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神秘來客
事情還得從1970年的隆冬說起。“文化大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那天半夜,卧牛村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熟睡中的卧牛村人猛地被一聲落地的炸雷驚醒。
寒冬臘月落驚雷,這事情古怪的很。
張幺爺被驚雷弄醒後就再也沒有睡着。黑子在門外汪汪地叫。張幺爺本來是想起身招呼黑子別叫的,但是數九寒天的,起夜很麻煩,張幺爺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好在黑子叫了一陣就不出聲了,大概是被這古怪的驚雷給吓着了。
被炸雷驚醒後張幺爺再也沒有睡着覺,起了個大早。他得挨家挨戶去通知村子裏的人上午要參加祠堂裏開的批鬥會。
說是批鬥會,其實就是走走過場。卧牛村能批鬥的,也就是五保戶張子銀。張子銀原先被國民黨抓過壯丁,後來又逃跑回來了。就因為這,他才落了個隔三差五被批鬥的衰命!
張幺爺挨家挨戶通知的時候,順便也先要給村子裏的幾個愣頭青小子打一聲招呼,叫幾個愣頭青去張子銀家押解張子銀的時候手腳輕點。因為張子銀一到冬天就哮喘,怕這些愣頭青小子手腳重了弄出事情。
卧牛村張幺爺的輩分最高,說話也有威信,所以這些愣頭青對張幺爺還是言聽計從的。
下了一夜的雪,張幺爺打開四合院大門,四周的景象已經被白皚皚的雪裹得嚴嚴實實。
張幺爺剛要習慣性地喚一聲守在大門口的黑子,一看,拴黑子的鐵鏈子卻是空的。
正納悶,又看見黑子睡的稻草堆裏有東西動了一下。
不像黑子,倒像是睡了一個人。
張幺爺一驚,剛要喊,又見大門旁階沿上的柴禾堆裏一陣蠕動,一個又矮又醜的男人從柴禾堆裏鑽了出來。
這醜男人穿着破舊的棉襖,一臉兇相地盯着張幺爺。
張幺爺不認識這個人,就問:“你是哪兒來的?”
醜男人不說話,只是用直愣愣的眼睛死盯着張幺爺,一副要幹架的樣子。
張幺爺一時間摸不着頭緒,還要問,這時,黑子睡的稻草堆裏又冒出一個人來,居然是個年紀輕輕的女人。
女人的頭發雖然有些淩亂,但是那張臉卻白得漂亮文靜。
張幺爺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他從女人的神态裏猜出這個女人一定是有來頭的。
于是他就對女人說:“你們是一起來的嗎?”
女人的态度還算是和藹,說:“是一起來的。他是我丈夫,姓庹。他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張幺爺沒有聽過這麽奇怪的姓,更沒見過一個又矮又醜的啞巴會取上這麽一個漂亮的媳婦。所以張幺爺心裏就感到相當驚奇了。
女人邊說話邊梳理着沾了稻草梗的頭發站起來,說:“我們是逃難到這兒的。半夜了,走得疲倦了,就在你門口将就一宿。沒有打攪到你們吧?”
張幺爺這時才看清,這個文靜漂亮的女人已經是一個大腹便便身懷六甲的孕婦了。
于是張幺爺就連聲說:“沒有打攪,沒有打攪。”
那個醜男人的态度也緩和了下來,他從柴禾堆裏搬出兩個顯得很笨重的黑漆木箱子。
張幺爺見女人一臉疲倦的樣子,知道女人晚上一定是沒有休息好,就動了恻隐之心,說:“要不你們到我家裏先坐坐,吃過早飯再趕路?”
女人也不推辭,就朝醜男人說:“庹師,把箱子搬進老人家的屋裏吧。我們下午再趕路。”
被喚作庹師的醜男人好像聽得懂漂亮女人的話,就開始往屋子裏搬東西。
張幺爺讓張婆婆照顧這個身懷六甲的陌生女人,然後滿腹疑慮地去挨家挨戶通知開批鬥會。
批鬥會開到半截張幺爺就回家了。他心裏一直不踏實。
回到家,家裏就出事了。張幺爺前腳剛一跨進家門,就見張婆婆邁着尖尖腳從堂屋裏跑出來,一臉急慌慌的表情,見了張幺爺就像見了救星般地朝張幺爺喊:“老東西,你可算回來了,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張幺爺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又見那個醜陋的庹師在堂屋門口無頭蒼蠅似的打轉,嘴裏發出咿呀唔的聲音,就沖張婆婆呵斥道:“鬼攆起來了?急急火火的幹什麽?”
張婆婆就說:“比鬼攆起來了還急!要生了!要生了!”
張幺爺立馬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掉頭轉身就朝外邊走,嘴裏開始嘀咕:“難怪左眼皮跳幾天了,禍事果然腳跟腳就來了!”
一走出門張幺爺就小跑起來……
村子裏的接生婆——藍二娘還在祠堂裏開批鬥會。他得去會場喊她。
祠堂內用青石條砌成的天井裏面,坐着村子裏老少幾十口人,一棵百年樹齡的羅漢松下,張子銀被反剪着雙手站在高木凳上低頭認罪。村子裏的大辮子妹——張瓊華正領着人喊口號。
“打倒張子銀——打倒張子銀國民黨反動派——”
接生婆藍二娘正邊跟着喊口號邊納着鞋底。張幺爺徑自走過去,朝藍二娘一陣耳語,藍二娘就急急忙忙地起身。
藍二娘不是小腳女人,剛纏小腳的時候就碰上解放了,所以藍二娘跑起來也利索。
藍二娘跟在張幺爺後邊跑邊說:“幺爺爺啊!這事可是不興開玩笑的。村子裏沒人懷孩子啊?一會兒耽擱了開會,扣公分你可得負責的。”
張幺爺邊領着藍二娘朝家裏跑邊說:“這事我也給你開玩笑嗎?趕緊,晚了就出人命了。兩條人命啊!”
張幺爺急得胡子都泛起了白霜。
後面的藍二娘卻停住了,一跺腳說:“我還得回家拿點東西。”說完轉身又朝自己家裏跑。
張幺爺急得直跺腳:“還要拿什麽東西?快去!趕緊!”
張幺爺邊朝家裏跑邊自言自語地說:“可千萬別難産啊!得順生才好啊!”
堂屋門口,張婆婆踮着腳尖朝外面張望,終于看見張幺爺回來,卻是一個人,就說:“藍二娘呢?你喊的人呢?”
張幺爺就說:“喊到了,又回家拿東西去了。人咋樣了?”
張婆婆說:“在柴禾堆裏。”
張幺爺一跺腳說道:“你這個死婆娘!咋能把人擱柴禾堆裏?這麽冷的天。牲口?騾子麽?”
說着就朝竈屋裏跑。
庹師守在竈屋的門口,嘴裏咿咿唔唔的,既着急又暴躁,眼珠子都是紅色的。
張幺爺上去一拍庹師的肩膀,大聲說:“幹着急有屁用!趕緊跟我擡人去!”
說着就走進了竈屋。
竈屋裏光線很暗,張婆婆在柴禾堆的旁邊點了一盞煤油燈。
女人躺在竈屋的柴禾堆裏,臉色煞白,鬓發間冷汗如線似的流淌。張婆婆給女人身上蓋了一條破被子,把女人捂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那張煞白的臉。
張幺爺湊上去,朝女人說:“再堅持一下,接生婆馬上就過來。一定要堅持住!”
女人很堅強,她使勁咬着嘴唇朝張幺爺點頭,一聲不吭。
張幺爺要庹師上去抱女人,庹師卻一個勁地朝後面躲,頭搖得像撥浪鼓……
張幺爺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說:“你的婆娘,你不來抱誰來抱?”
張婆婆這時跑進來,朝張幺爺說:“就在這兒接生吧!挪不得了,再挪就該被挪出事情來了。”
張幺爺說:“這怎麽行?又不是牲口、騾子!”
張婆婆說:“我會和藍二娘照顧好她的,你們兩個男人家的都快出去!”
張幺爺和庹師被張婆婆趕出了竈屋。
醜陋的庹師在天井裏打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看他這樣子,張幺爺就上去拍拍庹師的肩膀,說:“沒事的,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天看成!”
十個啞巴九個是聾子,所以庹師聽不懂張幺爺的話,朝着張幺爺一通比畫。張幺爺看着他的手勢,一腦子漿糊,說:“哪個女人跟着你也遭罪!唉!”
張幺爺也在小天井裏打轉,無計可施。
女人生孩子的事情他的确是幫不上忙的,況且這回還是一個和他不相幹的女人生孩子,他就更是插不上手了。
現在張幺爺最擔心的是女人是難産還是順生。
張婆婆原先給張幺爺前前後後懷過三個孩子,可這三個孩子到臨盆的時候都是難産。那時的接生婆還不是藍二娘,而是另一個村子的獨眼老婆子。這老婆子會下陰觀花跳大神,方圓十幾裏地的人都管她叫黃仙娘。黃仙娘接生也是一把好手,接生前她會舀一碗清水,然後對着清水念上一陣子咒語,再讓生孩子的女人把水喝下去,不出十分鐘,孩子準呱呱墜地,靈驗得很。
方圓十幾裏地的丫頭小子幾乎都是經黃仙娘的手生出來的。她接生,村子裏的人都放心。
可是偏偏到了張婆婆臨盆的時候,黃仙娘的手段不靈了。張婆婆三回臨盆,三回都是難産,黃仙娘用盡所有招數,孩子橫豎就是卡在張婆婆的關口上下不來。有兩回都是孩子的腳和整個身子出來了,就是手和頭出不來。黃仙娘招數用盡的時候只好對守在外面的張幺爺說:“要大人還是要孩子?”
張幺爺說要大人。
于是黃仙娘就把已經出來的孩子又塞進去,再把孩子的手腳掰斷,手段相當殘忍……
到現在,張幺爺也沒有個一男半女。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中,黃仙娘就遭了殃,被五花大綁天天示衆游行。黃仙娘不堪其辱,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趁着看守她的民兵打瞌睡的工夫,自己把自己吊死在保管室的房梁上了。
後來,藍二娘就成了村子裏的接生婆子。
越是擔心的事情越是要來。張婆婆從竈屋裏跑出來,說:“藍二娘咋還沒有來,這個時候裹小腳啊?羊水都破了,看樣子是難産!”
張幺爺一聽“難産”這兩個字頭皮就發麻,說:“真的?”
張婆婆說我都看見孩子的腳了。
張幺爺使勁一跺腳,哀叫了一聲:“這可咋整?”
張婆婆開始抱怨張幺爺,說:“大清早的就領不幹不淨的人來家裏,這下看你咋辦?要是出了人命被人冤枉了,我看你這條老命也不要留了。”
張幺爺朝張婆婆吼:“你這婆娘現在說這些話有屁用!趕緊進去照看着,我再去看看藍二娘來沒有……”
說着又要出門。
這時藍二娘終于來了,手裏挎了個用家織布裹的包袱。
張幺爺就像見了救星似的朝藍二娘喊:“快點吧,二娘,再拖就出人命了!”
剛進門的藍二娘這時看見在一旁打轉的庹師,被庹師醜陋的模樣吓着了似的,臉色發緊。
她朝張幺爺問:“人在哪兒?”
張幺爺急說:“在竈屋裏。”
說着就把藍二娘往竈屋裏引。
藍二娘進去後,張婆婆又把竈屋的門掩上了。
張幺爺蹲在天井裏抽起了葉煙。庹師蹲在階沿上,一雙兇惡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
半天,竈屋裏始終沒有一丁點動靜,既聽不見産婦聲嘶力竭的吼叫,也聽不見嬰兒呱呱墜地的哭聲,張幺爺的心裏一陣緊似一陣。
那個庹師這個時候就像是被凍僵了似的,木愣愣地蹲在階沿上,一動不動,呆望着天空的那雙兇眼也是一眨不眨。
張幺爺站起來,想湊到竈屋的門口聽聽動靜,這時一直沒動靜的庹師卻咿唔着朝張幺爺使勁打手勢。
張幺爺罵了句:“你還怕老子看見你媳婦咋的?狗日的!”就退了下來。
這回,張幺爺心裏的感覺比張婆婆難産的時候還揪心……
終于,張婆婆把竈屋的門推開一道縫,然後小心翼翼地出來。
張幺爺急忙上去,朝張婆婆說:“咋樣了?大人有問題沒有?”
張婆婆朝張幺爺說:“沒見過這麽犟的人!藍二娘說要保孩子就保不住大人。”
張幺爺“哎呀”地呻吟了一聲,說:“咋又遇上這事?那就保大人!”
張婆婆說:“産婆子死活要保孩子,藍二娘不敢做主。”
張幺爺急得在天井裏團團轉,說:“這女人咋這麽傻?是娃娃要緊還是自己的命要緊?”
張婆婆說:“偏偏遇上她老公又是個啞巴聾子。你說這個事情咋整?”
張幺爺看看蹲在階沿上的石頭獅子一樣的庹師,什麽轍也沒有了。
藍二娘這時也走出來,朝張幺爺說:“幺爺,這個事情你看咋辦?死活要孩子。要孩子大人就得沒命啊!都快出來一半了,卡在那兒了。”
張幺爺一咬牙說:“這個事情不能依她!保大人!”
藍二娘說:“不行!沒了孩子,她是不會活的。這女人犟得很!”
張幺爺腮幫子使勁蠕動着,臉色一陣陣發青。
藍二娘也很着急,說:“你可得快點拿個主意啊,幺爺!再過一陣子恐怕大人孩子都懸了!”
張幺爺發急地說:“又不是我生孩子,我能拿什麽主意?”
三個人在天井裏無計可施。
張幺爺沉吟片刻,又對藍二娘說:“二娘,你再想想辦法,看……”
“我是沒有辦法了。”藍二娘還沒等張幺爺把話說完就說道。
張幺爺無可奈何地走到庹師身邊,一拍庹師的肩膀,大聲說:“你要大人還是娃?”
凍僵了似的庹師被張幺爺拍得渾身一震,用一雙兇眼盯着張幺爺,直愣愣的。
張幺爺又說:“你要大人還是要娃?你給我比個手勢啊!”
庹師居然轉過臉去,理也不理張幺爺了。他反而不像剛才那麽魂不守舍了。
張幺爺罵道:“咋就碰上你這麽個倒黴鬼?”
藍二娘和張婆婆都看着張幺爺,就等着他拿主意了。
女人生孩子的事,張幺爺能有什麽好主意?所以張幺爺急得汗都下來了。
終于,藍二娘說:“實在不行的話,我只有試一試了。”
張幺爺聽了藍二娘的話,就像看見了希望和救星,說:“你有辦法了?”
藍二娘說:“我也只能試試。死馬當做活馬醫。”
張幺爺說:“咋試?”
藍二娘說:“我也沒試過,現在就是沒試過也得試了。再過一會兒,恐怕連試一試的機會也沒有了。總得賭一把啊。”
張幺爺就說:“那就趕緊試!出了人命我來擔待!救人要緊。”
張婆婆在一旁急得直用手捶打張幺爺,說:“你有多大的命來擔待?”
張幺爺朝張婆婆吼:“大不了老子被弄去坐學習班吊鴨兒浮水!”
聽了張幺爺的話,藍二娘也有了底氣,說:“有你幺爺這句話,我就去試一下了。”
張幺爺說:“趕緊!別耽擱了。”
藍二娘走進竈屋,張幺爺又朝張婆婆說:“你還不趕緊進去幫藍二娘?”
張婆婆氣得話也說不出,但又不敢不聽張幺爺的,只好呼呼地喘着氣跟着藍二娘進竈屋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