目露癡色,專注地盯着她婀娜的背影在人群中走動。

他目不轉睛地欣賞她,唇角的笑便如何也掩不住。她戴着幕離,他看不到她臉,但女郎長袖翩翩、背影飄飛若仙……于他已是足夠。

就着美人麗姿,慢悠悠的,範翕再飲一杯茶。

泉安回到筵席上,看到筵席上歌舞已住,大部分男女賓客皆有些醉意,靠坐在案邊休息,而他家公子,坐于偏僻一張食案後,就那般目光眨也不眨地追随着玉女的背影。泉安心中猛跳,疑心公子對玉女之癡,恐比以前還要深了些。

這可如何是好。

泉安不敢多想,他趨步伏身,走到案後公子身邊,對那專心盯着玉纖阿背影的郎君耳語了幾句。範翕點了頭,終于站了起來,向那邊女郎招手:“玉女,過來。”

玉纖阿回頭看來,她今日心情極佳,面對公子翕的呼來喝去,她乖順聽從,直接便過來了。同時,她将錢袋子還給範翕,輕聲說自己贏了多少錢。範翕一愣,顯然沒料到她還能贏。他誇她:“玉女可真是厲害呀。”

不過他并不在意這些事,将錢袋子向後方的泉安懷裏一抛,範翕将玉纖阿帶走:“你的生辰,我還有一禮物送你。”

玉纖阿驚奇:“竟還有?!”

範翕矜淡自謙道:“方才讓泉安去準備了,才将将準備好。有些簡陋,上不得臺面。待來年,我提前做足了準備,定給你一個遠勝今日風光的生辰。”

玉纖阿被他拉走,她被他挽住的手輕輕一抖,她心中忽然難過,想不會有來年的。她不會跟公子翕走,來年便做不了數。這個她随口編謊編出的生辰,是她十六年來唯一一個。已經足夠盛大,足夠讓她印象深刻。無論日後如何,她都永不忘今日公子翕待她之心。

她若尋到機會,定百倍報答他今日愛她之心。

範翕将玉纖阿拉出了亭榭,帶她到廊外草地上。距離那些筵席上喝醉酒的男女們有了些距離,範翕向泉安使個眼色,泉安便拍了拍手,向水榭另一邊等候良久的侍衛們做了手勢。玉纖阿只聽得極輕的“啪啪”兩聲拍掌聲,她正低頭難過,沒在意那拍掌聲,耳邊卻忽然“砰”一聲巨響炸開,好似有什麽飛到天上一樣。

玉纖阿駭得肩一抖。

範翕讓她擡臉:“玉女,看——”

玉纖阿随他的手指而擡眼,隔着濛濛若水的幕離,面紗飛揚,她仰着臉,天上綻放的五彩缤紛的煙火,倒映在她清澈如溪的眼眸中。她愕然,呆呆而望,範翕的手向外指,長袖在半空中劃開一道飛揚圓弧。而随着他手指過,四面八方,層層疊疊,重重掩掩,煙火全都飛上了天際。

“砰——”

“砰砰——!”

“砰砰砰——!”

那絢爛的、繁盛的煙火,照耀着水榭下方草地上的郎君與女郎。而帷帳亂舞,筵席上喝得半醉的男女們也都被煙火爆炸聲吓醒,他們從座上爬起來,撲到廊頭欄杆上,頭伸出廊子,仰頭去看那天上綻放的煙火。

範翕唇角噙笑,修長勻稱的指骨繼續向外圍劃開。玉纖阿仰起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他手指到一處,一處煙火綻放。這無數綻放的煙火在天上散開,盛大磅礴,巍峨壯闊,如山水交界,如天上明河。如天上的仙人點了一支火,那火苗丢在夜幕中,便綻放出萬般風華。

這是給玉纖阿一個人的。

只給她一個人的。

玉纖阿仰着臉,隔着紗幕,她的眼睫飛翹,濃密漆黑的睫下,她的眼珠如定住般,她目中盈盈若若,噙滿了水光。那水是流連湖泊,在山旁駐足,煙火和星辰一道映在她眼中。

塵嚣遠去,紅塵如許。

玉纖阿安靜地仰臉望着,範翕立在她身畔。二人的衣袖與腰間帛帶相纏,玉纖阿的眼中映着火光,她目不轉睛地看,範翕便俯眼來觀察她。遙遙的,他們聽到水榭中男女驚喜的“放煙火了”“誰放的啊”之類聲音,範翕不在乎那些,耳邊煙火爆炸聲還在繼續,他眼睛只溫柔地望着玉纖阿。

範翕輕聲:“纖阿,你是十六麽?我是在為你過你的十六歲生辰吧?我的女郎,又長大了一歲呀。”

玉纖阿轉頭向他望來。

隔着簾子,與他對望。

她忽然擡手,揭開了自己發上戴着的幕離。将珠玉幕離拿在手中,托于胸前,女郎裙裾飛揚,範翕終看到了她掩于幕離後的面容,看到她目中的水光粼粼。玉纖阿輕聲哽道:“多謝公子。”

範翕說了一句話。

天上煙火仍在綻放,不知公子翕花了多少金錢才有這樣效果。煙火下,玉纖阿颔首,低聲:“煙火聲音太大了,我聽不清郎君在說什麽。”

範翕便俯首,湊近她,再說了一遍。

玉纖阿依然低着面容:“妾身還是聽不到。”

範翕頓一下,他脾性溫婉,便再靠近她一分。

玉纖阿柔聲喃喃:“聽不清呀。”

煙火聲确實極大,範翕只好離她越靠越近,頭越來越低。他一遍遍重複,可她一直說她“聽不清”。範翕無奈地将唇貼于她耳,就要再大聲說一遍。他唇挨上她耳際,一直低着頭的玉纖阿忽然擡頭,輕輕偏了頭。

她臉頰擦過他的唇。

她仰起了面。

在範翕愕然時,玉纖阿擡起手臂摟住他低下來遷就她的脖頸。心跳砰然,萬物沉寂。她的臉擦過他柔軟的唇,她眼中映着他隽美的面。玉纖阿杏眼微合,她摟着他脖頸,與郎君呼吸交纏。滾燙灼熱間,她深情無比、纏綿悱恻地與他唇貼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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