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喜歡

【A】

喬沂拼命地向前跑。

腳下精美昂貴的皮鞋沾上污泥，被她用力地踢到路邊；長裙絆住腳步，被她粗暴地撕去一角。

她在找什麽？她想看見誰？

她不知道。

心底隐隐有個念頭，卻又覺得荒謬之極。

此刻已經臨近深夜，可沿街的大排檔仍舊燈火通明。

路上的行人漸漸增多。

人們看向她的目光錯愕而驚訝。

被不知名的沖動驅使的大腦冷靜了下來，她的腳步越來越慢，最終停在一處紅綠燈路口。

望着車水馬龍的街道，她有些茫然地站着，呼出的白氣向上漂浮，模糊了她的視線。

好想不管不顧地大哭一場。

她垂下眼，呼吸急促了一剎。

可在下一秒，她慢慢地彎起了唇。即使被周圍怪異的視線注視，她也昂首挺胸，從容得，仿佛此刻狼狽一身出現、與節日的喜慶格格不入的人并不是她。

“再見……”

唇瓣微動，無聲地吐出這兩個字。

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A-2】

她以為她已經忘了。

可任憑再健忘的人，曾經發生的事也會在他們心中留下些許痕跡。

或深或淺，總有想起來的一天。

她曾深深地喜歡過一個虛幻的角色。

她曾為一段杜撰的故事落淚，做了很多傻事。

現在看來似乎很不可思議，過去的自己竟那樣的感性。

對一個虛假的角色付出情感，被一個虛假的故事觸動，為一個虛假的存在耗費心力，真是個傻瓜。

但是……哪怕她自己都忍不住嗤笑，覺得自己蠢不可及，她也無法欺騙自己。

“我喜歡你……”

已經低弱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卻怎麽都無法抹去的事實。

“不要走……”

【A-3】

因為那是虛幻的、怎麽也不可能抓住的幻影。

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誡她：忘記和放棄是最好的選擇。

丢了吧。

我不喜歡游戲。

我對這個角色毫無興趣。

……

說着這些話的她，和那些薄恩寡義、遺忘一目連的村民有什麽區別？

自我厭惡感充盈全身。卻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叫嚣着，噴吐黑色的煙霾。

——那是假的。

——虛構的人設與故事，你為什麽要當真？

——別犯傻了。

……

可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呢？

【A-4】

喬沂回到那條危險的小道。

半截吊機倒在角落，被摔得支離破碎。她撿起一節不規則斷裂的鋼條，擡頭看向大樓高處的另外半臺機械。

十米開外，是吊機斷裂時她所站立的地方，正與上方的半臺吊機垂直相對。

而吊機掉落的高度，并不能讓鋼鐵支架斷裂成這般慘不忍睹的模樣。

原來先前的一切并非她的錯覺。

本應砸中她的半截鋼鐵器材，不知為何在半空偏移了方向，落在了十米外的地方。

……

不，或許她是知道的。

這超乎常理的現象，破壞鋼條的非人為力量……其實似曾相識。

經歷過無數次，被她一次次地視作理所當然。

“連……？”

有可能嗎？虛構的人物出現在三次元這種事……

她不敢相信。

可若是不信，眼前這光怪之事又該如何解釋？

一瞬間，曾被她忽略的種種細節浮上腦海。

和其他式神不同，每一個反應與神情都同常人無異的“人工智能”。

溫暖柔軟的懷抱。

讓她困惑很久的……落在額上的血跡。

假如這些“異常”，是以“一目連真實存在”這句話為前提。

那麽一切都将豁然開朗。

一想到在她不知情的時候，他曾因她受傷，她卻一直将他視作虛假的存在，把曾經的約定當做過去的妄想……她的心髒便好似被一只手攢住，怎麽也透不過氣來。

于此同時，另一個問題同樣令她心悸不已。

若是他就在這裏，為什麽……不出來見她？

【A-5】

喬沂沒有回家。

她費了一番功夫，找到白日裏為她看相的老婦人。

未曾想到，老婦人一見到她，竟露出了驚異的目光。

“你的身上有‘惡鬼’的氣息。”

……惡鬼？

“在此之前，我明明只在你身上看到了‘神的祝福’……”不知想到了什麽，老婦人的聲音漸漸停止。

喬沂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是否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按理說，身負‘神之祝福’的人不可能被惡鬼纏上，”老婦人看向她的目光別有深意，“因為哪怕只是神留下的一點力量，對惡意與邪惡力量也有絕對性壓制的力量，尋常鬼物不能靠近。

“而且，你的身上雖然有‘惡鬼’的氣息，但是非常的淡……如果是對方有意控制的結果，那麽對方應該無意傷害你，你無需太過擔心。”

神的祝福……？

從小不信任何神明的喬沂不認為自己會得到神的眷顧。

只除了……他。

如果她的身上真有神明留下的力量，那就只有他了。

“連……”

腦中浮現一雙猩紅的，盛着複雜情愫的眼眸。

驀地，仿佛聯系到什麽一般，喬沂睜大了眼睛。

“惡鬼……？難道說——”

這個時候，老婦人遲疑着說出了自己的發現。

“那個‘惡鬼’的氣息……似乎與在你身上留下祝福的神明有些相似。”

果然是他。

喬沂不由皺起眉，對“惡鬼”這個稱呼十分反感。

雖然一目連從神明變作了妖怪，但依舊在庇佑人類的他怎麽能用“惡”來形容？哪怕只是一個籠統的代詞，對他而言也是極不公平的。

可她沒有權利也沒有立場對老婦人表示不滿。

“我想見……他，您有辦法麽？”

“你的身上有‘神跡’存在，雙眼能通鬼神。你見不到他，必定是他不想讓你看見。除非他主動現身，否則沒有別的辦法。”

“他不想見我？”喬沂臉色微變，衣角被手指掐出層層褶皺。

老婦人嘆息一聲，渾濁的眼珠仿佛蒙上一層灰翳。

“這個……就要問他了。”

【A-6】

喬沂站在32層高樓的天臺邊緣，望着下方火樹銀花的城市。

她伸出手，将視線中的諸多燈火全部握入掌中。

“你還在吧，連？”

夜色靜谧，落針可聞。

空氣中一片無聲，沒有任何人回答。

習習涼風拂動發絲，喬沂盯着下方被縮小的城市，忽然翹唇笑了一下。

她往前邁出一步，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劇烈的冷風與失重感只持續了不到兩秒。

一雙手環住她的腰，而她反手一握，将那只手牢牢地抓住。

“抓到你了——”

“你——”

她擡起頭，正撞入餘驚未定的狹長眼眸。

“你為什麽——”

這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生氣的樣子。

她一錯不錯地盯着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嘴角上揚，眼中卻蒙上一層白霧。

“為了抓住你啊。”

一目連別開了目光，淡色的唇抿成一線。

喬沂這才注意到，他的左側脖頸處多了一串黑色的符文。

她擡起手想要觸碰那些符文，卻被另一只修長冰冷的手猛地抓住。

“不要碰——”

喬沂的目光驟然一顫。

察覺到她的異狀，一目連的唇抿得更緊，低聲補充了一句。

“——會傷到你。”

“這是什麽？”

“一些不祥的東西。”

他不想多說，可她不能忽略。

“不祥的東西？那你——”

“只是違背規則的一點小代價，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怎麽能夠不擔心呢？

她猶記得那幾個語焉不詳的傳記，那些未被寫明的細節中，是否也有“一目連失去右眼卻也不在意地安撫信徒讓他們不要擔心”？

“到底是什麽，告訴我！”

一目連低眸看她，眼中帶着一絲錯愕。

“小喬……？”

她眼中的倔強與心疼，讓他故作冷淡的語氣再也無法持續。

“這個……很重要嗎？”

其實根本不需要問。

喬沂心裏明白。

他一直以來都不擅長說謊，那句“違背規則的代價”早已說明了一切。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本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如今卻在這個世界現身。

“這是詛咒，”一目連将她帶回樓頂，小心地将她放下，“凡是靠近我的人，都會被這個詛咒侵蝕、遭到不幸。

“而你之前遇到危險……也是因為我的緣故。很抱歉。”

“為什麽要道歉，”喬沂死死拉住對方想要抽回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不要走——”

“現在的我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為你提供庇佑，只能帶來厄運的我，又怎麽能留在你身邊？”

“但是——既然之前的事是連君引起的，那麽就說明那時候連君就在我的身邊吧？”

“抱歉……”一目連垂下眼，停頓了許久，仿佛在極力壓抑着某種情感，“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

喬沂卻是再也忍耐不住，哽咽着，在他慌亂的目光中掉下眼淚。

“這一次，絕對——不會放開。”

她按住一目連的後頸，不顧詛咒鑽入肌膚的刺痛，強迫他低下頭。

唇瓣相貼的那刻，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意識早已失去思考能力，來自潛意識的理智卻在警告他。

察覺到被抑制在頸側的詛咒正源源不斷地流向她的方向，他心中一緊，想要用力地推開她。

卻聽到她因為疼痛而溢出的□□。

一目連連忙抓住了她的手。

“現在我已經被詛咒侵蝕了，你還有離開的理由嗎？”

“小喬……”

“我喜歡你，連君。你……喜歡我嗎？”

表現得再怎麽大膽無畏，她的聲音裏依然帶着緊張。

一目連認真地凝視着她，許久，他牽着她的手，湊近唇邊，鄭重地落下一吻。

“我愛你。”

“一直都是。”

【C】

“所以……他們後來怎麽樣了？”

被故事引去心神的女孩急急問道。

沂喬往口中塞了一顆櫻桃，呣唔呣唔地吞下。

“不是已經Happy Ending了嗎？”

女孩奪走她手中的水果盤：“沂老師，人家還想知道後續，你就告訴人家嘛～”

沂喬被女孩神一般的嗲音震到，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我投降——你想知道後續是吧？”

“沂老師，你丈夫來了，現在正在外面，是不是要他……”

“唉？我馬上就出去。再見了哦小青。”

被再見的女孩一臉幽怨：“你不厚道啊小喬，說好的陪我一下午呢？你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家夥。”

“是是是，我沒人性。我走了哦小青老師。”

“快滾吧你這家夥，走樓梯的時候小心點，別又像上次一樣摔倒了。”

“哎，不會啦，我哪有這麽倒黴——”沂喬笑眯眯地朝小青揮手，黴字還未說出口，就“哎呀”一聲掉了下去。

小青和另一個年輕女子倒吸了一口氣，連忙沖到樓梯口。

意料中的慘劇并未發生。

一名颀長的男子站在下方，穩穩接住了栽下去的沂喬。

“好帥，董老師，這個就是小喬家的那位嗎？”

“是啊，他每天都會來接沂老師。沂老師也真不小心，總是這裏磕到那裏撞到，要不是她丈夫手眼明快，總能及時接住她，沂老師還不知道要受多少傷呢。”

“說起來……小喬也不是那麽粗心的人啊，怎麽在日常生活上就這麽幸運E，仿佛被詛咒了一樣……”

詛咒二字一出口，小青猛地一愣。

她立即看向下方，樓梯盡頭，男子正溫柔地替沂喬梳理鬓角的碎發。

好似察覺到她的目光，男子微微擡頭，被劉海遮住、只露在外面的一雙鳳眼掃了她一眼，便重新垂下，凝視懷中的妻子。

只留小青一個人驚疑不定。

小喬告訴她那個故事，難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