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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予簡單的幾個字，就像棱刺橫生的粗粝藤蔓一般從聞晚心上逶迤拖行而過，淌過喉間肺管的呼吸灼熱又燙人，她想安慰，又覺無從開口。

好久，她才動了動唇：“……會好的。”

裴予笑了一下，那一瞬消失得極快，而後收起手機，目光略帶玩味。

“聞小姐一直都這樣麽？”

“什麽？”

裴予看着她，淡淡吐出幾個字：“同情心泛濫。”

她一怔，“我不是……”

“豐沛情緒放到戲裏比較妥當，在這個圈子裏，太過感性可不是什麽好事。”

他雙手插兜，靠着牆壁姿态松散，眼裏沉沉教人辨不清真正情緒。

聞晚忽覺喉嚨裏卡着什麽，手腳無措不曉得該如何放才好。

裴予站直身子，又道：“以前拍戲的時候見過很多粉絲，為了喜歡的主演或其他演員進組，圈裏各劇組選人導演都不喜歡這種事。雖然你是正經演員，和群演不同，不會被辭退，影響也不大，但要是真想好好工作，多餘的東西還是收一收，對自己會比較好。”

他一個字一個冷冰冰砸下來，聞晚抿着唇，沉默不語。

多餘的東西……

比如，格外關注他這件事？

見她良久未說話，裴予提步要走，轉身之際忽聽身後道：“你愛怼粉絲的習慣，還真是一直都沒變。”

回頭看去，幾次接觸都不敢直視他眼睛過久的人，此刻卻一眼不眨地迎上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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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愛怼粉絲，脾氣不好，喜歡冷臉，講話也一如既往的傷人。”

聞晚直直凝着他，與他目光交彙。空氣安靜，她彎起唇角，學着他無所謂的樣子微挑眉梢：“不過還好，我也已經習慣了。”

包間熱鬧，裴予回去喝了兩杯酒，陳執便打來電話讓他去走廊。

來的路上發現沒有醒酒藥，陳執非要去買，拖拖拉拉這會兒才到。唱歌局已經進行過半，現在揣着醒酒藥讓人吃，裴予心下無奈，拗不過他，只得就着他連同藥一起端來的白開水吞服。

陳執叮囑道：“導演他們避不開，其他人來勸酒你能躲就躲，能少喝就少喝，省的胃疼。”

裴予點頭。

見他乖乖吃了，陳執又問：“我剛剛打電話給你怎麽沒接？”

“沒接我會站這？”

“前一個電話。”

“哦。”裴予把杯子還給他，“去洗手間抽了根煙。”

“抽煙？你少抽點，工作已經夠耗身體了，減壓可以，但是能少抽還是盡量少抽，尤其拍攝期間更要……”

“我在洗手間碰上了聞晚。”裴予打斷他。

轉移話題這招非常見效，陳執一聽，立即道：“聞晚？那個……就是那個疑似是你粉絲的女演員？她和你說什麽了嗎？”

“沒說什麽。”

“那你……”

“就是跟我表了個白。”

陳執一怔。

裴予見他驚訝成那般表情，霎時笑出來，“騙你的。”

“……少爺呀！”陳執松了口氣，“別老亂開玩笑，這有什麽好開玩笑的。”嘆氣一聲，又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你別嫌我啰嗦，會影響工作的桃|色花邊絕對不能有，別的事擱後，你只要專注事業，其他的以後慢慢想都來得及。”

裴予如今的規劃是轉型成為小生，簽約策研後，經紀人吳安朝一直在為此努力。小生雖然與唱跳偶像不盡相同，但緋|聞對于年輕男藝人來說，影響程度相差無幾。

眼見着來了個對自家藝人有好感，且很有可能是抱着迷妹心态的女演員，陳執入行多年，見過的瘋狂舉狀太多，由不得他不多想。尤其裴予現在的狀況，前途撲朔，何時才能重回巅峰之日尚且未知，可不能出師未捷敗在這種事上，更要慎重再慎重，謹防再謹防。

裴予無謂撇了撇嘴角，“至于這麽如臨大敵麽。”

“這真不是我上綱上線，換做朝哥他肯定也一樣……”

“明白。”裴予打斷他，不想再聽他車轱辘，“我回包廂坐會兒，散場門口見。”

轉身沿路返回，陳執被甩在身後，冗長走廊隔絕了兩側各個包間裏的喧鬧聲響，裴予一邊邁步，略有出神。

從試戲那天迄今，他和聞晚私下碰上的次數，似乎有些多，十幾分鐘前在洗手間外說話就是一回。

粉絲。

他知道她是粉絲，但對這個概念，他既清楚，又有些模糊。

若按那張鎖屏照片判斷，聞晚大概從他在組合時期就開始喜歡他，能堅持到現在，也算是不容易。畢竟經過被原公司放養又身陷解約官司的那兩年，他如今殘存多少人氣，他心裏有數。

幾次碰見，她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還嘴的那幾句話倒是說得一點不犯怵。脾氣不好，冷臉，講話傷人，愛怼粉絲……

即使這樣，她還是從他十七八歲，一直喜歡到了現在。

思緒發散的裴予一邊走着，下意識勾了勾唇，幾秒後驀地意識到自己的表情，臉上微滞，蹙着眉堪堪将嘴角壓平。

走回劇組包廂門外，推門前，他沉沉吸了口氣。

都是陳執廢話說得太多，連帶上他也跟着想跑偏了。

哪有那麽多好擔心的，不就是個粉絲，充其量……

不怎麽惹人讨厭而已。

《長命歌》內容較長，劇本在原作的基礎上進行删減，精簡了許多，但要拍的場次依然不少。

頭幾天的戲圍繞男女主展開，出場人物大多是女主陣營的後宮妃子，以及一幹作為前菜登場的炮灰角色，到第五天，聞晚的戲份才正式排上開拍。

拍攝和播放不同，成片經過剪輯将故事完整串合，一接二，三承四，拈頭續尾，拍戲卻是打亂劇情，場次分散着來。

聞晚不敢遲到，提前到達片場，因為人多，等了四十幾分鐘才輪到她上妝。一身沉豔繁複的宮服，頭飾也不輕，化好妝後她找了個地方坐着，不敢亂動。

進組後第一天拍戲，巧得是，這幾場裏有她和裴予的對手戲。

聞晚緊張又期待，十點多時被叫上場，頭一場拍的是她已成高位妃嫔，與皇帝敘話的一幕。

她和男主角薛長澤不熟，唯一說過話的一次，便是劇組唱歌那天在ktv包廂裏打招呼的那回。薛長澤成名多年，本身氣場在那，再加上演出的皇帝氣勢，一上來就要她表現出和他同床共枕數年的熟稔，唯一能做的便是全力以赴。為了不搞砸，她全神貫注，在校幾年所學的東西瞬間從腦海裏過了一遍。

然而第一條還是沒過，在薛長澤牽起聞晚的手時，導演喊了卡。

“麗妃，你輕松過頭了！”導演在監視器後道，“劇本前面這一段的背景标注沒看嗎，這個時候麗妃心裏對皇帝是有隔閡的，隔閡！小細節要掌握好，多多少少微表情要流露出一點人物的心境和情緒……再來！”

聞晚尴尬地對薛長澤說了聲抱歉，剛剛他牽她手的時候，為了表現感情好，她還微攏手指輕輕反握他的手掌……

第二遍開始，‘’響起之前，聞晚花了幾秒時間調整狀态。

隔閡。

麗妃和皇帝的隔閡，在女主角起勢之時早就埋下了根種，不僅是皇帝找到了此生摯愛，麗妃同樣也遇上了心尖明月。

聞晚眼前晃過一張臉，打板聲恰時落下，她微擡頭，走向皇帝時的那副笑臉，登然與第一遍再不相同。眉梢唇角自是帶着嬌柔，眼底卻沒了濃濃情意。

皇帝握住她的手，她眼裏閃過一絲僵硬，轉瞬即逝。男人拇指輕撫白嫩手背，她柔柔笑着卻沒作半點回應，只微垂首眉眼低斂。

沒人喊卡，兩人各自十幾句臺詞，薛長澤毫無壓力，聞晚的專業第一同樣不是白拿的，猶如涓涓細水，伴随着導演的“ok”聲，這一段毫無波瀾地順利過了。

導演等人在監視器後回放查看錯漏，其他工作人員各忙各的，調試機器、變換屋內布置。下一場是薛長澤和其他妃嫔角色的戲份，他被助理們圍着去一邊整理妝容服飾，聞晚則自己拎着裙擺出了拍攝殿內。

去洗手間的途中遇到不少工作人員，她揚着笑，一路颔首打招呼，頭都點酸了。

洗完手回來，逛到擺放道具的場地，見坐了不少候場的演員及工作人員，聞晚步子一頓，腳下轉了個尖兒，朝那邊走去。

她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做完造型的裴予和一衆人一起候場等待，無聊之餘抱着個小男孩玩，眼角餘光瞥見聞晚走來，拿着零食逗弄小朋友的手一頓。

剛剛去前面拍攝場地，導演幾個看完回放誇了她好幾句，有靈氣，入戲快，狀态調整得也快……

裴予眼睫輕顫，而後将整塊巧克力喂進了小朋友嘴裏。

聞晚面上裝作不在意，實際腳下目标明确，慢慢挪了許久，總算挪到裴予面前。

“這個小朋友是誰啊？”

手指撩了撩小男孩的下巴，那白嫩嫩的娃兒眉頭一蹙，嚼着巧克力癟了癟嘴，不高興的模樣吓得她蹭的一下收回手。

她幹笑了兩下：“挺可愛的，你親戚？”

裴予垂下眸瞥她，道：“你兒子。”

“啊？”

小朋友吃東西吃的歡，嘴角弄得像只貓，裴予擡手，毫不介意地用拇指輕輕替他揩幹淨巧克力痕跡，再擡眸見聞晚一臉怔怔，輕撇嘴角道：“這是你戲裏的兒子，四皇子。”

聞晚這才想起來，今天的幾場戲裏，有一場是她帶着兒子逛花園遇上裴予飾演的燕俊王。

“哦哦，這是小演員啊……”

小朋友還沒換戲服，她一時沒記起這茬。

鬧了個小烏龍，聞晚笑了幾聲，看向被裴予抱在懷裏的小朋友，覺得越發可愛。

她一臉期盼，裴予瞧在眼裏，“你想抱？”

被問的人用力點頭。

裴予不多說，動作輕柔地将孩子遞到她懷裏，一邊教她：“手臂托着一點，另一只手撫穩，不要太用力……”

聞晚見過不少小孩，但是對于怎麽抱孩子哄孩子，完全沒有經驗。她動作笨拙地接過小朋友，僵硬地照着裴予的指示調整姿勢，哪知孩子剛抱穩，不到五秒鐘時間，原本好好的小朋友在她懷裏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周圍三三兩兩或坐或站有不少人，目光霎時往這邊聚集，聞晚又驚吓又尴尬，還帶着一股無措的自責，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裴予眉頭一皺，長手一伸将小朋友抱回了自己懷裏。

圓頭圓腦的小朋友立刻止了哭聲，兩顆豆大的淚珠挂在臉上還沒落下，看着可憐極了。

聞晚尴尬萬分，小聲道：“抱歉，我……”

“看來你小孩緣很差。”裴予伸手将那兩顆淚珠揩去，瞥了她一眼，“我抱了他半個多小時，一聲都沒吭，一到你懷裏就哭了。”

聞晚沒話說。她的小孩緣确實很差，從小到大都這樣，這個小朋友看着挺乖的，不知道為什麽她一碰就哭……今天和之後他們還有好幾場戲要演母子，這要怎麽辦才好。

裴予将小朋友放下地，蹲下身和他對視，問道：“為什麽哭？”

小朋友咬着手指，搖頭。

他又道：“是男子漢嗎？”

小朋友懵懵懂懂，搖頭又點頭。

裴予完全沒有哄小孩的糊弄語氣，口吻極盡平等，極有耐心地一句一句道：“是男子漢就不能老是哭，眼淚掉多了會變醜，你要是……”

聞晚站在一旁，怔怔看着一向話少的他對着個小朋友絮叨，那模樣認真，冷然側臉映着少許平常罕見的柔光。

很久以前他還在‘s.t’組合裏時，當初的公司給他們幾個人做過一檔團內生活紀錄片，每個禮拜在網絡上更新一集。有一回的主題是讓他們去幼兒園做一日看護，那時候他也是這樣，耐心陪小朋友玩，細心照顧，從頭至尾沒有表露出一點點不悅，溫柔到令人驚訝。

因為和他平時的形象不太一樣，很多粉絲在那集播出之後抨擊公司劇本太假，不僅隊友粉這樣說，連很多裴予粉也一口一個“太假了看不下去”。

聞晚那時候卻想，即使有劇本，但他拿出了耐心和溫柔，至少證明他願意用認真的态度對待那些小朋友和守在網絡各端的粉絲們。

此時此刻身為同事，她終于有機會親自感受，不再是隔着茫茫距離，懷抱着無法證實的猜測，連替他正名也沒有底氣。而現在，親眼所見打敗了當時的不确定，她終于能肯定，他偶爾透露出來的許柔軟內心，無關作秀，的的确确是屬于他的一部分。

“你看着我幹什麽？”

熟悉的聲音令聞晚猛地回神，觸及他的眸光，她趕忙說了聲沒什麽，收回視線。

裴予抿了抿唇，說：“可以了，你抱他吧，不會再哭了。”

聞晚愣了一下，低頭看向小朋友，他圓嘟嘟的臉上淚痕早已擦幹淨，雖然看不出有高興的樣子，但眼神似是不再抵抗。

她猶疑了幾秒，怕再次弄哭他，正考慮要不要伸手，就見裴予拍了拍小朋友的背，又捏了捏他的臉頰，笑着鼓勵道：“去吧，讓你母妃抱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