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喬木
遣退葉蓁,聖元帝放下湯勺,沉聲道,“這盅湯賜給你了,趁熱喝吧。”
禦賜的東西誰敢拒絕,白福受寵若驚地接過湯碗,小口小口飲盡,有意誇贊葉婕妤的廚藝,又怕說錯話惹怒皇上,只好閉嘴。他現在真有些猜不透皇上的心思,說他不寵愛葉婕妤吧,滿宮嫔妃,唯有跟葉婕妤才能與他說得上話;說他寵愛葉婕妤吧,他在甘泉宮卻總也待不住半個時辰,更未曾留宿。
難怪這麽多年過去,不但葉婕妤未曾生養,其餘宮妃亦毫無動靜,而太後非他生母,竟一點也不催促,只專心教養幾位親王留下的小皇孫。陛下今年已二十七八,倘若再無佳音,過個幾年怕是會惹來朝臣非議。白福現在總算體會到“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滋味,卻不敢直言規勸,唯有多挑幾位美人入宮伺候,最好是葉婕妤那樣才貌雙全的。
思忖間,聖元帝已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窗外天光漸暗,一層陰影将他英挺冷峻的面容罩住,薄唇抿得很緊,且微微下拉,顯出幾分沉郁之氣。
白福不知皇上白龍魚服時有何際遇,卻可以肯定他現在心情不佳,若是稍有行差踏錯,恐會撞上槍口。能在未央宮裏當差的內侍個個都是人精,不用大總管提醒已耳目低垂,屏聲靜氣,不敢造次。
在這死寂的氛圍中,時光悄然流逝,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白福恍然聽見陛下低沉的聲音傳來,“把《詩經》拿過來,朕要看看。”
“喏。”白福連忙把書找來,放置在鋪滿絲綢的托盤裏。
聖元帝随意翻了翻,晦澀的目光忽然定住,少頃,一字一句緩緩念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白福,這首詩你會唱嗎?唱來聽聽。”
“啓禀陛下,因戰亂禍起,諸侯興滅,百姓颠沛流離,詩經裏的許多調子都已失傳。奴才見識淺薄,不敢獻醜。陛下若真的喜歡,不如明日去請教帝師大人,他老人家或許知曉一二。”
“請關齊光唱情詩?罷了罷了。”聖元帝搖頭哂笑,似想起什麽,呢喃道,“某人定然會唱,只是她若唱給朕聽,朕便更為可悲,倒不如眼不見為淨,耳不聽為清。”
哪個女人連您的面子都不願給?又有誰能讓您可悲?白福感到難以置信,見陛下的表情由渴慕變成失落,複又轉為陰沉壓抑,終是不敢開口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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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北侯府,上房。
趙純熙已在偏廳裏等了一個多時辰,見關素衣還未回府,不由有些焦躁。她的兩個大丫鬟荷香、雪柳頻頻跑到二門外張望,臉上滿是不耐。又過幾刻鐘,荷香跑回來,憤憤不平地道,“小姐別等了,咱們回去吧。夫人明知您今日要來賠罪,卻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擅自出門,讓您幹等,她這是故意晾着您呢!”
“姨母就要過門,我與望舒自小與姨母親近,她擔心我們被籠絡了去,從而動搖她的地位,給我們一些下馬威嘗嘗并不為怪。”趙純熙捏緊帕子,暗自忍耐。
“可您好歹是侯府正兒八經的嫡小姐,難道就任由她磋磨?她這般冷待您,總該讓侯爺知道才好,否則忍氣吞聲久了,她還當您是軟柿子,捏得越發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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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告訴爹爹,就算與他說了又怎樣?他總是讓我多多讨好關氏,切莫忤逆,畢竟我的嫁妝和前程都要靠她籌謀。她還辱罵我是小婦養的,爹爹竟也聽而不聞,置之不理。都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這話果然不假。”
“小姐,奴婢說一句越矩的話,葉姨娘好歹是您的親姨母,背後又有葉老爺、葉老夫人,婕妤娘娘,乃至于皇上撐腰,身份并非普通妾室可比,待她來日誕下子嗣,只需婕妤娘娘頒一張懿旨,便是将她提成平妻也成。那她等于與關氏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您又何必按照侯爺的吩咐疏遠葉姨娘,反倒勉強自己去親近關氏呢?”說完這話,荷香四處看了看,頗有些做賊心虛。
趙純熙眼眸微微一亮,複又暗淡下去,“提成平妻?會不會引狼入室?”
“葉姨娘是什麽樣的人,您還能不知道?她從小看着您和大少爺長大,待您們視如己出,掏心挖肺,比那關氏強了不知幾何。倘若您擔心她得了子嗣後人心易變,索性給她下幾年藥,等您出嫁,大少爺獲封世子、承襲爵位,再給她一個孩子養老便是。”
能給葉繁下藥,自然也能給關氏下藥。趙純熙心尖微顫,顯然已被說動,思忖片刻又擺手道,“姨母出身低微,若想提成平妻殊為不易,還需徐徐圖之。然而我時間有限,不過兩三年功夫就要出閣,怕是等不到她出頭了。”
“小姐您可想岔了。時間長短不但由老天爺說了算,也由咱們說了算。婕妤娘娘聖寵不衰,随便吹幾句枕頭風便能把葉家提攜為頂級門閥,屆時葉姨娘的家世也跟着水漲船高。而府裏頭,您和她可以聯手對付關氏,将之打壓下去。倘若關氏私德有虧,豈能再掌中饋再當命婦,便是關家說破天去也不占理。三面合擊,只需一年半載她便成了落架的鳳凰。”
“好主意!”趙純熙拊掌低嘆,繼而憂慮道,“但她畢竟是皇上親封的一品诰命,若是被打壓得太狠,會不會冒犯聖顏?”
“您還怕皇上護着她,不護着婕妤娘娘不成?唯一跟随皇上出入戰場的女人便是婕妤娘娘,唯一與他同生共死的女人也是婕妤娘娘,唯一舍命救駕的女人更是婕妤娘娘。而今皇上登基稱帝,滿宮嫔妃唯婕妤娘娘位份最高。執掌鳳印,統攝六宮,椒房獨寵,這般大的榮耀,莫說護持您一個,便是造就一座世家巨族也輕而易舉。您且等着,待婕妤娘娘誕下龍嗣,更進一步,葉家就該一飛沖天、滿門光耀,而您和大少爺是最得她看重的小輩,将來前程必定不差。您大可不必拘泥于眼前,只管把眼光放長遠些。”
“我娘……”趙純熙及時改口,“我大姨母果真能更進一步的話,我外祖父就是正兒八經的國丈,按規矩可冊封國公,屆時,區區關家的确不足為懼。”
“是啊,所以您何必像侯爺囑咐的那樣在關氏跟前做小伏低、委曲求全?您只管交好外家,攏住婕妤娘娘,将來必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荷香越說越覺得自己機靈,不由露出得色。
趙純熙還在猶疑,忽見雪柳匆匆跑來,興奮道,“小姐,方才門房給奴婢遞了消息,說是婕妤娘娘賞了葉府許多東西,其中一座八尺高的紅珊瑚專為葉姨娘添妝,通體晶瑩,色澤豔麗,價值連城,把路人的眼睛都看直了。門房還說,單那一座紅珊瑚便足以把公主陪嫁給比下去!乖乖,葉府這下出名兒了,大家都在議論呢!”
荷香連忙敲邊鼓,“婕妤娘娘果然最惦記葉家,容不得旁人欺辱半分。屆時葉姨娘過門便再也不用擔心被那賤婢壓一頭了。”
“不止,葉姨娘還能反過來壓夫人一頭,看他們正房還敢不敢怠慢大小姐!”雪柳仰着下巴,神情極為倨傲。
有這樣得力的外家,又有如此受寵的娘親,趙純熙還擔憂什麽?她心裏一陣舒爽,當即就與管事打了招呼,趾高氣昂地走人。至于嫁妝和婚事,都可讓娘親幫忙籌謀。她貴為婕妤,只需一句話下去,莫說讓女兒嫁入世家,便是指給皇室宗親也并非難事,而關氏若敢克扣她嫁妝,下場必定凄慘。
一行人前腳剛走,關素衣後腳就回,瞥見案幾上猶帶餘溫的茶盞,問道,“趙純熙來過?”
“啓禀夫人,大小姐等了您一下午,剛走半刻鐘不到。”管事婆子邊說邊把桌面收拾幹淨。
“沒等到人就走,怕是獲悉葉婕妤給葉繁做臉的消息,已改弦易撤了。日後咱們這個院子再想恭迎大小姐尊駕,必是難之又難。”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不來才好呢,咱們院子裏終于清淨了。”明蘭把錦盒擺放在書桌上,自去準備修複碎紙殘片的工具。
主仆二人修書修到大半夜,終于将殘片保存妥當,壓入特制的夾板。明蘭趁小姐沐浴的間隙,讓她即興唱一段詩歌,也好教她多識幾個字。關家乃文豪世家,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連看門的大爺都能出口成章,更別提伺候主子的丫鬟。倘若沒點兒好學的精神,說不得就會被主子厭棄。
關素衣枕在浴桶邊沿,閉着眼睛慢慢哼唱,“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袅袅餘音,悠揚婉轉,卻又帶着訴不盡的哀愁。
明蘭聽癡了,捂着胸口說道,“小姐,這首詩是什麽意思啊?我覺得心裏有些難過。”
關素衣睜開雙眼,望着虛空,逐字逐句解釋,“漢水之南有喬木,我卻不願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游,我心渴慕卻難求。漢水滔滔深又闊,水闊游泳力不接。漢水湯湯長又長,縱有木排渡不得。這首詩訴的是癡愛衷腸,卻也飽含求而不得的苦痛。”
“難怪我心裏這麽難過。”明蘭恍然,不知怎的竟流下兩行眼淚,換來關素衣一聲輕笑。癡情的人可悲,癡情的人可憐,癡情的人更為可笑,這輩子,她斷不會沾染半分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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