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同學
陳予懷從小到大聽着誇獎長大的,仿佛優秀是一種本能,所有事到他手裏就應該游刃有餘。
他看起來謙遜、禮貌、穩重,但骨子裏多少還是有些自負的。
所以此刻他餘光斜睨着梁邺,忖度他的樣貌身形乃至談吐來和自己對比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哪怕處處都有排名和比較的學生時代,他也從未主動将自己放在任何天平上同人比較,他從來都只跟自己比較。
想到這個,他不由一哂。
那是一種隐秘又隐秘的嫉妒和不安。
會議室裏略顯安靜,氣氛沉悶異常,啓明資本的梁總是梁邺的表叔,和陳予懷有過兩面之緣,頗為投緣,但不知道為什麽,梁家榮總覺得今天的氛圍有些古怪,他敏感地覺察到陳總對自己這個侄子,似乎頗有芥蒂。
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倆人八竿子打不着,委實是有點莫名。
梁在南臨老城區一帶,是個大姓,說起來梁哲和啓明的梁總還同屬一宗,只不過親緣關系很遠了,後來兩家生意上有往來,才又走得近了。
梁家榮生意鋪得比梁哲家裏大,梁哲父母對梁家榮就頗多殷勤,剛剛見面,兩個人還客套了一下,按說關系還說得過去,但梁哲跟家裏一向對着來,也就沒給梁家榮太多笑臉,這會兒陪在會議室裏當擺設,木着一張臉,裝深沉。
況且人家也是沖着陳予懷來的。
但他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今天陳予懷不在狀态,陳予懷是個非常理智的人,無論內心多波濤洶湧,面上總是不顯的,頗有種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氣度,今天卻多少有些情緒了,盡管微弱到只有他這樣熟悉的人才能察覺到。
梁哲餘光裏逡巡無數遍,忽然福至心靈地看向梁邺。
想起這人剛剛在會議室和一毛敘舊來着。
……不是吧?他都要樂出聲來了,一直忍到會議結束。
梁邺走之前還特意去和林以寧告了別,兩個人依依惜別,林以寧主動把人送到樓下,梁哲特意去湊近某個酸得眼睛都快冒火的人身邊說風涼話:“你女朋友真是從小就讨人喜歡,走到哪兒都不缺朋友,大學時候肯定也特別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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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受歡迎?陳予懷不得而知,印象裏她并不算文靜,但也不怎麽熱鬧,朋友圈寥寥幾句分享,她很少主動打電話給他,他也不太會寒暄找話題。
他甚至覺得對于他來說,對她大學幾年的記憶幾乎是空白的。
只寒暑假相見的時候,會問幾句:“在學校怎麽樣?”
“挺好的。”“課挺多。”
得到的,無非也就是這些套話。
陳予懷沉默着,轉身。
梁哲追上他,不顧他的不悅強行勾肩搭背:“可別憋壞了,年紀輕輕一點激情都沒有,醋啊,跟她吵啊,你死我活啊,折騰起來。”
陳予懷翻了他一個白眼,表情吝啬:“滾。”
梁哲覺得他十分無趣,嘀咕:“我要是一毛我就移情別戀,喜歡你有什麽好的。”
一直表情欠缺的陳予懷突然頓了下腳步,眉頭蹙起來,顯得冷氣十足。
還真生氣了。
梁哲自覺噤聲,逃之。
他站在安全通道的樓梯轉角抽煙,透過窗子往外看的時候,林以寧和梁邺仍舊站在門口,一個倚在車門,一個面對面站着,兩個人倒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梁哲随手拍了張糊得不能再糊的照傳給陳予懷:“可不是我埋汰你,這都依依惜別二十分鐘了,這世上就沒有挖不穿的牆角,你也适當加固一下啊!你就這麽放心?”
陳予懷沒回他。
梁哲嘆了口氣,孺子不可教也。
林以寧看了看表,終于忍不住說:“抱歉啊,我得回去上班了,改天有空再約?”
梁邺扶了下眼鏡,抿唇笑道:“是我該說抱歉,他鄉遇故知,有點太忘乎所以,是我唐突了。”
林以寧擺手:“沒事,時間地點不湊巧,改天再敘。”
梁邺拉開車門,降下車窗揮手說再見,林以寧挂着笑,看着人消失不見了,然後才轉身,吐了一口氣。
或許是被梁爽影響了,她怎麽看他也有點怵,竟然老老實實陪聊這麽久。
又或者她昨晚沒睡好,這會兒大腦實在遲鈍。
她記得自己反複睡睡醒醒,最後熱意蒸騰,她半夢半醒睜開眼,腰上是他的手,她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僵硬了……
她搖搖頭,阻止自己第一千零一次回憶。
迫切需要轉移注意力,于是拿出手機對梁爽控訴:“這世界真小啊,我在南臨竟然能碰到你堂哥。他上學那會兒訓你的時候連帶着我也訓,導致我現在看他都跟小學生見老師一樣。”
梁爽大概也在摸魚,秒回:“真好,有難同當,這才是好姐妹。”
出電梯,就看到梁哲從安全通道上來,她收了手機,沖他撇嘴:“少抽煙啊叔叔,小心肺變黑。”
梁哲雙手插在口袋裏,朝她這邊湊了湊:“這麽關心我呢,小心你們魚總吃醋。”他把吃醋兩個字咬得極重,企圖提醒這呆瓜。
但林以寧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小魚沒你那麽幼稚無聊,也沒你那麽小氣。而且你管這麽叫關心,嗯……還挺樂觀。”
梁哲哈哈笑起來,這小姑娘不是太不了解陳予懷,就是太缺乏戀愛經驗。
“你也……挺樂觀。”他說。
兩個人吵了一路,進辦公室的時候,梁哲才正經了那麽一點:“我跟你說個秘密吧!你家魚總其實挺小氣的,上回出去應酬,碰見良品的蔡董,他不是有對兒龍鳳胎,想把女兒介紹給陳予懷,他糊弄過去了,然後人家又非要撮合你跟他兒子,你爸可是在場呢,他比你爸反應都大,連着噎人家七八句,後來連合作都推了,我那會兒還納悶,他吃錯藥了,我現在倒是弄明白了,合着早有圖謀啊!”
林以寧愣了愣,想象了一下那場面,可怎麽努力都想不出來,于是狐疑道:“真的假的,你別在那胡編亂造。”
有一種人天生就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永遠理智大于情感,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千百種,除非走投無路,否則幾乎不會将自己置于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境地裏。
小魚就是。
不過是長輩亂牽紅線,陳予懷又不是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爸媽,像林骁同志那種蠻橫不講理的老父親,來一百個蔡董一起上,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挑剔人家:“我閨女比較膚淺,就喜歡長得好看沒什麽腦子的,令郎太聰明了,不合适。”
梁哲聳聳肩:“不信你自己去問啊!順便問問他怎麽想的,到時候告我一聲,讓我樂一樂。”
林以寧翻他白眼,捏着嗓子:“你好無聊哦。”
梁哲學她語氣:“是的呢。”
……
隔着玻璃牆,陳予懷垂下目光,低頭繼續看文件,卻突然覺得心浮氣躁。
父親打電話過來,他扯了下領帶,讓自己喘口氣:“爸。”
秦深問他梁家榮的事,點撥他可以适當加深一下合作。
聊完正事,秦深想到老婆的叮囑,關心了一下兒子:“你林叔叔和阿姨快回來了,好好表現,到時候被敲打,我和你媽可幫不了你。”
陳予懷失笑:“知道了。”
秦深也是個寡言少語的性格,也只能關心到這步程度了,沉默片刻,覺得差不多可以了。
陳予懷突然叫了他一句:“爸,我媽年輕時候,挺招人喜歡吧!”
秦深很少在兒子女兒面前談這種話題,聞言有些意外,停頓片刻,輕笑:“何止,沒有人不喜歡她。”
至少在他的世界裏,好像全世界都對她和顏悅色,他這種別人眼裏的天之驕子,反倒像一顆黯淡的星,隐沒在她周圍,注視着,仰望着,祈求她的目光看過來。
“那你怎麽追到她的?”陳予懷好奇。
陳沐晴女士說:“我和你爸那是天生一對,金玉良緣,我就那麽勾勾手指,你爸就拜倒在我石榴裙下了。”
舅舅陳沐陽拆臺:“你媽那怎麽能叫勾勾手指呢,那叫霸王硬上弓,可憐你爸涉世未深啊,早早被玷污。”
就連外公外婆都說:“感謝你爸為民除害,舍身飼虎,可歌可泣。”
每次老媽都氣急敗壞,掐着老爸耳朵說:“不是這樣的,你愛我愛得不得了,是不是?”
老爸每次只是看着她笑,颔首:“是。”
然後大家就越發覺得老爸可憐。
陳予懷到這一刻才忽然覺得,或許老媽說的是對的。越喜歡,越患得患失。
秦深笑說:“你媽追的我。”
陳予懷有些失望地“哦”了聲。
秦深才又說:“但多虧我算無遺漏。”
“嗯?”
“你知道,你媽征服欲很強,但心又很軟。”
所以是進是退,是攻是守,每一步都要精心測算,力求萬無一失。
陳予懷笑了笑:“爸,沒想到你是這樣的。”
秦深:“嗯,比解題要難得多,但一想到成功了可以陪她半輩子那麽久,又覺得哪怕是九九八十一難也要去試試。”
挂了電話的陳予懷閉上眼放緩了一下情緒,想起一毛說的家,她說想推開門就有玫瑰或者薔薇,想有一個很大的種滿植物的露臺,想有個院子,院子有個很大的秋千,想把卧室鋪滿長毛地毯……
他對家的需求不高,自己那套房子還是父母送的禮物,裝修也是父母選的,他只是突然覺得,好像一毛只是說了個設想,他就已經在腦海裏勾勒了兩個人的半生。
他不覺得自己能夠接受任何變故的可能。
需要再努力一點,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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