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太監是真太監4

這偌大宮廷,就宛如一面看上去平靜,內裏卻漩渦重重的湖,少有人能從那平靜表象中窺視到底下的暗流湧動。

不論諸人如何說如何做,如何思如何想,都在身不由己的被這永不平息的風浪推着往前。

走着,爬着,無一例外。

季嚴思垮過門檻,瞧見檀繡立在窗邊看院外的兩顆老杏樹,便也探頭望了一眼,随後笑道:“幹爹那院子也有兩顆老杏樹,是前兩日讓咱們去尋摸來的,移栽到那天井裏頭了,窗子一推就能看得見哩,要是快的話,明年夏天裏就能吃杏子了,據說那結的杏子可甜。”

見檀繡扭頭看他,季嚴思摸摸腦門嘿嘿笑,指了指屋裏,“幹娘,那些東西都搬過去了,您看看可還有什麽事兒吩咐兒子去做的?”

他是個慣會打蛇随棍上的性格,之前試探着叫了檀繡一聲幹娘,見她沒什麽不願的,就一聲聲叫的親熱起來。

今兒個檀繡旬休,說好了要搬到季和那兒去住去,一大早季嚴思就帶着選好的四個手腳麻利的太監過來幫忙。外面天才剛擦亮,檀繡一打開門,就見着屋檐下站了一排鹌鹑似得小太監,季嚴思這個鹌鹑頭子探着腦袋,既親熱又忐忑的朝她喊了聲幹娘。

上輩子他沒敢這麽喊,都是恭恭敬敬的喊檀繡姑姑。

檀繡扭頭看了看這變得空曠不少的房間,慢慢搖了搖頭,“也沒有什麽東西了,那我們這就過去吧。”

“哎哎,好,幹娘您放心,那邊比這大一些,幹爹這些日子讓人打掃收拾了許多遍,置辦了好多幹娘能用得上的物事擺設,保證幹娘您住的舒心!”季嚴思笑着,在前頭引路,帶着檀繡往西直宮那邊走。

這一路上季嚴思叽叽喳喳就沒停過,跟只喜鵲似得,他年紀對于檀繡來說還小,又是個活潑性子,人也機靈讨喜,縱使檀繡自重生後,心緒始終有些低落沉重,也被他一連串的讨喜話逗得無奈搖頭。

季嚴思一心想好好讨好幹娘,也好到時候去幹爹那讨賞拿個大大的紅包,說起話做起事都賣力。他是個沒怎麽讀過書的,但見了幹娘,就覺得,幹娘她這麽溫柔安靜又長得漂亮,聽說還擅長那麽多事兒,難怪從前慧靜太後喜歡,他幹爹也喜歡得緊。

就算是他們這幾個去幫忙的小太監心裏,也都喜歡呢,感覺真像個好說話的家中大姐姐,還給他們親手做了甜品和糖水。季嚴思除了有個哥哥,從前還有個大姐姐,雖然記憶模糊,但他覺得就該是幹娘這樣的,又溫和又細心,說起話來聲音溫溫柔柔、從從容容。

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幹娘身上總有種沉沉的愁緒,還有那雙眼睛裏,也烏壓壓的好像沉着許多的事兒脫不開來。

兩人路過宣元門的時候,季嚴思正說到院中那兩棵老杏樹是從哪特地挖來,突然間話音一頓。

檀繡聽他忽然住了口,意識到什麽的擡頭望去,只見到兩個人遠遠走過來。前頭那個兩頰高聳下巴尖刻,正是徐詳,後頭那個則是個青衣小太監。這邊的宮道狹窄,難免正面遇上,季嚴思有些怵這位內訓司的徐司公,但幹娘在後頭站着,他只能硬着頭皮站在那和人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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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詳果然停下了步子,“這不是小季公公嗎,今兒個怎麽沒跟在你幹爹身後呢?”這話沒問題,但語氣莫名的讓人覺得不舒服。

他話是對着季嚴思說的,兩只眼睛卻盯着檀繡,上下将她一掃,裝模作樣的驚道:“喲!這不是安寧宮的檀繡姑姑!這可真是少見檀繡姑姑出門,本公還當檀繡姑姑從來看不起咱們這些太監,不願與咱們為伍的,誰想到今日竟能看到檀繡姑姑與小季公公在一起,還說說笑笑的,這可真稀奇。”

徐詳與季和之間關系其實不算太差,至少遠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畢竟低頭不見擡頭見,即使有龃龉,某些時候利益一致也需要站在一起,暫時合作。畢竟在利益面前,敵人與朋友,也不過一線之隔罷了。

再者,他們都是當太監的,各人有多少把刷子都清楚,不到萬不得已都不願撕破臉皮鬧得兩敗俱傷,因此心底把對方恨得再牙癢,這面上遇上了,也只能嘴上過過嘴瘾。

要說徐詳不知道檀繡和季和的關系,那是假的,就季和這幾日弄出來的動靜是為了什麽,他底下人早就跟他說過了。今日恰好遇上檀繡,他也不過就是來給人找點不痛快。

但對檀繡來說,就不同了。

她此刻的感覺,可以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若是可以,她都恨不得上去撕了這老貨的嘴。

上輩子與季和的糟糕開始,全都要拜徐詳所賜,若不是他做的那些事,她何至于誤會了季和那麽久,蹉跎了那麽多年?還有季和之後的那些波折,也都少不了他的落井下石。

季嚴思餘光瞥到自家幹娘仿佛在顫抖,心中一凜。他是習慣了遇到徐詳被陰陽怪氣的說幾句,可幹娘不行,他要是在這裏讓幹娘受了委屈,幹爹肯定是要打斷他的狗腿。季嚴思想到這,挺起胸膛想把幹娘攔在身後說幾句硬氣的。

誰知他腳步剛一動,就被幹娘拉到了身後。季嚴思一愣,看見幹娘上前幾步,直直走到徐詳面前。季嚴思大驚,心想,幹娘莫不是要和人打起來?

不不,不對,幹娘那樣子,也想不到她打人是什麽模樣啊。季嚴思苦着臉悄悄往旁邊挪,準備着要是萬一真出什麽事,趕緊替幹娘攔着些,免得她真有個什麽好歹。

但檀繡并沒有太過激動,甚至表情也收拾的很好。她走到徐詳面前,一派溫和,行了個禮,“徐司公,檀繡可真是許久未曾見過徐司公了,方才一見之下險些沒認出來,雖說憂思太重暴躁易怒者容易折壽,但徐司公老的着實快了些,不過兩年光景罷了,怎麽就像是隔了十年似得,徐司公可得保重身體,都這個年紀,不比年輕人了,還是克制些脾氣才好。”

“這個時候,徐司公是哪兒去?檀繡記得,內訓司仿佛是個清閑衙門,正合徐司公享清福呢,怎麽這旬休時候卻不能好好休息着,反倒這忙碌模樣?”

…………

季和做完手中的事兒從內府司趕回去,進了門卻發現檀繡還未來,看看天色時辰,他估摸着早該到了,心底有些放心不下,把脫下的帽子重又戴回去,準備出門迎一迎。剛出了門,卻見季嚴思狗腿子十足的迎了個人進來,不是檀繡還是哪個。

季和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發現沒甚不妥,才走過去。

“司公。”檀繡微微一笑。

季和見她對自己笑,險些也跟着笑了,才剛彎了一下嘴角,覺得那樣不夠穩重,忙收斂了,拉平嘴角說:“檀繡來了,來,我給你在後面備了個房間,你看看可喜歡。”他把手往前一攤,将人往後頭引去。

最後頭一個院子修整的格外用心些,天井兩旁栽了兩圈花木,有些正開着花,底下的土還是新翻得,看得出是近些時候移來的。兩邊漆紅繪金花柱,步步錦邊框攢花門,蓮花菱紋窗,廊下還挂着兩只拍着翅膀大叫吉祥的鹦鹉。

檀繡踩上那整齊的菱花紋方磚,來到房門前,推開門。

果然還是上輩子那熟悉的房間,只有些小細節不太一樣。她與季和雖說名義上是對食,但因為那奇怪的開始和相處,少有時候是睡在一起的,更多時候還是分開睡。季和的房間就在另一邊。

見檀繡轉頭看向旁邊的房間,季和說:“那邊是我的房間,我怕你剛來不習慣,還是先分開睡,你覺得……咳,你……這個房間你覺得怎麽樣?是不是還太空落了,要添東西只管與我說。”

“沒什麽,司公準備的很周到。”檀繡将目光放在自己這邊房中擺着的花瓶上,花瓶裏插了幾枝白木槿,和她在安寧宮那邊的擺瓶一般無二。

她忽然的就笑開了,眉眼往上一擡看着季和,輕聲道:“司公是不習慣與人同睡嗎?檀繡本以為我們會睡在一處,畢竟是……如同夫妻一般。”

季和沒想到檀繡這麽直接,心裏聽到那夫妻二字,狠狠跳了一下。

“這……這……你要是……也可以……只要檀繡願意當然沒什麽不可以……可這房間你……”意識到自己說話颠三倒四,季和一下子住了嘴。他仿佛想起什麽,往旁邊看去,原本跟着他們的季嚴思不知道什麽時候躲到了不遠處的柱子邊上,俨然一副什麽都沒聽到的嚴肅表情,只是眼角的笑紋暴露了些什麽。

季和有些尴尬,摸了摸嗓子,還有些不确定的問:“檀繡的意思是?”

檀繡就扭頭嘆了一口氣,“檀繡都說得如此明白了,司公還要再問,這可叫檀繡如何好意思再說一遍。”

季和忍住沒把心裏的高興表現的太明顯,舔了舔唇說:“那,東西放到我房裏?”

檀繡抿着唇扭頭去看廊下的鹦鹉,嗯了一聲。

那兩只鹦鹉也不知道怎麽教的,這當口忽然喊了兩聲“送入洞房~”“恩恩愛愛~”那個恩恩拖得老長,像公雞打鳴。

檀繡似笑非笑轉頭來看季和,“季司公的兩只鳥兒,教的可是真好。”

季司公見她表情,有點慌,快步上前取下兩只鳥籠扔到裝壁花的季嚴思懷裏,沒好氣道:“去換兩只不會亂說話的!”

“是是是,兒子這就去!”季嚴思憋着笑,抱着鳥籠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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