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陛下不怕一瀉千裏就可以吃了試試。至于那顆手榴彈,原本倒是可以‘毀天滅地’的,至少炸死十七、八個人不是問題,不過我看它似乎生鏽了,好像拉不開了呢。”
她說完,神武帝沉着臉看向江世遷,見他點了一下頭。
“荒唐嗎?可笑嗎?”江憑闌近乎癫狂地笑起來,“江世遷,你後悔嗎?在江家苦苦煎熬了這麽多年,為了這些破爛毀了我的人生,你後悔嗎?”
江世遷從最初的震驚裏回過神來,整個人靜得好似沒有一點生氣。
到得此刻他才發現,自己中計了。
她在墓室裏就發現了真相,卻一直不動神色,甚至借以盒子與他談條件。而他被甬道裏的那些對話惹得心緒波動,鬼使神差地想,神武帝拿到寶物便可稱霸天下,要殺江憑闌也不急這一時,今日便暫且放她一馬,也算還了這二十年情義。
所以,當神武帝擔心寝殿裏的機關威脅到自己,迫切想要離開時,江世遷刻意貼在了他身側。彼時的神武帝正值情緒大起大落,心急之下必然要命他親自去殺江憑闌,他于是順理成章錯身而過,給了江憑闌下手的機會,也給了自己的“保護不力”一個正當的理由。
卻不想,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圈套,都是江憑闌的計謀。她的傷勢,她的笑意,她的看似柔弱,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甚至在他取走瓷瓶時她指尖的顫抖,都是攻心的計謀。
兩年的艱難求生與鬥争,讓她幾乎成了第二個皇甫弋南,即便內心萬千波瀾,也能在臉上作出截然相反的戲來。
是他又輸給了她一次。
江世遷始終沒有作答,似乎打算沉默到底。江憑闌早便料到聽不見他的答案,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緩緩道:“我說過的話從來都算數。”她是在暗示江世遷,決裂時的那番話她沒忘,也希望他不會忘,從這一刻起,他不需要再容情放過她。
說罷她便不再看向對面,笑盈盈瞧着臉色發青還沒從打擊中緩過來的神武帝,“陛下,今日我若從這宮門踏出,想必有不少禁衛軍在等着我吧?”
他怒哼一聲,剛要作答,忽被大力一扯,下一瞬整個人便從宮門到了龍床邊。江憑闌停也不停,拖着他直接往石階下跳。
江世遷霍然擡首,一步追上,卻不料甬道的暗門唰一下關了個死。
他擡手一拳猛砸在暗門上,眼底終于起了熊熊怒火,“江憑闌,事不過三。”
江憑闌順利進了甬道,見江世遷沒能追上來,暗暗籲出一口氣來,與此同時感覺到後背下了一層淋漓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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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江世遷給了她機會挾持神武帝,但他是十分偏執固守原則的人,機會只可能有那麽一次。所以她只得故技重施,說出寶物的真相擾亂他的心緒,把握最佳時機将神武帝帶到這裏,同時甩開他。
即便她挾持了天子,也确實很難活着走出十面埋伏的皇宮,而這個甬道,是她唯一的出路。
甬道的門原本早在一個多時辰前便該關了,但她在墓室裏看見了陵墓建造時的場景,掌握了控制機關的方法,出來時趁江世遷不留神卡了個石子在門縫。當她拖着神武帝重新進來便飛速取下了石子,将後來的人通通關出了門外。
神武帝看一眼緊閉的暗門,臉色青白,“朕以為,你該不想與朕一同死在這裏吧?”
“呵呵。”她皮笑肉不笑,“你這老不死的都五十六了,姑娘我還二十一枝花,陪你死在這裏?做夢吧。”
“那麽你大可不必走此絕路。龍床中空,那裏有朕的手谕,有了它你便能出宮。”
“我再說一遍,這些話,留着去騙三歲小孩。”她将劍鋒大力一側,“別耍花招,我累得手酸,可不保證什麽時候抖上一抖。”
籌碼全無的老皇帝只得姑且配合,跟着她朝甬道深處走去。
甬道裏的那些暗門并非只有一種開啓方法,換個順序組合機關,整個陵墓便能一直通到很外頭去。
墓室的主人是位貪玩的智慧者,因痛恨這些迂腐不堪的古人,與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戲耍了所有人,卻給後來的穿越者留了一條出路。
江憑闌憑着主墓室裏看見的景象一路設置機關,整個甬道霎時間四通八達,連神武帝都有幾分驚訝,很難想象,數代帝王都沒能做到的事,卻被這個丫頭輕易辦成。
不過,要橫穿偌大一個皇甫宮也确實不易,盡管路有了,卻很耗費時間和氣力。約莫走了快兩個時辰,江憑闌才摸到了出口。
出口處是一扇磚門,看起來很像宮牆的內壁,她因此不大确定這究竟是出了皇宮還是尚在裏頭,也不敢輕易出去,便撬開了一塊石磚往外看去。
石磚破開,卻并未有太多光亮透進來,顯然天已黑了。不過這一眼看去,倒将外頭情狀瞧得很清楚,層層疊疊的火把和守衛堵在前方,那是整座皇宮最外頭的一扇宮門。
神武帝的眉眼間露出笑意來。
江憑闌暗罵了一句,破老頭,眼看就差這麽一截路,再往外挖一點會死嗎?
她将刀鋒穩穩擱回了神武帝肩頭,一面眯着眼找尋突圍的時機和可能。這一眼望出去,卻忽見一騎黑馬自宮內飛快馳出,馬上人穿一身緋色官服,長發生生斷了一截,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而在她的身後,一隊禁衛軍緊追不舍。
江憑闌眉心一跳,這個人也太像她了吧?不論是神/韻還是裝束都跟自己如出一轍,像到就連她都險些錯認。
那女子策馬馳出,似有硬闖的意思,堵着宮門的侍衛群裏忽有一騎上前來。馬上男子一身烏墨大氅在夜裏裏無端透着詭谲之色,他左手持弩,對準來人毫無猶豫便是一箭,正中女子前心。
女子自從馬上翻落,大片大片的血濺灑在宮門前,那男子微微垂眼看她,神情默然。
皇甫弋南。
有人安排了一個足可以假亂真的她來試探皇甫弋南,看兩人是否當真被離間。結果證明,他帶着一衆親衛在宮門外從早守到晚,不是預備接應她,而是要殺她。
江憑闌苦笑了一聲,忽覺實在不該太自以為是,今晨離開寧王府時對皇甫弋南抱有的一絲幻想和希冀,到頭來只可笑了自己。
其實,即便沒有眼前這一幕,她也早就想明白了。在九寰宮裏得知神武帝是為了她的異能才費盡心機想得到她後,她很快回想起了與皇甫弋南的初遇。
那一天,微生皇城山間茅屋前,他用一個子虛烏有的謀殺案試探了她。這說明,所有一切,他從最開始就知道。
而皇甫弋南之所以今早急急想要除掉她,是為了阻止神武帝得到寶物。即便她沒有失手殺死喻妃,他一樣不會放過自己。
她嘴角的笑意森涼而苦澀,死死盯住了宮門前的那具屍體,好像看見了被皇甫弋南親手除掉的自己。
從頭到尾,動情的人是她,願意為他舍命的人是她,被蒙在鼓裏的人也是她。
而對皇甫弋南來說,救她也好,娶她也好,不過都是将她當作與神武帝對抗的籌碼。她的價值,在于她對神武帝的價值,一旦神武帝不再需要她,那麽同樣的,他也決然舍棄了她。
那一箭分明沒有射在她心口,卻讓她如受切膚之痛。
江憑闌這邊尚在愣神,忽覺背心似有些冷。她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走漏了心跡,不知何時手中劍松了松,竟讓神武帝到了她後頭。
她一剎醒神,身體先過思維作出了防禦的動作,卻不想這地方狹隘,神武帝又太快,在她回身出手意圖迎上那掌風前便先一掌拍向了她的心口。
神武帝雖年事已高,年輕時卻也以一身了得功夫叱咤一方。他是一位武帝,這一點江憑闌從未忘記,所以即便甬道裏只有他們二人,她仍舊全神貫注沒有放松警惕。
卻偏偏在這關口失了神。
這一掌毫不留餘力,江憑闌整個人因巨大的沖勁往後退去,後背抵到磚門仍不夠,直直撞散了磚石飛了出去,“砰”一聲踉跄倒地。
宮門處的守衛聽見異響霍然擡頭來看,這一眼便看見了浴血的江憑闌和同樣有些狼狽的陛下。
一衆禁衛軍流水般朝宮牆湧來。
江憑闌嘴角鮮血狂湧,眼暈得幾乎要看不清神武帝的臉,卻仍舊分辨出了眼下的情狀,身後的敵人很快就到,倘若她無法站起來,那麽等着她的就是死路一條。
神武帝奪門而出就要掠去,本該傷重暈厥的江憑闌卻忽然暴起,一個橫掃攔住了他,随即停也不停,一掌拍向他的天靈蓋。
他一個仰身讓開去,手腕一翻,化掌為拳,朝向江憑闌的前心。
電光石火間,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副畫面,曲水縣縣牢裏,狂藥臨走前給她演示的招式!
原來……原來狂藥和神武帝師出同門!
她立即模仿着當日所學去拆招,一個九十度倒仰,腳尖一踢整個人翻過一個跟頭。她人尚在空中,手卻閃電般伸出,隔空使力一拳擊在了神武帝的後頸。
她畢竟內力不若狂藥深厚,招式是對了,卻只将人打了個踉跄跪倒。
神武帝愕然回首,眼底訝異一閃而過,還要起身再戰,卻被迎面而來的掌風逼得只得狼狽躲閃。
下一瞬,他重新回到了江憑闌手中。
與此同時,禁衛軍近至跟前,當先一名弩手剛要一箭射出,拉弓拉到一半霍然停手,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要出宮。”江憑闌微微仰起頭,冷冷看向身前密密麻麻足有上萬的禁衛軍鐵蹄,眼見那群人都震驚到忘了動作,她緊了緊揪在神武帝前襟的手,“我再說一遍!所有人,下馬,繳械,我要出宮!”
神武帝偏頭掃一眼她染血的衣襟,最是清楚,如她這般之人,越到強弩之末越不可小觑,默了一默,朝禁軍首領點了點頭。
一衆禁衛軍齊齊下馬繳械,流水般散開了一條道。
江憑闌衣衫染血,發絲散亂,傷重到幾乎随時都能暈過去,可她的手卻分明穩穩鉗住了神武帝的脖子,眼底怒火熊熊,活像一頭黑夜裏看見獵物的豹子。
這是皇甫歷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有膽量有能力挾天子的人。
這是一個女子,自她踏進這座巍峨寒涼的皇宮起,便注定了有一日要以這樣的方式走出。
她偏頭向神武帝,以餘光對敵,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睛。
神武帝亦回看她,再無法掩飾眼底濃重的殺氣。
忽然便記起那一年壽宴,彼時的他高高在上,含笑滿意道:“是弋南信中提及的那位江氏吧?擡起頭來,給朕瞧瞧。”
那一瞬擡首,四目相對,殺機洩露,便早早預見了今夜的結局。
江憑闌步伐沉穩,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忽然道:“陛下,您知道自己輸在哪裏嗎?”
他也微微笑起來,“朕不覺得朕輸了。”
“是,今夜你或許不算輸,但你永不會贏。我告訴你,”她的語氣平靜,卻像一句谶言擊在人的心底,叫人無端毛骨悚然起來,“終有一日,您會輸給您近乎自負的自信。”
☆、傾國相救
挾天子的人一路行至宮門,在那具與她長得如出一轍的屍體邊微微停了停。銳利的冷箭在女子前襟開出了一朵詭異妖冶的花,而她的眼像一柄刀子,剜了腳下一眼,似乎是想用力記得。
宮門外,遠遠有人高踞馬上,蹙着眉看向她。
她仰起頭,那眼神就好像只是瞧見了一個陌生人,“想不到目力卓絕如寧王殿下,竟也會失算認錯了人。”她彎了彎嘴角,“陛下有令,所有人下馬繳械,殿下,您這是在抗旨麽?”
神武帝眉心一跳。皇甫弋南與江憑闌決裂是真,可他的這個兒子,卻不可能着緊他的性命。他目光一沉,看向對面,“弋南,私怨與大局,你要分得清。”
這一句話看似是讓皇甫弋南暫且抛開弑母仇怨,其實卻是在提醒他,倘若他借此機會除掉自己,也不可能得到皇位。
皇甫弋南當然清楚其中利害,也似乎根本沒有謀逆之心,翻身下馬,恭敬讓開去,“父皇訓誡得是,兒臣沖動了。”
江憑闌鉗着神武帝繼續往前去,與皇甫弋南擦身而過時,不知怎得心間一陣鈍痛,神志都似要跟着渙散開去,步子也漸漸變得游離起來。
她很清楚,倘若不是洗髓丹在關鍵時刻起了保護作用,方才正中前心的那一掌足夠要了她的命。只是那股盤桓在丹田的氣勁尚未完全成形,雖是替她擋下了一半的力道,卻也令她生生受了另一半。
她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她用力咬了咬舌,靠着舌尖傳來的痛感和腥甜勉力支撐住自己,然後半回身,伸手拉過缰繩,“殿下,借您的馬一用。”
說罷她一腳踢開神武帝,大力翻身上馬,手中鞭子一揚。
以她眼下的身體狀況,不可能再一路挾持神武帝出京,她只能趁着自己還沒倒下策馬離開,至于能不能逃走,能逃到多遠,就看運氣了。
卻偏偏有人不願讓她如意。
鞭子揚起的那一剎,煙灰色人影雷霆般到了跟前,衣袖一拂,狂風四起,原本便搖搖欲墜的江憑闌一個跟頭跌下來,摔在了泥地裏。
光是用嗅的便能曉得,她的嘴角又溢出了新血。
江世遷看了無動于衷的皇甫弋南一眼,掌心一翻便多了一枚冰碛,随即他出手,冰碛倒射而出,朝江憑闌後心襲去。
宮裏的積雪在白日裏便被下人們清掃了個幹淨,宮門外卻還有些殘餘,江憑闌的指尖浸在霜雪裏,感覺到鑽心的涼。
甫京城裏最厲害的兩個角色都意圖要她的命,他們一個是她的竹馬,一個是她的丈夫。
她忽然慘笑起來,其實竹馬從未是竹馬,丈夫從未是丈夫,這一切,不過都是她自以為是的一廂情願罷了。
冰碛破空,離她後心不過一寸之遙,忽又是一陣狂風平地起,一個身板小小的人影快得像一抹閃電,轉眼便到江憑闌跟前,一掌拍碎了冰碛。
“大人!”來人低喝一聲,一把攙起江憑闌,将她護在了自己身後。
江憑闌一陣眼暈,晃了晃腦袋才看清來人,“猴子,你不是跟着他們走了嗎?”
“大人有難,我等怎能坐視不管?”清瘦的少年毫無畏懼地看向神武帝,看向他身後上萬禁衛軍,烏黑的眸子裏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自信,“大人您撐住,援軍很快就到了。”
江憑闌愣了愣,不大明白是猴子燒壞了腦袋還是自己燒壞了腦袋,她在這京城如今孑然一身,還有誰會向她伸出援手?而且……如果她沒聽錯的話,猴子說的是,援軍。
神武帝朝後擺了擺手,上萬禁衛軍霎時碾壓而來,與此同時猴子一閃上前。他擺手的動作輕柔無比,卻有強大的氣勁自他周身逼射而出,剎那間,在場所有人都被風迷得睜不開眼來,連江世遷和皇甫弋南都微微偏過了頭。
無數驚馬仰頭嘶鳴,靠得近些的禁軍被颠得狼狽摔落,江世遷剛欲出手,忽見遠遠有一騎守城軍策馬前來,一面揚鞭一面大喊:“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大乾的軍隊來了!”
神武帝先前也受了不小的傷,此刻聞言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嗔怒道:“你說什麽?”
那士兵吓得一屁股從馬上滾落,連“回禀陛下”的套話也來不及講,“大乾的軍隊不知何以繞過了大昭北境,進入我皇甫境內,眼下已到了城門口,破軍帝正親率衆軍攻城,恐怕……”
他話未說完便被打斷,神武帝面沉如水,“多少兵馬?”既然是一支能夠繞過兩國邊境偷偷潛入的軍隊,它的人數就該不足為懼。
“只有三千!”那士兵快速答,卻在上首那人松了口氣的時候又緊接着道,“可是……可是……那是藏龍軍!”
神武帝踉跄後退一步。
藏龍軍,藏龍軍,那是一支只忠于微生皇室的秘密軍隊,人數配置不過寥寥三千,可卻人人都是以一敵百的精英。
北國建朝之初,根基尚未穩定,當年的微生皇帝便曾以三千藏龍軍深入皇甫內陸,險些致使北國全境淪陷。
那幾乎不能被稱為一支軍隊,而是毀天滅地的利器。
正要叩開甫京城門的也不是區區三千人,而是三十萬大軍!
神武帝心神動搖之際恍惚間想到了破軍帝的身份,想到了眼前的這個女子,立即明白了其中關聯,他手一揚,“拿下她!”
猴子冷笑一聲,拎起江憑闌就将她往馬上大力砸去,随即一刀子紮向了馬腹。
馬吃了痛長嘶着奔出,江世遷一掌拍開那擋路的少年就追了上去。
江憑闌半個身子挂在馬上,還來不及穩住身形,霍然回首便見猴子倒在血泊裏,忍不住驚聲喊道:“猴子!”
忽有踏踏馬蹄聲卷着風逼近,其勢迫人,似雷動九天,這樣一支軍隊,他們身下的馬竟能在積雪阻擋下依舊所向披靡。
天青色身影一躍浮空,自三千藏龍軍後方一剎到了最前頭。他人在半空,手裏長槍一挑缰繩便穩住了迎面疾馳而來近乎癫狂的那匹黑馬,随即以長/槍搭橋,腳尖一點旋身而至,穩穩坐在了馬上,扶起堪堪要摔落的女子,将她打橫抱在懷裏。
“憑闌!”
江憑闌知道來人是誰,卻顧不得他何以能夠出現在這裏,她仰起臉,回想起方才猴子倒在血泊裏那一幕,剎那便紅了眼眶,“微生,微生……我不要權勢,不要天下,只想好好活着!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想活着,卻有那麽多人為了我死去?”她的眼角溢出滾燙的淚液,聲音崩潰到近乎凄厲,“為什麽他們都得死!”
微生玦勒停了馬,垂眼看向懷裏狼狽到了極點的女子,用衣袖去擦拭她眼角涓涓湧出的淚,真覺得似有一把刀子劃在了自己的心口。
分離近兩載,只在半年前于尚原城郊遠遠見過一面,當時的她雖然瘦了不少,卻依舊是那般鮮豔張揚的模樣,可如今懷裏的人,她渾身的傷,滿眼的淚,整個人仿佛輕得像片紙,被風一吹就能散了架。
微生玦一手替她擦淚,一手把着她的腕脈,感覺到她內息紊亂,幾乎随時都可能丢了性命。他的手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憂心與憤怒摻了半,随即擡起頭眯了眯眼,看向緩緩打馬而來的皇甫弋南,還有他身後一萬宮廷禁衛軍。
他曾以為這個人足夠保護她,所以才甘心情願放了手。可到頭來,她卻在這寒冷的北國遍體鱗傷,因為他那自以為博大的放手。
江憑闌微微偏過頭,目光掠過層層疊疊的禁衛軍和行在最前頭的皇甫弋南,很快便明白了究竟。
至少在這件事上,皇甫弋南取得了神武帝的信任,這是他歸京近兩年來第一次有機會拿到兵符,為了……對她趕盡殺絕。
她的目光從那人握着缰繩的左手落向他幹淨齊整的衣襟,再往上,兩雙眼将将相觸,她卻忽然停下,別過頭向微生玦懷裏鑽去。
她很累了,真的很累了,她不想再放狠話,不想再看見那人眼底的漠然。微生玦來了,她可以休息一會了,就讓她休息一會吧。
微生玦感覺到懷裏人的動作,一手将她攬緊,一手入懷取出瓷瓶裏的藥遞到她嘴邊,笑着低下頭去,“有點苦,吃了它睡一覺,醒來就到家了。”
江憑闌點點頭,将藥和着血淚吞下,閉上了眼睛。
皇甫弋南高踞馬上稍稍垂眼,目光掠過江憑闌環在微生玦腰間的手時微微一停,一停過後,他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身側的江世遷。
他比自己先到一步,似乎也在觀望微生玦意欲何為。
那人卻忽然笑了,朗聲道:“今夜這陣仗倒是挺齊。”
确實很齊,當世最卓絕的三名男子齊聚于此,烏墨、天青、煙灰各占一角,為了一個女子。
三人懷着三種不同的心思,一人想殺,一人想救,還有一人含笑回道:“早便聽聞大乾破軍帝無雙風采,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微生玦頗有些訝異地“啊”了一聲,“王爺原是認得朕的?那朕可就覺得奇了,既是認得,您何以不跪呢?”
微生玦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再怎麽說皇甫弋南也不過一介親王,“跪”倒不至于,只是按兩國會面的禮制,确實該給他行個禮的。
皇甫弋南似乎很好脾氣,也不動怒,“您說笑了,敵我兵戎相見,談何禮制?”
“咦,莫不是是北國風大,将朕的耳朵吹得不好使了?”他的語氣聽來愈發訝異,“王爺的意思是……要與朕身後這三千藏龍軍一戰到底?難道陛下不是命你前來和談的?”
江世遷微微偏頭,看了一眼皇甫弋南,似乎也想知道他是預備應戰還是和談。
“陛下的意思,但凡利于我皇甫,不論戰與不戰,都由本王全權決定。”
“那朕便提醒你一句,朕的先鋒軍雖未必能攻下整座甫京城,卻足以将戰事延長至援軍到達。七十萬大乾生力軍眼下已在大昭北境嚴陣以待,只需王爺您一句應戰,便可向京城來。”
微生玦的語氣聽來輕描淡寫,在場所有人的眉頭卻都皺了起來。衆所周知,大乾建國尚不足一月,一個新生的政權哪能經得起如此大規模的征兵?
七十萬大軍,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那完全是大乾眼下的傾國之力啊!可以想見,如今的大乾境內必然不剩一兵一卒。而這一場傾國相救,卻只是為了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
早在微生還未亡國之時便聽聞過皇三子的風流韻事,如今看來,這位破軍帝愛慕敵國王妃的傳言竟是不虛!
江憑闌聽見這話也愣了愣,霍然睜眼,仰起頭看向微生玦,一個略帶疑問的眼神,卻被他用食指輕輕彈了一記腦門,“睡覺。”
她一時竟不曉得該哭該笑,只得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啞着嗓子道:“太吵了,睡不着。”
微生玦不去看對面皇甫弋南的神色,垂着眼碎碎念道:“你這丫頭如今可比兩年前難搞多了,再忍一忍,乖。”他說罷又擡起頭,“王爺,朕的耐心有限,還望早做決定。”
皇甫弋南微蹙的眉平展開來,“您該曉得,七十萬大軍朝甫京來的同時,大乾國內必然戰力空虛,一旦消息走漏,大昭要想舉兵攻入,易如反掌。”
這是在威脅微生玦了。
他卻雷打不動,笑嘻嘻道:“朕當然曉得,大不了朕便與你皇甫拼個你死我活,讓大昭撿個大便宜回去呗!”
“皇甫根基穩固,未必就此衰弱,大乾政權新生,兵敗如山倒,不出三月,必要亡國。”
這是在分析時勢了。
微生玦卻還是油鹽不進,好似聽見什麽好笑的話,“那就讓它亡去呗!”
江憑闌一聽這離譜的話,想起身後還有藏龍軍在,忍不住捶了微生玦一拳讓他有點分寸,他卻低下頭去,“老實點,我跟人談正事呢,你這麽撩撥,我哪受得住。”
這一句聲音不低,聽得一衆禁衛軍啧啧稱奇,目光都觑向皇甫弋南,卻見他神色不變,依舊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被敵國皇帝抱着的不是自家王妃。不過他們也很快想明白了,王妃不仁,弑殺王爺生母,兩人夫妻情分哪裏還會在?更何況,看王妃與破軍帝這副你侬我侬的模樣,王爺這綠帽怕是早便扣上了。
皇甫弋南含笑淡淡道:“您如此言辭,便不怕寒了身後一衆将士的心?”
衆人一聽,王爺定力也真是妙極,敢情是裝作沒聽見破軍帝的上一句話,而直接答了他的上上句。不過再轉過一個念頭,他們也就懂了,江山美人,可不是誰都像破軍帝這般抉擇的,寧王的心裏眼裏,怕從來都只有前者沒有後者。
“朕所言所行,從來無愧于心,既然王爺如此問了,朕便答你。家國仇恨于朕而言重不過她,朕要她,不要這天下。朕的江山誰愛要誰便拿去,你皇甫弋南要?那更好,正愁不知該送情敵什麽回禮!”
他說得直白,有腦沒腦的全一股腦聽懂了。江憑闌大睜着眼,似乎還在消化微生玦這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一面忍不住偏過頭去看皇甫弋南的臉色。
她以為自己會看到不屑,看到譏諷,看到他面無表情毫無動容,卻不想這一回頭,她瞧見他長眉微蹙,目光幾不可察地閃了閃,随即垂眼低低咳了起來。
所有的氣定神閑,所有的雲淡風輕,終于在如此心神震動之下消失殆盡。
他以為他能做到,王府裏那一句“射”,宮門前那一支箭,他一直做得很好,盡管無數次心潮狂湧,腥甜幾欲出口,他仍是強自掩藏了一切可能流露的心跡。
卻在聽見微生玦這番話時再無法抑制自己。
因為那人能輕描淡寫般說出口的答案,他沒法說出,那人能輕描淡寫般作出的抉擇,他沒法作出。
這一番話,敵得過萬箭穿心。
他一人千面,做“戲子”做了那麽多年,卻在這一年的尾聲裏,在這個凜冽的冬夜裏,輸給了自己,或者說,輸給了那個女子。
他咳得那樣劇烈,以至身側親衛隊裏的李觀天和李乘風都忍不住打馬上前來,卻被他豎掌攔住。
江憑闌皺眉望着近乎狼狽的皇甫弋南,眼神裏有疑惑,有不安,她忽然大力攥緊自己的手,狠狠撇過了頭。
微生玦低頭看她一眼,什麽也沒說。
所有人都在等皇甫弋南下令,所有人都望着他微微彎曲的背脊。半晌,他重新支起了身子,沉聲說出幾個字:“退兵,放他們走。”
在大乾破軍帝如此勢在必行的言論裏,無人會對“退兵”二字産生任何異議,包括江世遷。千氏族人忠于皇室,做一切有利于皇室的事,如今是非利害就擺在眼前,要殺江憑闌,就可能要賠上整個皇甫,那麽,他只得選擇放棄。
兩軍各自轉身,流水般分散開去,一方向北,一方向南。南轅北轍裏,所有人都像是永遠不會再回頭那般的堅定。
寒風凜冽,吹得人一雙眼生疼,江憑闌将腦袋死死埋進微生玦懷裏,低低道:“好冷。”
微生玦不想戳穿她這個動作的真正含義,只将馬策得更快一些,稍稍俯下身替她擋去迎面來的風霜。
馬蹄聲那麽響,她卻在這樣震耳欲聾的響動裏聽見了一個人的低語。
他說,憑闌,你相信我嗎?
他說,但是,有一個人是不一樣的。
他說,因為她在這裏,實在是一個……很要命的位置。
他說,所以,在那條路的盡頭,一定有她的位子,也只有她的位子,不管她來或不來,那個位子永遠都在。
可是這聲音那麽輕,像是被歲月抛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尋不見了。
愛弋南,恨弋南。
愛亦難,恨亦難。
從今往後,于她而言,愛與恨,永無法再一刀斬斷。
作者有話要說: 送上大虐章一更,以及,終于暫時虐完了。另外,新坑開了預收,是篇甜寵養成文,講的皇太孫和國公府小姐青梅竹馬的故事。小天使們高擡貴手戳進去看看!(本條廣告日後如若重複出現請多擔待)。
☆、一紙休書
三個月後,初春,大乾都城南回。
明敞敞的皇宮寝殿大門前,一位須發蒼蒼的老者急得跺着腳來回踱步,擡頭看了一眼又一眼,似要将那“憑欄居”三個大字看出朵花來。剛見有人移門出來,他立即飛似的迎了上去,也不怕磕碎了這一身的老骨頭。
老人家苦着一張臉,“哎喲我的陛下呀,您可算是肯出來了!”
一身天青錦袍的人白對面人一眼,“相國大人,您瞧瞧自己這急吼吼的勁,哪有一國宰相的樣子?”
傅明玉低下頭看了看,自覺衣冠齊整,沒什麽不合禮數的,至于言行舉止?呵,那還不是陛下這猴崽子給逼的!
當初,大乾定國建朝不過寥寥幾日,陛下抛下一句“拎七十萬大軍去大昭北境候着”便帶着三千藏龍軍一走了之了,害得他一夜間愁白了四十八根頭發。七十萬大軍,要他一個前微生尚書,現大乾宰相何處去尋?
好不容易湊巴湊巴給湊齊了吧,又聽說陛下人影一閃到了皇甫京城,吓得他一夜間再白三十六根頭發。陛下年輕,後繼無人,這要有個三長兩短,大乾可怎麽辦?
幸好陛下是平安回來了,跟皇甫的仗也沒打起來,可誰想,陛下從那之後再沒上過早朝,日日窩在這個憑欄居裏,連奏折都是他這老頭子代為批閱,更別說什麽國家大事朝廷紛争了,陛下幾乎連過問不曾有。
他倒是過了把當皇帝的瘾,還成天握着個沉甸甸的玉玺,可朝裏的人都說什麽來着?哦,說他篡權,說他謀逆,說他要折壽!
哎喲他的那個老天喂,實是冤枉,冤枉啊!
那些個沒眼力見的,這哪是他想篡權,他想謀逆,分明是陛下昏庸!
對,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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