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再別離(二)

謝随昏昏沉沉地醒過來時,眼前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

他再眨了眨眼,仍然只有黑暗。

他不喜歡黑暗。

謝随一生,只喜歡光明的、燦爛的、閃亮的東西。

輕微的腳步聲,而後是一陣酒香味飄入鼻端。女子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手提着開了蓋的酒葫蘆。

“方才給你處理傷口,我将你的酒用掉了。”秦念低聲道,“好在後山也有酒窖,我去重新打來了一瓶。”

也許因為黑暗的關系,她的聲音竟爾顯得很溫柔。謝随接過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入喉緩解了些許不适,才道:“多謝。”

她接過葫蘆不說話。他環顧四周,見這是個四壁方正的石室,逼仄的空間裏空氣透體生涼,不由得問:“這是什麽地方?”

“是我慣常閉關的古墓。”她淡淡地道,“這古墓被人盜過,什麽也沒留下。這間是西側室,你躺的地方原是個棺床。”

謝随差點從這張“床”上面滾下去。“拜托!”

她不由得笑了。

黑暗裏,溫溫淡淡的一笑,卻從那雙靈動的眼眸中流眄出真實的華彩。他斂了誇張的神色,仔細地凝視着她的笑容,忽然道:“你這樣……很好看。”

她頓了頓,“莫名其妙。”

“我以前竟不知道。”他失笑,“我家念念這樣好看。”

她的笑容終于徹底靜住。低下頭,她在謝随床邊鋪了一塊布,将手心裏的東西一件件擺了上去。

謝随眸光一凜——那是二十七枚飛镖,盡皆淬了劇毒,黑暗裏泛着妖異的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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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便盯着那飛镖看,臉色蒼白,緊抿着唇。她的身子似乎在發抖。

他突然伸手擡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着自己,“不要再想了,念念——方春雨已經死了!”

“方春雨?”秦念望着他冷笑,“方春雨算個什麽貨色?!”

謝随怔住。秦念此時的神色是他所完全不熟悉的,凄厲的笑,絕望的笑,目空一切,卻又了無生趣的笑——

“念念?”他喃喃,“怎麽回事——你?”

“你看見他那張臉了?”秦念的聲音如風送浮冰,“那是我燒的。”

“五年前,你離開以後,方春雨他們又來了。”

“你不是說你最喜歡無錫的那座小房子?我把他們都引到了那座房子裏,然後放了一把大火。”

“他們都死了——至少當時,我是這樣以為的。”

“我在街對面的客棧裏住了三個月。”

“最初的時候,我想,你會回來的,我要向你解釋清楚,以免你看見房子毀了,無端為我擔驚受怕。可是你沒有來。”

“于是,我又想,待你回來了,我便要讓你也嘗一嘗失去的痛苦,我要晾着你對那房子傷心至少三天,再去同你相認。可是你還是沒有來。”

“最後,我想,也許你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我為何還要苦等下去呢?若你回來了,以為我死了,那就是你的報應;若你永遠也不回來,而我永遠也見不到你,那就是我的報應。”

她終于又笑了一下,“可原來歸根結底,全都是我的報應。”

***

那一場大火,好像已在她的生命裏燃燒了很多年,好像已将她的所有人間念想都燒盡了。

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神,真就如一個無所寄托的鬼一般,她終于學會了放棄,放棄對他的等待。

——可他為什麽又要回來?!

“……念念。”他沉默地看着她很久,最後也沒有任何別的話語,“念念。”

只是一個名字而已,一個嬌滴滴、軟糯糯的女孩的乳名,被他低沉溫柔地喚來,就仿佛有了某種被光陰漸染的魔力,讓她心如刀絞。

“你不打算說一說麽?”她道。

“說什麽?”

“說你這五年。”

他又沉默了下去。

“不願意說?”她笑。

他輕聲道:“我……累了。”

她望着他,“好。”

***

他慢慢又躺了下去,側着頭看她将長發解下,躺到了他的身邊來,背對着他。

“你好好歇息,傷口不适便叫我。”她說道。

黑暗又彌漫了過來,謝随索性閉上了眼,再不去看她的背影。閉上眼,回憶裏還活着那個笨拙而認真的小女孩,用磨舊的紅頭繩紮着兩把亂糟糟的發鬏,永遠是傻傻地追着他跑——

“大哥哥!”她慌張地喚他,露出尖尖的新換的虎牙。

他過去待她并不好。他過的是亡命的日子,便連累了她也得過亡命的日子;可她一句怨言也不曾有,從她的六歲到十六歲,他們相依相伴了整整十年。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與方春雨同行的那個人。那是個年輕人,“秦念”二字一出口他便認出來了。

韓複生,在遇見謝随之前,秦念在洛陽破栅欄裏的玩伴。他們是同輩人,而自己比他們大了九歲。為什麽韓複生會和方春雨在一起?為什麽韓複生會對秦念拔劍?他想不明白,傷口上持續傳來暗昧的疼痛,連帶着頭也痛了起來。

他不想看見秦念對那姓韓的小子動手。他更不想看見秦念面對那人時,那一瞬間動搖的驚惶的眼神。她或許以為自己長大了,可她在謝随眼中,卻仍然是簡單得一眼便能看穿的。

她喜歡誰,她讨厭誰,她舍不得誰,她忘不了誰——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這五年來從沒有離開過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他已經睡過一覺,也許沒有;他聽見背對着他的女人問道:“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的聲音平靜得有些奇怪,似是那平靜裏還帶着裂紋,顫抖的空氣從裂紋裏透出來。

他嘆口氣,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卻又在半空裏止住了動作,慢慢收了回來。

“方春雨是被人收買的,明擺着是沖我來……”

“你又要走了。”她說,這一次是肯定的語氣。

他頓了頓,“我總是要走的。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處,總不能再跟着我滿江湖地漂泊。”

“是啊,我在這裏住了五年。我們過去呆得最久的地方,也不過三個月吧?”

他笑了,似乎往事總能令他發笑,“我希望你能過得安穩。”

“是啊。”她喃喃,“你不出現的話,我原本是最安穩的。”

***

翌日一早,謝随将秦念送回了紅崖寨,自己便離開了。

在院落門口,秦念遞給他一只沉沉的、溫熱的酒葫蘆。站在模糊的晨光底下,她連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謝随将酒葫蘆系在腰間,長刀負在背上,彎下腰來對她笑:“你還會想我的吧?”

“你無恥。”她說。

“五年前是我不好。”他終于說道。

這一句話,她仿佛已等了很久了,以至于聽到的時候,竟還驚得擡起了頭來。

他唇邊的苦笑轉瞬即逝,又變回了溫柔的模樣,“那口箱子的事情,我會去揚州問清楚的,安老板是我朋友,天大的幹系都不怕。你便留在這裏吧。”

心髒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了,很痛,痛得不能呼吸。她睜大了眼睛感覺着這種痛,和五年前很相似,又畢竟是不一樣了。

五年前她最怨恨的是他沒有向她道一聲別便離開了;而今她才發現,這道別還不如沒有。

“大哥哥。”她的聲音壓得很低,風一吹就散了。

“嗯?”他沒有聽清楚。

“我不會等你的。”

“你不是說過了,你本就沒有在等我?”他微笑道,“那是好事。不必等我。”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她總是這樣笨拙,小時候就經常敵不過他的巧舌如簧,長大以後便更加晦澀。她自己都很厭棄自己,這麽無聊、冷淡、毫無長進的自己,怎麽可能留得住他?

她只能永遠徘徊在原地,做一些不可企及的幻夢。

他安靜地凝視了她片刻,而後笑了一下,“念念。”

她擡起頭,那模樣還像是當年那個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一樣。

他低下身子,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來自大哥哥的吻,雪花一樣溫柔,雪花一樣缥缈。她怔怔地沒有說話,而他已轉身離去了。

***

秦念回到寨中,将地窖裏的酒搬了三壇到後園的石桌上。

小鬟被驚動了,揉着惺忪睡眼出來一看,吓了一跳:“大當家?——大清早的,您要喝酒?”

秦念打開了一壇,“釀再多的酒,不喝也是沒用的。”

小鬟拍了拍臉,擡頭看看那被雲霧遮蔽的朝陽,低頭看看在桌邊坐下的秦念,“您不是去了後山?我以為您過些日子才回來的。”

“遇上了一點事。”秦念斟了兩杯酒,才問道,“你喝不喝?”

小鬟走了過來,看見大當家的臉頰被冷風刮得蒼白,又透出了些微渺的紅暈,“那個,謝……謝公子呢?”

“他走了。”

“走了?”小鬟驚住。

“走了便是走了,很稀奇麽?”秦念看她拿着酒杯卻不喝,自己便只管一飲而盡了,“他是江湖人,四海為家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一開始?”

“……”秦念沉默了下來,眼睑微合,清淡的目光凝注着微微晃蕩的酒水,“嗯,一開始。”

“我是在六歲時遇見他的。從那之後,他帶着我四處漂泊,整整十年,像找不到歸巢的鳥,從來沒有落腳過。”

***

為什麽呢,在回憶起那個人的時候,卻只能記得他帶給自己的痛苦、動蕩和危險?

她明明想說更多的。那個人在她心中的意義,不止是漂泊而已。

可是喉嚨卻似被什麽東西梗住了,教她再也說不出口。那個人那麽喜歡酒,她為了他去學釀酒,五年,她釀的酒堆滿了紅崖山的酒窖……可是她卻恨透了酒。

恨透了。

“大當家。”小鬟小心翼翼地道,“他既走了,那那口箱子……”

秦念将酒杯放在桌上,“我會去揚州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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