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亂
趙陸離被攆出正房後非但不惱,反而十分愧疚焦慮,一是因為自己再次誤解了夫人,二是為了兒女的前程。他當時被母親的謾罵與斥責勾起了許多傷心往事,竟把失去蓁兒的痛苦一股腦兒化為怨氣,撒在夫人頭上。真要說起來,夫人什麽都不知道,她才是最無辜的那個。而自己不但不能對她付出絲毫感情,甚至連與她圓房都做不到,她心裏不平,說話尖銳了些在所難免,更何況岳母在這個檔口把葉繁塞進來,便是菩薩心腸,這會兒也該忍無可忍了。
趙陸離一路走一路唉聲嘆氣,領着女兒到了庫房,打算親自挑揀幾樣貴重的禮物送去給夫人賠罪。
“素衣說話是直白了點,但也是為了你們好。我知道你們打小與葉繁親近,然,日後她既入了趙府為妾,身份就變了,與你們的關系也變了,你們敬她愛她,存着這份心便罷,莫要表現得太過,也莫與她走得太近,讓外人看去,終究對你們不好。”趙陸離邊說邊從箱子裏拿出許多珠寶,一一擺放在矮幾上。
趙純熙乖巧應諾,面上看着仿佛很平和,內裏卻翻江倒海,又氣又惱。這次關素衣罵她小婦養的,爹爹都能被她三兩句話給哄回去,下次罵的更狠,甚至于出手教訓,爹爹恐怕也會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吧?她不是不相信爹爹對自己的舐犢之情與維護之心,而是太忌憚關素衣那張嘴。縱然天塌了,憑她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能輕松撐起來,只要她願意。
趙純熙越想越後悔,當初就不該為娘親包攬這個大麻煩,如今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哪怕把姨母弄進府,也半點沒給關素衣添上堵,反讓自己處于更尴尬的境地。她要是真把自己和弟弟送去給姨母教養,轉天一過,鎮北侯府的嫡子嫡女就會成為勳貴子弟們眼中的笑柄,哪還有半點尊嚴可言。
當趙純熙胡思亂想時,趙陸離已把挑好的珠寶放入錦盒,叮囑道,“你把禮物親自送給素衣,誠心誠意向她賠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定不會與你計較。你要知道,她是關氏女,而‘關氏’二字代表着仁義禮智信、溫良恭謙讓,代表着時下備受推崇與敬仰的至高品德。倘若你能沾她一點光,哪怕只是一點,日後婚嫁都不用愁。她身體裏流着世家血脈,腦袋上頂着儒家光環,背後還站着帝師、太常、陛下,這三尊神佛,與她交好對你受用無窮。我是撞了大運才能娶她過門,心裏不知多慶幸,你們也要惜福才是。”
這還是趙陸離第一次把功利之心灌輸給女兒,他原本想把她培養成葉蓁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但關素衣的提點讓他猛然醒悟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是無法在深宅裏存活的,尤其是關系複雜的勳貴士族。
陛下怎麽能算關素衣的靠山?陛下對我娘親愛若珍寶,該是我娘親的靠山才對。倘若我娘親與關素衣對上,你看陛下會護着誰!趙純熙心內不忿,卻也知道陛下會護着葉蓁,卻絕不會護着自己,只因她不但是葉蓁的女兒,更是鎮北侯的女兒,而鎮北侯或許是他最難以容忍的存在。
“爹爹的話女兒明白。日後我會遠着姨母,多多親近母親。”她不得不妥協,只因遠水救不了近火,婕妤娘娘再尊貴,明面上也只是她的姨母,并不能插手她的婚事。說到底,她現在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關素衣,況且她手裏還捏着她的嫁妝。
“好孩子,切莫覺得委屈,素衣心地不壞,你只需聽她的話,學好中饋,将來嫁入家風清正,地位清貴的書香門第,自有大把好日子可過。”趙陸離輕輕撫摸女兒發頂。
趙純熙強笑點頭,末了親手抱着錦盒去給繼母賠罪。父女二人來到正房時,四處瘋玩的趙望舒已經被管事逮回來,目下正站在桌前練字,關素衣與他并肩站立,手裏也提着一支毛筆,正在一張宣紙上勾畫。
“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椟中,是誰之過與?短短一句話,十六個字,你竟錯了六個,還有這幾個墨團究竟何意?不會默寫便空着,切莫将卷面弄得如此髒污,否則日後開了科舉,你這樣的卷宗,主考官連看都懶得看,直接就會劃掉。”關素衣放下毛筆,拿起戒尺,命令道,“把手攤開。”
趙望舒把手背到身後,斜着眼看她,語氣滿是惡意,“聽說我姨母下個月就要嫁進來了?”
“你姨母是納,不是嫁。”關素衣面無表情地道。
“呸!我說是嫁就是嫁!姨母從小看着我長大,跟我娘親沒什麽兩樣,爹爹也喜歡她,等她進來了,你一定會失寵,因為我們都不喜歡你!聽說今天中午,你跟姐姐說不想管我們了,要讓姨母來管?正好,小爺我還不稀罕呢!你只會拘着我讀書,用戒尺打我的手掌心,教我練字的時候還要我綁上沉重的沙袋,你這毒婦存心想折磨我,我要姨母不要你!”趙望舒邊說邊拆掉手腕上的沙袋,折斷毛筆,拂落硯臺,一溜煙兒跑出去。
這些天每到下學,他就會被繼母抓回去練字,寫錯一個打一記手掌心,寫錯兩個打兩記,倘若夫子布置的功課出了差錯,一氣兒能打十好幾下,令他苦不堪言。聽說姨母要來,便似神兵天降,他底氣一足也就故态萌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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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臺掉落在地,發出一聲巨響,濺起的墨點沾染了關素衣雪白的鞋襪和裙邊,然後慢慢擴散開來。明蘭一面跪下給主子擦拭,一面吩咐管事婆子出去抓人。
“不用抓了,都下去吧。”趙陸離堵在門外,單手提着兒子後領,臉色十分難看。他原以為葉繁過門等同于侯府的餐桌上多一副碗筷,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料對兒子、女兒竟會造成這般惡劣的影響。
熙兒還好,懂得輕重,望舒竟糊塗至此。再往深裏想想,若素衣未曾點醒他們,兒子會一直糊塗下去,沒準兒哪天就把自己給害了,也把侯府給害了。趙陸離跨過門檻,攆走不相幹的人,把兒子放下,不等他站穩就狠狠甩了一巴掌,斥道,“還不給你母親道歉?”
趙望舒吓懵了,捂着臉好半天回不過神,片刻後忽然從他腋下鑽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哽咽怒吼,“不,絕不道歉!她不是我娘,我不要她管!”
“望舒,你快回來!”趙純熙追不上,只能幹瞪眼。
“來人,去把大少爺抓回來!”趙陸離氣得指尖都在發抖。
關素衣撩起袖口,把綁在手腕上的插滿鉛塊的布條解下來,語氣極為平淡,“算了,讓他去吧。這個年紀的孩子心思重,脾氣倔,越拘着他反而越鬧騰。想必你也聽見了,他只要葉繁,不稀罕我。罷了,你這一雙兒女我今後再也不管。你不必賠禮道歉,有這個心,便不該在我們新婚未滿半月的時候納妾,更不該納葉家女兒,叫我處境尴尬、舉步維艱。”關素衣揉揉太陽穴,擺手道,“回去吧,我現在頭疼的厲害,不想說話。”
“夫人,讓你受委屈了,望舒那裏我會好生教導……”趙陸離臊得滿面通紅,萬沒想到勸住了女兒,兒子又鬧起來,這葉繁還沒過門呢,家裏就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過門之後會如何真是想也不敢想。
思及此,他對劉氏這個罪魁禍首竟生了些埋怨。
明蘭已然恨毒了趙家人,将趙望舒的文房四寶、書冊卷宗等物随随便便塞進包裹裏,冷道,“侯爺,您先走吧,夫人已經夠傷心了,您讓她清淨清淨。您看看大少爺的字跡、功課,是不是多有進益?為了教導他,小姐百忙之中必要抽出兩個時辰陪他讀書練字,他嫌棄沙包太重,卻不知為了樹立榜樣,夫人腕子上墜了四斤重的鉛塊,把小時候受的苦統統陪他再吃一遍,就是指望他将來成材。卻沒料他如此……”不知好歹!
最後一個詞兒有些難聽,明蘭不好說出來,把東西往趙陸離懷裏一塞,用力甩上房門。
趙陸離連連道歉,又站了一會兒,這才帶着臉色同樣難看的女兒回去。趙望舒寫的那些字,做的那些文章,他一一翻閱檢查,與之前相比竟似兩個人一般,果然大為進益。若他好生在關素衣這裏受教,外間又有夫子指點,正如明蘭說的那樣——将來必能成材。
然而現在,他竟哭着喊着要去姨母那裏,葉繁只是個商戶女,日後還是侯府妾室,哪能教他半點好東西?這不是自毀前程嗎?趙陸離越想越焦慮,越想越懊惱,有心挽回卻無從下手。
趙純熙此時也恨不得把趙望舒逮回來狠狠抽一頓。他若總是這麽蠢,日後莫說成為她的臂助,別拖後腿就該謝天謝地了。
反觀趙望舒本人,卻未曾覺得自己有錯,因府裏到處都是繼母的爪牙,怕被抓回去懲處,只好往最疼愛他的祖母院子裏躲,順便告一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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