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故來相決絕
如昕帶着安安回了東江,她沒有告訴齊禹自己回來了。并且她也不知道齊禹現在哪裏,這段時間,他時時發信息給她,也打過電話。她很少回複,就算回複,也是簡短的還好兩個字。他問過要不要過來看她,如昕拒絕了。她心力交瘁,已沒有力氣面對更多。其實心底裏她很期待他能來找她,告訴她不要怕,他一直都在。告訴她那件事完全是誤會,他心裏只有她一個人。但她等來的不是齊禹,是一個不速之客,廖輝。當時如昕正準備帶着安安去看附近的一所幼兒園,廖輝打電話給她,說在她樓下,有話要跟她說。離開了一段時間,又遭遇了巨大變故的如昕,對公司的人和其他的一切,好像隔着層毛玻璃,有一種疏離的隔閡。她并沒有請廖輝上去坐,她并不想見到他。就站在路邊,冷冷地問:“廖經理找我有什麽事?我已經遞交了辭職申請,現在還在休假當中。”廖輝沒有被她的冷淡勸退,他用誠懇的聲音說:“如昕,我知道你們都恨我,我也不想解釋什麽。這次來是丹尼的意思,他希望你留下。你的能力我們大家都是知道的,如果你願意留下,之前談好的賠償照舊會賠給你,重新簽合約,薪水提高百分之二十。如昕,大家都是打工,所圖無非是一個利益。齊總也不是一張白紙,這你比我清楚。我猜你肯定不屑一顧,但丹尼叫我盡量跟你談談,希望你考慮一下。”
如昕眼睛看着地面,拉着安安的手,她堅決地說:“我不會考慮的。”
“不要那麽快拒絕,你先休完假,再告訴我你的決定吧。”廖輝說。他伸手摸了摸正莫名地輪流看着他和如昕的安安的頭:“小孩子很可愛。”就轉身走了。
如昕就當自己沒有聽過這番話,自顧自帶着安安去幼兒園。當天晚上,柳夢就來了。她約如昕在樓下面包店坐坐,如昕本不想理她,但又擔心齊禹,想知道他的近況,直如貓爪撓心。真是可悲,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需要通過其他人打探他的行程。她帶着安安下去,買了幾個小面包給他,叮囑他乖乖吃,然後在柳夢對面坐下。柳夢一貫地儀态優雅,慢條斯理地說:“聽說美國找過你,勸你留下?”
“跟你沒有關系。”如昕倔強地說。柳夢還真是神通廣大。
“你的決定是跟我沒關系,但是跟齊禹有關系。”柳夢說,她像突然間想起來似得,說:“哦,對了,齊禹出去旅游了。他爸跟我爸爸說去省城散散心,順便帶他去見幾個朋友。齊禹大學也是在那裏念的,估計想聯絡一些同學,就陪兩位老人家一起去了。”
“他接下來應該會自己創業,兩位爸爸當然要幫幫他了你說是不是?”柳夢用保養得很漂亮的指甲輕輕彈手上的玻璃杯。眉目間的傲慢,連杯子都看得出來。
“姑姑,我要喝水。”吃了一個面包的安安拉拉如昕的袖子,可愛的小臉擡起來,如昕憐惜地擦去他嘴角的奶油,把手裏的水喂給他喝。
“你侄兒?是來暫住嗎?”柳夢打量着安安。如昕喂安安喝完水,拉起他,對柳夢說:“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紀如昕,你不要執迷不悟,我能來找你,是可憐你。你一直這樣下去,對你,對齊禹,都不會有什麽好處。”柳夢也站起來。面對如昕的沉默,她終于裝不下去了。可憐她?她很可憐嗎?縱然她真的很可憐,也輪不到柳夢來可憐她。如昕直直地盯着她,忽然笑了:“柳夢,你搞不定齊禹是不是?你從來就沒有搞定過他,他根本對你沒興趣對不對?不然你怎麽三番五次來找我?男人喜不喜歡你,你心裏沒數嗎?”
柳夢的臉刷一下漲紅了,又慢慢白下來。最終她優雅地用手端起下巴,說:“我搞不搞得定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幫他,幫他東山再起。而你呢?你憑什麽?你是準備把他拖入你的泥淖嗎?”她的眼神掃過怯生生的安安。如昕的心抽痛起來,她拉着安安,頭也不回地走了。是啊,她的泥淖。
董佳佳來了,她帶着小鹿,兩個年齡相仿的小男孩很快一起在客廳一角拼起了積木。董佳佳窩在小客廳的沙發上,手裏捧着咖啡杯。如昕莫名地想,齊禹以前也最愛這樣。她低下頭,最近總是很頻繁地心痛,實在是太累了吧。董佳佳看了看如昕,嘆了口氣:“昕,自己的問題終究要自己解決,其一。其二,竭盡全力得來的愛,不是愛,是累。其三,你變得不像是你了。小時候那個夢想要做俠女,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你,不應該是現在這樣子。”
是啊,她變得那麽脆弱,動不動想哭,時時發呆。這樣的她,連自己都讨厭。做決定其實并不難,心痛罷了,但反正都痛了這麽久了,也不差這最後一下。柳夢說得對,她不該把齊禹拖進自己的泥淖。他事業受挫,需要再度創業,從零開始。她多麽想陪在他身邊幫他,但是恐怕她給他帶來的不是幫助,而是煩惱。聰明如董佳佳,早已看出來,竭盡全力,只會消耗感情。
董佳佳抱抱她:“寶貝,你還有我。”
她下定了決心,就不再拖拉。回複廖輝,接受了美國的條件。她沒有再跟柳夢接觸,神通廣大如她,自然有渠道知道她的決定。董佳佳帶安安跟小鹿出去農莊玩,叫她自己呆幾天。她知道如昕需要一個結束,她最近連悲痛都沒有地方發洩,佳佳給她時間空間去療傷。
如昕把自己關在家裏幾天,什麽都不做,困獸似地一個人在房裏走來走去。指尖拂過齊禹看過的書,用過的杯子,他取笑過的粉紅色的被褥,他幫她澆過水的植物,他将她壓在書架上深深親吻,他在沙發上摟着她,陪她看言情劇,任由眼淚瘋狂地流了滿臉,似乎永無止境。她不知道怎麽跟齊禹說,一想到要親口跟齊禹說分手,她的心就痛得像是要炸掉。她沒有勇氣面對他,害怕一看見他,所有的決定都會被推翻,一切又會回到原點,而問題還是不會得到解決。她不想拖累他,她愛他。她只有找柳夢,她痛恨這麽做,但沒有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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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你聰明。後面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會處理。”柳夢懶洋洋地說,得意的傲慢,從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裏溢出來。如昕不想再多看第二眼,轉身走了。她不知道柳夢會怎麽處理,也許會編排很多她的謊言,但是還重要嗎?
齊禹是一周後闖進了她家。當時如昕正陪安安讀小人書,聽到敲門聲以為是快遞,沒多想就開了門。他一身寒氣,立在門口。看到許久沒見的他,如昕沒忍住鼻子一酸。眼眶中瞬間蓄出了淚,但他臉上的表情很陰郁。他推開門,推開她走進來。安安看到家裏來了一個如此高大的陌生人,害怕地站起來拉住如昕的手,說:“姑姑,是誰?”如昕努力讓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她彎腰對安安說:“是姑姑的朋友,安安進房間看畫畫書好嗎?姑姑有點事。”安安一邊好奇地回頭,一邊乖巧地進了房間關上門。
“坐吧。”她低着頭,輕聲說。頭發披散在臉側,像黑色的屏障,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她不是沒想過他會來,她不能不承認,她一直很想他來。
“是真的嗎?”齊禹問,聲音裏有壓抑的情緒。
“是。”
“為什麽?”他走近一步,如昕擡頭看他。快一個月沒見,他看起來有點憔悴,只眼睛黑沉沉的,閃着灼灼的光。她咬咬牙,忍住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臉的沖動。
“我需要工作,需要錢。”她故作輕快,聲調甚至揚高了幾分。她避重就輕,只認為他是來質問她為什麽會答應回科興上班。
“我沒有錢?”齊禹驀然笑起來,笑聲裏有清晰的嘲諷,對如昕,還是他自己?如昕的心顫了顫。她咬着牙說:“你失業了,自身難保,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留下來對我只有更好,以我的能力,還怕沒前途。”
“如昕,你不是這樣的人。發生什麽事了?是我做錯了什麽嗎?”齊禹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進懷裏。如昕用力掙脫了,她說:“齊禹,這次回家我想了很久,對我這樣的人來說,自己能掙來的才屬于自己,其他都是假的。”
“跟我結婚,我所有的一切都名正言順是你的。”他說,嘶啞的聲音裏有着深深的期待。
如昕的心撕裂地痛起來,跟他結婚,她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夢想。她眨眨眼睛,用力壓下喉嚨裏哽着的酸痛,硬着心腸說:“但是我不想跟你結婚。”齊禹的神情如此地認真,他眼神堅定,深深地看着她,緊抿着唇。如昕不懷疑,此刻只要自己點一下頭,也許真的可以嫁給他,嫁給自己最愛的男人。但是可以嗎?他家裏會同意嗎?自己不會影響他嗎?他的未來呢?驕傲如他,假如因她的原因而淪落,她又如何能原諒自己?柳夢呢?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
齊禹沉默良久,他低下頭,問如昕:“你不愛我了?”他聲音很輕,有一絲不穩,周身似有寒氣漸漸彌漫,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都被冰冷封住,有窒息的感覺,如昕全身都顫抖起來。她背過身,不想讓齊禹看到她的表情,她沒有辦法面對他回答這個問題。腦袋裏嗡嗡響,糾纏了她許久的頭痛又來了。四面的牆壁好像同時重重地擠過來,要把她壓在中間,碎為齑粉。嘴巴幹澀,張合幾次才能說出來:“不愛了,我的想法改變了。而且我不想跟與其他女人糾纏不清的人來往,那樣讓我感覺很惡心。”
她不知道身後的齊禹是什麽表情,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麽。她默默地拼盡全力和自己的顫抖對抗着,只聽到腳步聲響起,随後砰的一聲巨響。她悚然一驚,驀然回頭,只剩下緊閉的門扉,齊禹走了。
如昕挪動僵硬的雙腿,坐到沙發上。她拖過一個抱枕,把自己緊緊地縮起來。恢複寂靜的客廳裏,只清晰地聽到她牙關咯咯打戰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片模糊中看到小小的安安站在自己面前,小手在她臉上撫着。伸手抹了一把,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是滿臉冰涼的淚。
安安順利在附近的幼兒園就讀,如昕回去上班,一切似乎恢複了正常。熟悉的辦公室,但沒有了齊禹。如昕沉默寡言,只瘋狂地工作,嚴厲地要求自己團隊的銷售,業務人員和助理們,程度不下于當初齊禹折磨她的時候。大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公司氣氛為之一變,以往的熱鬧溫馨已全然不見,人人都保持一種嚴肅甚至是冷漠的狀态。她跟已經離開了的同事斷了所有的聯系,獨來獨往,像把自己一個人放逐于荒野的冰原之中。
這一日廖輝找她,她同往常一樣走進他的辦公室。這裏以前屬于齊禹,他教會了她全部的技能,也罵過她哄過她,抱過她親過她的辦公室。
如昕筆挺地站着,雙手握在背後。
“坐啊。”廖輝笑了一下,讓如昕坐下。如昕坐在寬大紅木辦公桌前的彈簧椅上,腰背筆直,姿态端莊。
廖輝說:“如昕,之前美國總公司的報告,說這個季度我們的銷售上升了二十個百分點,都是你的功勞。”
如昕不卑不亢地回道:“是廖總領導有方。”
廖輝又笑了一下:“別謙虛了,我又不是做銷售的。”他把一張紙推到如昕面前,說:“我有申請給你加薪,總部同意了,百分之十五,這是加薪通知。你要是沒有什麽意見,就簽一下名吧。”
如昕看也沒看,飛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微笑了一下,說:“謝謝廖總。”
廖輝沉吟片刻,他手指點着桌面,似乎一邊思索一邊說:“如昕,我比你進公司早。齊總的事情,我知道大家都怨我,但是有些事沒有辦法解釋。大家都是打工,沒有多少自主權,你肯定能理解。現在公司業務主要是靠你,其他的我也還算理出了頭緒。以後我和你一起合作,我們一定能發展得更好。你說是吧?”
如昕再微笑了一下,說:“完全理解,多謝廖總栽培。”
她明白廖輝的意思,作為業務經理,美國的市場部門,設計師和買手,都是跟她聯系,包括供貨商,大多也是她的業務。要想管理這家公司,就無法撇開她。不管廖輝想做什麽,都沒有辦法在如昕的眼皮底下動作而不被她察覺,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拉攏她。她等這一天很久了。
沒過多久,一封郵件發到了丹尼和美國其他管理層的郵箱裏。裏面列舉了廖輝的各種違規行為,收受供貨商回扣,虛報價格,以次充好,不一而足。廖輝冒了這麽大風險把齊禹拉下去,可不是因為他有什麽偉大的情操,用他自己的話說,無非就是利益。但他沒有齊禹的氣度,眼光和謀略,眼皮子淺,性急且吃相難看,手腕也差太遠。這麽快就遭受各方反彈,在意料之中。供貨商聯名告發他,丹尼想護都護不住。不出意外地,廖輝被開除了。丹尼選中的這個人,沒有擔負起他的期望。他轉而向如昕示好,打越洋電話給她。他說:“Jenny,這一季度的銷售很好,你太棒啦!我準備過兩周去中國看你,要好好地給你慶功哈哈哈哈,這兩個星期,公司可就全靠你啦,我相信你的,你會是一個很棒的領導。”美國人虛假的熱情和誇張,丹尼一樣都沒缺。如昕跟他說放心,期待他的到來。
兩周之後等着丹尼的是如昕的辭職信。剛到中國,還沒轉過來時差的丹尼努力睜大他肥胖臉上的小眼睛,把驚訝的表情誇張到最大:“為什麽Jenny?你是天生的領導,我準備把整個中國辦公室交到你手上,你的職位會是總經理,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要放棄?你的人生,将會完全不同,我真的不能理解。”如昕保持着優雅的微笑,她說:“因為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已經接受了曲餘弗雷公司銷售經理的職位。兩周前父親又進了醫院。長年在煤礦工作的他,肺已經是千瘡百孔,如昕決定帶安安回去,就近照顧父親。留在公司的這半年,每一天對她都是一種折磨,齊禹的影子無處不在。她沒有一天不在全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他,但沒有一刻,能使他的身影從腦海裏淡去。走在辦公室的每一寸地板,觸摸着他曾經觸摸過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在病态地留戀着空氣中殘留着的他的氣息。如今她為他報了仇,雖然也許沒必要,也許很可笑,她就是固執地要這麽做。但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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