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癡鬼(5)
如果能重來一次,無崖子問“若是我陪你下完這盤棋,接下來你會到何處去”,顧安寧絕對會回答轉世輪回,而不是什麽再來一局!
他呆滞地看着一臉堅定的無崖子,內心十分崩潰。
半晌,顧安寧回過神,表情變得冷漠。
做鬼的時候,他受到任務對象的影響很大,不論癡鬼再怎麽無害,終究不是人類。死後的人,自然不會把生死放在心上,它身上帶着非人生物特有的冷漠無情,正是鬼類的氣質,沒有讓顧安寧在無崖子面前暴露出真正性情。
“你不願跟我下棋?”顧安寧收起了方才的溫和,情緒尖銳起來,咄咄逼人地看着無崖子,他用力捏緊了手上的棋子,嚯的站起身來,微微用力,翡翠棋子瞬間化為粉末,灑落在地上。
“我不是不願,只是在下棋之前,想先請你陪我做一件事情。”顧安寧的情緒轉換的太明顯,無崖子瞬間察覺,連忙安撫道,“烏鷺随心,我心中念着其他事,就算答應你對弈,也定然心不在焉。這種狀态,輸贏又有何意義呢?”
這番話說的有理有據,顧安寧正想應下,屬于人類的那一部分忽然警醒。
無崖子剛才表現出來的可不是這樣!
“既然你願意,那就來吧。”顧安寧不再像剛才那麽吓人,也沒有遭到拒絕之前的好相處。他自動忽略了無崖子後面的話,争取一次完成,馬上回家。
他重新坐回石床上,看着沒有動作的無崖子皺了皺眉,一揮手,無崖子便被一股氣勁推着也跟着坐了下來。
顧安寧皺了皺眉,又做了個動作桌上的棋子收起,重新換了兩罐琉璃青盞樣式的棋罐。
“這副棋……”無崖子露出懷念的表情,他擡頭看向顧安寧,“沒想到你還保留着它。”
顧安寧怔了一下,也跟着回憶起來。可惜他的記憶大多與棋具和棋譜有關,其他都已經模糊不清。
“你見過它?”顧安寧問。
無崖子道,“你二十歲生辰那天,我得了你父親的邀約,去府上做客,帶去的禮物就是這副紫英棋子。”
“原來如此。”顧安寧恍然,“敵手棋,白子先行,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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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無崖子所言,他心裏惦念着太多事,無法集中精神發揮出往日的水平。一局棋結束後,顧安寧并沒有如願離開。
任務已經進行了兩天,顧安寧不是沒有接過時間更長的任務,只是與任務相匹配的獎勵也會豐厚。然而這次任務的獎勵只有五點真元,換算成壽命也不過五天而已,逗留太久,怎麽算都不合适。
他不可能跟着無崖子離開,去探尋生前事跡的,為今之計只能劍走偏鋒,試一下特殊手段。
下完棋之後,無崖子正式邀請顧安寧離開擂鼓山。弄清楚顧安寧的雷點之後,事情就簡單地多,無崖子以棋為借口,半哄半騙得,誘導顧安寧答應下來。
在蘇星河複雜的目光下,顧安寧與無崖子離開了聾啞谷。
燕淩家在天水,毗鄰關中平原,距離逍遙派不近。否則無崖子也不會與燕淮不常見面,最後失去聯系。
因為顧安寧的扭捏不配合,二人趕路的速度不快。無崖子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天将黑時定了客棧房間,主動邀請顧安寧手談,顧安寧欣然應允,但是一直下棋到深夜,顧安寧的任務都沒能完成。
他早有預料,對此并不驚訝。
無崖子內力深厚,徹夜不眠也可以精神奕奕,只是他不想讓顧安寧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下棋上,主動停下來,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時候不早,我只是個普通人,年紀又大了,熬不得夜,是時候該歇息了。”
顧安寧大多數時候都是很好說話的。
他點了點頭,對無崖子道,“你去吧。”
“你呢?”無崖子問。
顧安寧理所應當道:“自然是繼續下棋。就算沒有對手,我一人所持黑白二色,也別有一番樂趣。”
無崖子道:“燕淩,你可還記得,你二十四歲那年?”
顧安寧淡漠擡眼看了他一下,“不記得。”
無崖子道:“你從小身體不好,很多事情都做不得。燕淮為你找了老師,你卻獨愛棋藝。”
聽到棋,顧安寧收斂了漫不經心,問道,“然後呢?”
無崖子道:“那一年你的身體已經不大好,我收到你父親的書信,去府上拜訪。你病得厲害,又無事可做,手上仍舊拿着棋譜鑽研。”
“那棋譜現在可還有?”顧安寧問。
“燕淩……”無崖子嘆了口氣,正色道,“那時的你與現在相去甚遠。我離開後不久,你便病逝了。”
顧安寧臉上沒了表情,他瞳色漆黑,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令人心裏發毛。
無崖子不是普通人,他活了九十六年,依然保持着健康的體魄和俊美的外貌,他的師父逍遙子年紀更大,就連做弟子的都不确定,逍遙子是雲游在外,還是已經死在了外面。不過他們卻無法看到自己生命的盡頭。
從某種程度上講,無崖子和顧安寧是一樣的。
無崖子不怕顧安寧,甚至還想在他身上看到些不同尋常的東西,讓生命變得不再煎熬。
顧安寧低下了頭,看着桌上的棋子。
房間裏蠟燭的光芒不太明亮,暖黃色的光線下,瑩潤的棋子漂亮的不可思議,顧安寧甚至能在上面看到無崖子的倒影,卻看不到自己的。
顧安寧說:“我知道,我還知道我是癡鬼。”
無崖子忽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從凳子上站起,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去休息了。”
無崖子走後,顧安寧重新面對棋盤,擡手拿起手邊的雲子,落在了棋盤上。
半個時辰後,顧安寧隐去身形,來到了無崖子的房間。
既然是鬼,肯定會有些不同尋常的手段。
朝着無崖子吐了口氣,确定無崖子熟睡之後,顧安寧進到了他的夢裏。
華美的府邸憑空出現,走廊上滿是白绫,門前張貼着白符,中央大堂內停着一口檀木棺材。
若是段譽在這裏,定然會發現此處與他呆過一夜的“顧府”簡直一模一樣,而這時宅院大門上的牌匾,确實“燕府”二字。
顧安寧穿着一身精致的黑衣,面帶微笑坐在涼亭上,無視了來來往往的下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不遠處的青石板小路。
府邸裏的其他人也像沒見到他似的,徑直離開。
過了一會兒,大堂傳來凄厲的哭聲,棺材被幾個漢子擡起,沿着石板路送出,兩側是一對神色凄惶中年夫妻,男人抱着一座牌位,女人不停地拿帕子擦拭眼淚。
棺材最尾處,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情緒低沉,他遠遠地看着送殡隊伍離開,不知該走上去,還是離開這裏。
正猶豫時,他目光一轉,看到了涼亭中的顧安寧。
男人快步走來,喊道:“燕淩!”
顧安寧微笑看着他,與白日裏的偏執冷漠完全不同。此時的他,擁有了人的感情。
顧安寧站起身,行禮後回道:“無崖叔叔。”
“燕淩,你怎麽會在這裏?”無崖子問道。
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府上挂好的白幡全都消失不見,來往下人們也收斂起凄苦的表情,甚至有說有笑,完全不像主人剛剛離世的樣子。
無崖子再看向顧安寧,他依然神情溫和,身上的黑衣卻沒有變過。
無崖子認出來了,他穿的……是壽衣。
“這是您的夢。”顧安寧道,“您應當已經見過我了。”
“這是怎麽回事?”就算無崖子見多識廣,也弄不清楚目前是什麽情況。
顧安寧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在無崖子詢問後苦笑一聲,“想必您看得出來,夢裏的我與您見到的相差甚遠。”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那條青石板路,可是這一次卻沒有任何人過來。
顧安寧接着道,“我死去多年,本不該留在人間。沒想到卻因為一點陰差陽錯成了癡鬼,逗留了五十幾年。”
“我能幫你做些什麽?”對方既然已經開口,想來無崖子有幫助他的能力,他曾把這位後輩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如今更是有幫助他的意圖,在顧安寧請求之前,無崖子主動問道。
“陪我下一盤棋,痛痛快快地、暢快淋漓地對弈一局。”顧安寧道,“他與我并非一體,他是我的執念,将我束縛在人世間。只要執念得到滿足,我自然可以離開了。”
無崖子不太相信,因為先前他問的時候,顧安寧給出的并不是這個答案。
無崖子道:“他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也不記得你的家人和事跡。你确定一盤棋,就能令他滿足?”
“我既不是他,又是他。他不了解我,我對他卻異常熟悉。他很單純,所求不過一個‘棋’字而已。我死後,父親母親送來的上好棋具已是天下少有,五十幾年來,他日夜鑽研,對于棋譜的執念一樣不深刻。他從頭到尾無人陪伴,所求不過一個對手而已。”顧安寧道,“無崖叔叔棋藝精湛,定能做到,讓他放下執念。”
兩個顧安寧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編出來的人設也有漏洞。他沒有燕淩的記憶,以燕淩的身份坐在這裏,也是通過無崖子的只言片語猜測出來的。不過無崖子的注意力并不在人設上,讓顧安寧松了口氣。
無崖子思考片刻,對黑衣青年道:“我明白了,我會盡力而為的。”
顧安寧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燕淩多謝無崖叔叔。”
說完身形漸淡,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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