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蘇琰
院中站的男人說話風趣,短短一句自我介紹便引得四周脆笑連連。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目似遠星,看面相有些清貴之氣,卻又不同于高門大宅裏的公子,俊雖俊卻如美人隔雲,只能遠觀。他身上有些市井煙火氣息,沒有距離感,似乎輕而易舉就能貼近旁人的心。再觀其言談舉行,他态度恭敬有禮卻也不卑不亢,倒又叫人高看一頭。
也是個妙人。
俞眉遠仔細看去,卻又覺得他五官一點都不像徐言娘,也不知那絲奇怪的熟悉感因何而起。
那廂嚴肅的聲音卻未歇。
“素聞俞大人府上的園子有兆京小江南之稱,造景奇妙,樓閣精致,各種工藝匠法精湛,在下同坊裏幾位師傅早就向往以久。今日有幸能借此機會親眼見到,在下算是得償所願,一飽眼福。貴府的園子,果然名不虛傳。老太太與幾位夫人公子及姑娘久居此福地,難怪個個都似仙家下凡,非池中之物也。今日機會難得,在演示此‘山水戲臺’前不妨讓在下給諸位變個小戲法,先叫諸位樂上一樂。”
“你說得這般動聽,就是想讨我們老太太的賞吧?”錢寶兒站在杜老太太邊上打趣道。
“若能哄得老太太一笑,便是在下的福氣,在下還真想讨老太太這口仙氣的賞。”嚴肅朗聲一笑,回道。
“瞧瞧這孩子說的話,倒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都捧上天了。他這麽誇了,縱不變這戲法,我也該打賞。”杜老太太被他誇得高興,笑出滿臉褶子來。
“據傳奇物坊裏的匠人個個都有拿手絕活兒,老太太不妨讓他變變吧,也叫我們開開眼界。”俞眉安上前挽着老太太的手晃起。
“好好好。”老太太笑着點頭。
“快變,變好了小爺也給你賞。”俞章銳等得不耐煩,便催道。
嚴肅點點頭,目光尋過全場,口中念起一闕小謠:“今日凡夫俗子,初入仙家寶地,被繁花迷了眼,被玉宇懾了魂,玉母雲端站,衆仙花中立。我左手拈來人間香,贈予仙子求一笑……”
他說着左手一晃,不知怎地就變出了數支紅薔來,散抛向四周的丫頭們。
人群又是齊聲發笑。
嚴肅這會倒不笑,端着張嚴肅的臉,雙手一翻,掌上又托了兩樣東西。
“我兩袖清風甩一甩,換來金蟾玉兔獻神女……”他說着往前走了兩步,正站在了俞眉遠面前。
俞眉遠已行到俞眉初身邊,正要與她說話,不妨被他打斷,兩人皆是一愣。
他左掌之上,是只金蟾,遞予了俞眉遠;右掌之上,托着只玉兔,伸到了俞眉初眼前。
金蟾為木雕刷了金漆,玉兔則是白玉小件,均都雕得惟妙惟俏,十分讨喜。
俞眉初拉着俞眉遠的手,怔怔盯着嚴肅,俞眉遠便拿眼神問向杜老太太。
老太太樂呵呵點了頭,俞眉遠方才笑咪咪拿走了金蟾,又把玉兔往俞眉初手裏一塞。
豈料這金蟾玉兔才入手,也不知兩人按到了什麽機關,金蟾忽然發出聲蛙鳴,從俞眉遠手裏跳了起來,那玉兔耳朵一折,也蹦噠起來,不止把初遠二人吓了一跳,還引得旁人幾聲輕呼。
“唉呀不得了,神女吹了口仙氣,這凡物竟然活了!”嚴肅往後一跳,訝然瞪眼。
衆人恍過神來,知是他搞怪,又見他表情逗趣,便爆出轟天笑聲來。
俞眉遠抓過那小金蟾,放在手裏翻來覆去地尋機關,一邊用手肘撞撞俞眉初:“大姐,這人好有意思。”
俞眉初沒理她。
她有些奇怪地轉頭看去,俞眉初正垂頭盯着手中玉兔,眼神發怔。
“仙人法術太高妙,驚得我目瞪口呆神難回。瓊樓玉宇轉幾回,迷得我頭暈眼花路難尋。萬般惶惑不得出,又遇玉母指仙路。”他又将口中調子一改,在院中轉了兩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彎腰獻了顆木雕的蟠桃,“王母指我升仙路,我獻仙桃祝王母。瑤池的王母娘娘,請收了在下這蟠桃果,願您福壽安康,長命不衰。”
杜老太太本已經笑得直拍胸,被他這一說更是樂到不行,令人接了那物件,又滿口喊人打賞:“快,快給他賞銀,要厚厚的。”
衆人已被逗得前俯後仰。
嚴肅變完這一出戲法,才又走回“山水戲臺”邊上,收了逗趣的神情,仍彬彬有禮地含笑道:“好了,樂也樂了,笑也笑了,且随在下一起來看這‘山水戲臺’吧。”
他語罷轉到“山水戲臺”之後,拔了機關簧片,衆人便聽見一陣叮咚水聲如樂音般響起。他一邊演示,一邊解說起這東西來。
這件“山水戲臺”擺件高約一人,以紫檀所雕,遠山近水,亭臺樓榭,飛鳥游魚,細微處也雕鑿得栩栩如生,機簧一按,便有水流出,魚鳥蟲獸皆動,十分有趣。
“這件寶貝原是朱大人替九王爺先定下的,後來九王爺聽我父親說起祖母也喜歡收藏這些玩意兒,便命朱大人将這寶貝轉贈給祖母。我們可得好好謝謝九王爺。”俞章銳趁着杜老太太高興,便說起這寶貝的由來。
“可不是。我們家老爺前些日子無意間與朱大人說起母親,朱大人轉頭便禀了燕王,燕王當下命将此物賜下,老爺怎麽推都推不去,看來燕王與朱大人是真器重我們家老爺。母親,我們老爺一心孝順您,您就等着回頭他再給你掙個诰命回來吧,不像別人……”錢寶兒得意地接下話茬,又拿眼嘲瞥了蕙夫人一記。
燕王?俞眉遠捏着金蟾的手一緊。
二房這是打定主意要向燕王靠攏了。
只是……燕王怎麽提早進京了?
……
“燕”為九王的封號,為今上的異母兄弟。
燕王乃先皇第九子,封地漢寧,是個兵強馬壯的富庶之地。
當年先皇去的突然,并未立下遺诏,太子又不堪大用,幾個皇子卻早就封王,有了藩地,開始厲兵秣馬。先皇這一去,衆親王誰也不服誰,便于各藩地舉兵進京,惠文帝便是其之一。若論兵力,幾個皇子中當以燕王為最,而當初封號為“秦”的惠文帝,兵力遠不如燕王。
後來這惠文帝兵行險着,在衆王都以太子為目标的情況下,他反其道行着,打着“擁立儲君、匡扶社稷”之旗號助太子鎮守兆京。後太子暴斃,他取而代之,順理成章坐上皇位。之後他又對部分藩王大行封賞,安撫其心,恩寵無雙,這些藩王本就奪位無望,只是想分杯羹,如今目的達成,便各自回了藩地。燕王兵力雖強,此時卻也難攻下兆京,便只得铩羽而歸。
惠文帝繼位之後便起削藩之意,無奈邊疆戰亂頻繁,他不得已只能循序漸進,緩緩圖之。這麽多年過去,各地藩王也被他削得七七八八,只剩了空無實權的爵位,只除了這位燕王。
燕王為人狡詐,雖早已猜中惠文帝之心,但也按兵不動,蟄伏漢寧,不動聲色地招兵買馬,只等時機一到便發兵兆京。
而這個時機便在承和十年。
就是今年。
北疆薩烏進犯,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必然都在北疆之上,這便是他的時機。
藩王每三年進京述職一次,今年恰逢其述職之期。上輩子燕王便是借這趟述職之期,悄然帶兵進京。
不過……這應該是在五個月以後才對。
怎麽這輩子竟然提早了這麽多?
俞眉遠覺得奇怪。
只是轉念一想,她心中已隐約猜到答案。
與她同樣知道未來的人還有魏眠曦。上輩子他差點死在燕王手下,重活一世,他必定不會讓舊事重演,哪怕他知道上輩子她将他救下。
他絕不允許自己冒這樣的風險。
這些中變數,肯定是他動的手腳。
只是俞眉遠不知道他做了什麽。
但料來萬隆山的那場驚變不會再發生了,她的“神箭俞四娘”及後來的帝後賜婚與郡主封號,也都不會發生。
……
俞眉遠并未料錯,魏眠曦确是早做了打算,只可惜,仍是棋差一着。
他敗在自己手上。
“請将軍責罰!”
将軍府的書房中,魏眠曦的親信陳永才掀簾進帳便猛然單膝跪地,垂頭抱拳請罪。
此前他們已打探到燕王這段時間并不在封地內,而是悄然到了離兆京不遠的興城,且頻頻與薩烏及月尊教的人接觸。他本設了陷阱要将其誅殺後,再安罪名回京。
藩王無诏,本就不能擅自離開藩,此為罪一,他又與外敵接觸,此為罪二,治個通敵叛國之罪,先斬後奏,想必惠文帝也會高興。
可惜,他因俞眉遠的關系,在最後關頭跑到了東平,棄大局于不顧,以至最後一刻功虧一匮,沒能殺成燕王,反叫他逃了出去。
“算了,不怪你,起來吧。”魏眠曦聽完他的話,沉默良久後,方叫他起身。
“将軍,雖然這事沒辦成,但我們也已将禍引給了皇上與太子,燕王如今只怕恨透了他們,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陳永從地上站起,身上鎖子甲發出幾聲鐵響。
魏眠曦卻并無喜色,只道:“燕王如今以急病為由,竟不帶一兵一足進了兆京,只怕另有布置,還有朱廣才為其鋪路,不知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我們小心為上。你吩咐探子,盯緊燕王兵馬,倘若有一絲風吹草動,立即來報。另外命燕王身邊的細作警醒點,留意他與朱廣才近期舉動。”
燕王無诏,本不能擅自進京,可在興城被他一場伏擊,不知為何竟以身染急病,進京求藥心急,不及請旨為由奏請入京。惠文帝雖然不悅,因見他未帶兵足,便也同意了。
這一變故,已和上輩子完全不同了。
接下去會怎樣,魏眠曦也預測不到。
……
是夜,屋中燈明。
俞眉遠獨自坐在妝奁前,将白天拿到的那只金蟾翻出湊在燈下細看。
金蟾雕得格外精巧,按下腹上機簧後,蟾嘴便一張一合,發出蛙鳴。
“呱——”
幾聲蛙鳴之後,俞眉遠忽然伸指,趁着蟾嘴張開之時,快速從蟾嘴裏抽出了一根細細紙卷。
将金蟾放到一邊,她迅速展開紙卷。
這紙不大,上頭只寫了幾個蠅頭小字。
俞眉遠逐字閱過後,眼眸漸眯,視線最終只集中在落款之上。
這信并沒寫什麽,只有潦潦數字。
“多年未見,表妹可安好?”
落款只有一個字——兄。
俞眉遠讀完取下燈罩,将紙條置于火上,焚燒怠盡。
紙上沒有收信人之名,也無落筆人之名,顯然是他也擔心自己認錯了,叫人發覺他的身份。這信不過是個試探罷了。
不過,能稱她為“表妹”的,普天下只有一個人。
徐蘇琰,徐家唯一一個還活着的人。
蘇琰,琰蘇,他那化名倒是取得不費力。
她笑了笑,忽掌風一動,将燭火熄去。屋裏頓時漆黑,她躲進床榻之上,抛下雜念,盤膝運氣。
一個小周天後,萬籁俱寂。
她睜眼,從床上蹑手蹑腳跳下,又從後窗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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