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意動

這一覺一直睡到晚上, 江雪螢這才醒過神來。

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黑了,臉上的溫度降了下來, 能清楚地感覺到燒也褪去大半。

剛睜開眼, 看到屋裏陳設的剎那間,江雪螢大腦略微卡殼了一秒,還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惘和混沌, 但很快,就從這過分冷淡的色調和裝飾之中,辨認出來, 這是池聲的家。

今早發生的一切這才驟然回籠。

這個認知,讓江雪螢清醒過來的大腦立即感到不安,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手卻忽然不小心一摸, 摸到個毛茸茸的東西,

定睛一看,竟然是個男人的腦袋,池聲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趴在她床邊睡着了。

她登時僵在床上,不敢亂動。

這才記起來, 好像她剛剛混混沌沌發燒的時候, 是池聲一直守在她身邊照顧她來着?

但江雪螢根本沒想到的是池聲就這樣趴在她床邊睡着了!

頭發還是亂蓬蓬的,從接她下樓到現在, 好像就被她折騰得一直沒來得及整理。

米色薄毛衣堆在肩頸, 露出白皙明亮的脖頸線條, 烏發柔軟得不可思議。

像極了一只有着柔軟皮毛的小狗。

碎發下,是挺直的鼻梁,唇瓣薄而軟, 眼角長而微翹。

鼻梁到人中, 唇瓣、下颌的弧線極為優美鋒利, 整張臉有些冰雪玉質般得泠然。

此時眉尖微蹙,淡淡的疲倦肉眼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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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直守着她到現在嗎?

江雪螢眼睫一動,大腦和身體好像在這一刻被切割成了兩半,回過神來的時候,指尖就已經停留在了池聲的臉上。

江雪螢:“……”

感受到這細膩無暇的好肌膚,指尖不自覺一頓。

剛剛完全是大腦一熱就摸上去了,現在卻頗有些騎虎難下的局促。

偏在這時,床畔的人眼睫微微一動,若有所覺般地睜開了眼,

在被發現之前,江雪螢幾乎是爆發出了無與倫比的反應能力,刷地收回手,故作鎮定地回眸望去。

指尖卻并不經意間輕輕蹭過池聲的唇瓣。

柔軟得驚人。

好在池聲根本沒留意到她的“非禮”,

掰了掰酸痛的後頸,池聲掀起眼皮,淺色的雙眼有些迷茫,一晃眼的功夫,才重新找到焦距,定定地落在她臉上。

“醒了?”嗓音清冷如窗外細雨。

指腹仿佛還停留着剛剛柔軟的觸感,江雪螢袖口的指尖動了動,很突然地,想起一句唐詩,縱覽全篇或許不太合适,但拎出來這一句便尤為适宜妥當。

“冰敗滿池聲”。

詩文的原意是極美好的,燦爛的春日,冰封的池水解凍,碎冰當啷作響。

就像池聲此時的雙眸,平淡,清脆,又溫柔。

因為做賊心虛,她全程都低着眼,含糊着根本沒怎麽接池聲的話茬。

池聲看起來也不在意,直起腰,瞥了樣眼窗外的天色,“時間不早了,雨也差不多快停了。”

“現在你可以回去了。”是趕客的姿态。

江雪螢一怔,一時間說不上來心頭是什麽感受,如果說剛剛看到池聲的睡姿時,心髒像一個緩緩吹起氣來的氣球的話,

現在就像是被針輕輕紮破了,正以飛快的速度迅速地洩着氣。

“只是收留嗎?”渾然不覺間,她脫口而出。

話一說出口的瞬間,就連她和池聲都怔住。

……她剛剛都說了什麽?

回過神來,江雪螢唇瓣用力地抿了抿,匆匆挽尊,“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很謝謝你今天幫我——”

室內很安靜,沒有開燈,

只窗外一線昏黃落在地板與床榻間。

池聲沒有開口,清冷如水的目光平靜地自她臉上一寸一寸掠過。

江雪螢微微抿唇,避開視線,心跳忍不住加快。

面色蒼白如紙,又因為病中剛剛睡醒泛着潮紅,一雙眼由于難堪,眼波流轉間猶如微漾的清酒。

可憐又可愛到不可思議。

就連自己也很難覺察到,這是個無意識的,柔弱與可憐巴巴的姿态,

或者說,舉手投足間,無意間的任何舉動,對壓抑至極的人而言都是一種難言誘惑。

就連被“誘惑”的對象也很難意識到,這對他來說,莫大的,引人如飛蛾撲火一般着魔的吸引力。

池聲眼睫一動,眼前幾乎是快不可及地想起,她微微揚起臉,面色潮紅,水潤澤唇瓣,從嘴角滑落,順着脖頸蜿蜒而下時,一直沒入他那件橙色的T恤。

從江雪螢的角度,卻只看到池聲一言不發中,冷不丁地突然阖上眼,頓了半秒,複又睜開,

“啊。”動了動喉口,像在吞咽。

淺色雙瞳清明如霜雪,眼睫輕輕落下,淡漠道:“那不然呢。”

江雪螢是在回去的路上接到的溫女士的電話,

池聲看起來自覺已對她仁至義盡,并沒有開車送她,不過就算他開車要送,她也不定會同意。

坐在網約車上,一想到剛剛在池聲家裏的一幕幕,江雪螢還是忍不住腳趾扣地的沖動。

她對池聲,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

看着窗外倒掠過的街景,江雪螢動了動眼睫,未及細想,就在這時忽然接到了溫女士的來電。

她微微一怔,屏幕上閃爍跳動着的“媽”字,簡直像個魔鬼催命符。

果然,電話剛一撥通,溫女士便透過聽筒傳了過來:

“你跟小曹怎麽回事啊?!”

江雪螢的頭皮一下子就麻了半邊,

可沒等她開口,她媽那張連珠炮一樣的嘴就已經逮住她,準确地發動了猛烈的進攻。

“小曹怎麽說你倆分手了呢?”

“我不打電話過去問,你還想瞞我多久?”

江雪螢:“我這不前段時間忙,沒來來得及——”

“忙忙忙,你每天忙個什麽忙,就你最忙是不是,忙來忙去錢也沒有,男朋友也沒見帶回來。”

“你今年多大了?你今年二十八了不是十八!你香香姐姐都結婚五六年了,孩子都上小學了,你呢!”

早就預料到會是這個反應,江雪螢深吸了一口氣,耐着性子,努力從她媽這一片狂風細雨中見縫插針地解釋道歉,企圖平息溫女士的怒火。

但收效甚微。

果不其然,溫女士說着說着就突然聲淚俱下地哭起來。

心裏霎時間就像是背了塊沉重的石頭,被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所裹挾,江雪螢微微抿唇,将車窗搖下,任由攜着細雨的冷風吹入車內。

這麽多年下來,她跟她媽吵也吵過,鬧也鬧過全都無濟于事,曾經還企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但她媽從來都擺出一副拒絕溝通的姿态。

這其實也不能怪溫女士,她小時候家庭破碎,年輕的時候在工廠做工,後來當了家庭主婦,與江父組成了個尚算幸福美滿的家庭,填補了童年的陰影與空白,便以為女人必須要成家,只有這樣才能圓滿。

等年紀大了溫女士就留在鹿城老家,村子裏說什麽閑言碎語的人都有,将女孩的婚姻大事看出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沒結婚,就擡不起頭,就是沒人要。

其實在發現曹晨出軌之後,她也曾經動過不婚不育的念頭,但實在拗不過她媽。

溫女士也愛刷短視頻,大數據摸透了老一輩的喜好,就天天給她推什麽“丁克獨身主義老來後悔”,“單身博士女生自述悔不當初”之類的販賣焦慮的視頻。

在沒跟曹晨複合之前,有段時間,江雪螢甚至還看到她媽一邊刷着別人的婚慶視頻,一邊一個人默默坐在家裏流眼淚。

最近她事業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江雪螢也放棄了勸說她媽的想法,只盼能到時候多給他爸媽點兒錢,忽悠老兩口出去玩玩逛逛,別老待在村鎮這個封閉的環境裏。

走過場般地安撫了溫女士幾句,主要還是乖乖地任由她媽罵個痛快,罵着罵着溫女士又開始哭,因為她曾經展露過過不婚不育的端倪,溫女士對此十分敏感和警惕,道是她要是不結婚,她就找跟繩子吊死在房梁上,

她也只能百般安慰。

前座的司機早已偷偷豎起耳朵聽起八卦。

一直等到下車,江雪螢又陸陸續續安慰溫女士近個把小時,這才得以挂斷電話。

屋裏很黑,沒開燈,好不容易挂斷電話,江雪螢一個人倒在沙發上,怔怔地坐了好一會兒。

突然覺得累,特別累。

明明是周末,也沒幹什麽,甚至還在池聲家裏睡了一覺,但渾身上下的力氣卻像是被抽空了一樣。

或許成年人的精力便是被生活中這些雞零狗碎一點點消磨殆盡的,

少年時曾以為未來的人生鮮花着錦,紅毯鋪地,

回過神,卻只能見到雞毛滿天飛。

沒再多想,江雪螢略微振奮起精神,把積壓了好幾天的衣服統統倒進洗衣機裏,撸起袖子開始打掃衛生。

正當她拖完地,打開鮮切花app,琢磨着要不要買幾朵鮮花來讓生活更有儀式感的時候,擱在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震了震。

是沈萌萌。

問她明天有沒有追最近那個新劇,又嗷嗷直哭某個她摯愛的男配死得太慘。

如果說成年之後的生活實在太過疲憊,不是絕望的黑色,是靜默吞噬蔓延着的灰,好在還有一些鮮亮的東西,不至于令生活一點點滑入灰色的深淵。

大概晚上九點左右,江雪螢終于将一切整理打掃完畢,同時也将自己的情緒整理妥當,還點了份外賣準備犒勞一下自己。

沒想到,她媽似乎也借着這個把小時整理好了情緒,又給她發了條信息。

看着這條信息,江雪螢愣了好一會兒,心裏簡直哭笑不得,說不上來是什麽感受。

這是條相親信息。

她媽在短短的這個把小時內,已經飛快地給她物色了個相親對象。

并附文:

雖然是高中沒畢業,但人老實又勤奮,在縣裏開了個漢堡店,一年也賺20多萬,

可能也覺得心虛,又道:你都二十八了,當初叫你抓緊你不抓緊!現在哪裏還能找得到條件那麽好的!

沒回複,江雪螢直接切出聊天界面,

有時候她實在搞不清楚,她在她媽腦子裏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形象,她雖然是個疲倦的,條件平庸的社畜,但也沒恨嫁到這個地步吧。

可能是有點兒心不在焉,這一切,指腹一歪,突然又歪到了與池聲的聊天界面。

江雪螢頓了一下,方才移開指尖,眼前卻不受控制地浮現起方才在池聲家裏的一幕幕。

方才從她媽連環轟炸中略微抽出神來,喘口氣,

瞥見“池聲”這清清淡淡的兩個字,心髒卻好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

很奇怪的,也很輕盈的感受,像是一片灰色的世界突然被人用畫筆抹上鮮亮的顏色,

缤紛的色彩湧動、流淌。

一看到池聲,就好像世界也變得輕盈起來,

想起少年時,沒有喝完的橘子汽水,寫到一半的試卷,綻放的煙花,以及那個蟬鳴聒噪,自以為無所不能的夏天,

“萌萌,”頓了好一會兒,江雪螢鬼使神差地給沈萌萌打字,

“你說我要是現在撩池聲,能成嗎?”

……完全是沒怎麽多想,就把這句話打出來了,看到已發送的提示,江雪螢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被吓到的何止是她自己,沈萌萌一連串的 “???”幾乎是秒回地砸了過來。

不愧是熟知她一切的閨中密友。

哪怕隔着手機屏幕,沈萌萌還是特別犀利地,快準狠地一下子抽絲剝繭抓住重心: “你媽又催你了?”

江雪螢:“……”

“………我不是沒跟我媽講我跟曹晨分手嗎?沒想到她一個電話打到曹晨那裏去了。”

沈萌萌:“為你點蠟。”

“然後呢?怎麽突然想到要撩池聲。”

“沒什麽。”兩句下來,剛剛有點發熱的大腦又立刻清醒過來,江雪螢迅速洩氣,“我随便亂說的。”

回想起跟池聲的相處,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出來太過荒謬,她憑什麽去撩他?

以什麽身份?

池聲又憑什麽能被她撩動?憑她是他高中時曾經發過好人卡的“白月光”?

沈萌萌不願意放過她,“你跟池聲這幾天發生了什麽?怎麽突然這麽想了??”

一邊回複着沈萌萌,江雪螢一邊微有怔忪,這個念頭一經浮現,哪怕她在心底各種暗示,卻不論如何也捺不下去了。

就像在解一道數學題,中間寫得亂七八糟,思路也亂七八糟,卻誤打誤撞,吹開橡皮屑,看到答案:

恭喜你,你對池聲意動了。

說不上來,她對池聲的意動,到底是不是因為條件太好,又曾經有過感情基礎,又或者只是因為在曹晨糾纏不休時,他還是不計前嫌,向她伸出援手,

最重要的是——

說她自戀也好,但同為成年男女,她已經不是校園裏的傻白甜,能模糊感覺到兩人之間隐約浮動的暧昧氣氛。

她就非要跟池聲在一起嗎?

也不是的,

或許在內心深處,她也不覺得二人相配,

但,試試又怎麽樣。

事到如今,她很清楚,她無法置溫女士于不顧,她自己對于走入婚姻也并不多抗拒,只是并不想為了結婚而結婚,如同絕大多數的夫妻一樣故作糊塗地湊合過一輩子。

沈萌萌發了什麽,江雪螢心亂如麻,也沒心思多留意,

直到沈萌萌忽又道:“你說他今天幫你把曹晨趕跑了?”

“說起來,螢螢 ,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麽跟你說。”

“你有沒有覺得,曹晨的眼睛形狀其實有點兒像池聲?”

微微一怔,江雪螢立即回複:“你怎麽會這麽想?”

曹晨跟池聲像嗎?她怎麽沒這麽覺得。

被沈萌萌提起,江雪螢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很快,沈萌萌又道:“算了,當我沒說,你這麽說,我也覺得登月碰瓷了。”

“其實你之前跟曹晨談的時候,還真吓了我一跳,我以為你其實後知後覺地喜歡池聲呢。我當時還想你可怎麽辦?池聲喜歡你的時候你不喜歡,他走了你反倒喜歡上了。”

對于萌萌這個昔日的猜測,江雪螢倒也沒多吃驚或者冒昧,想了想,敲字回複,“說不定呢。”

說不定她真在高三到大學的這段時間,對池聲有過朦胧的好感呢?

只不過就算有,這好感或許也湮沒在這十年的歲月變遷中,現在再追尋也毫無意義。

沈萌萌: “那你真想撩池聲啊?”

江雪螢:“想是這麽想的。”

沈萌萌:“那你現在喜歡聲大佬嗎?”

“我也不知道,只是……”說到這兒,江雪螢又是一怔。

她不知道她現在對池聲的意動到底是從何而起,或許因為條件合适,或許又一時鬼迷心竅,

她已經二十八歲了,面對家長日複一日的催婚,不知道能堅持到哪一天,也沒有餘力應付溫女士的眼淚攻勢。

如今的意動多摻雜世俗方面的種種考量,“潛力股”、“有感情基礎”、 “适合相親結婚的對象”等種種評估,

并不純粹,

讓她無法心安理得地說出喜歡這兩個字。

作者有話說:

從現在開始螢妹會試着回箭頭啦

——

等見家長

螢:這是你女婿(默默拽聲)

螢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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