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遲幾許從衣帽間一排木架底下翻出來一把彩虹傘,撐着走入風雨裏。

夜色吞并了丫杈分割的天空, 除卻零散飄曳的雨絲, 和搖搖欲墜的燈光, 視野之中, 水跡淋漓而模糊。

顧期找的地方離遲幾許只有百米之遙, 像是為了客随主便,專程而來。

暫且收了傘放在回廊下, 身後穿起了一道雨簾, 遲幾許走入一片珠光螢火之中。

“遲小姐,”在她坐下來的過程之中, 顧期已将手邊的資料沿桌推到了她的身前, “在我開始說話之前,請你先看這個。”

遲幾許颔首, 抽出這份文件, 封頁上寫的是慕則止的個人資料, 指尖輕拈着這一頁, 仿佛一伸指, 便會窺探出什麽驚天秘密。

沒有任何感人肺腑的文章, 足夠讓遲幾許毫無防備地落淚,可是這樣一條鐵律好似已經行不通了……

案底。

她從來沒有想過, 至少在人前,光風霁月的慕則止, 他的人生裏有這樣一條不堪的記錄。

遲幾許的身體發顫, 雨打殘荷似的, 再也握不穩手裏的資料。

“遲小姐,如你所見。”顧期聳肩,語調淡漠得與窗外一徑流下的雨水兼容了,“車禍的案子,判了三年。”

遲幾許從餐桌抽出了兩張紙,囫囵地抹了臉上的水,殷紅的唇拉扯出一抹闌珊的笑,“撞了誰?”

“那個人知道肇事者成了現在的慕總嗎,不會來訛錢嗎?”

她只是緩和氣氛,順帶刺激一下顧期。

對方冷漠地嗤笑,不可置否,“他一直以為,你喜歡的人是秦觐。”

“什麽意思?”遲幾許沒轉過彎,實在是因為顧期說話有頭無尾。

“那個人不會來找慕則止訛錢了,他已經拿了秦氏開的天價數額,逃之夭夭。”

遲幾許一愣,飛快地低頭,資料上描述的只言片語,她看不出任何端倪。

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為什麽?”遲幾許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服務員端上來一杯橙汁,等她微笑着離開,顧期的指腹戳着吸管,似笑非笑地勾着諷意,“原因多了去了,不過有一條遲小姐應該脫不了幹系。”

她屏住氣息,洗耳恭聽。

“當年遲小姐和秦氏的二少爺似乎有些親昵關系。”顧期不鹹不淡地強調“事實”,“遲小姐和慕總在大學時的那些暧昧,他們也一清二楚,對付一個一窮二白的年輕人,他們只要動一根指頭就能毀他前程。”

遲幾許的心墜落到冰面,又被尖銳的利器摧枯拉朽式鑿開,猛烈的冰冷的暗潮吞沒了她完整的呼吸。

算算日子,在他退學之後沒有多久。

遲幾許沒有遺憾錯過,沒有追悔放過他,她只是……只是一廂情願地把所有誤解、恨意都扣在他身上,對她在心底裏無數次譴責,口誅筆伐。

因為忘不了,如果可以輕易忘記,那會連一點點恨都保存不下來了。

也許他後悔過,不應該輕易離開,可是……那時候他身陷囹圄,他已沒有機會。

蹲在監獄的慕則止,無論如何是她不敢想象的,他以為她和秦觐在一起了……那時,如果他是這麽以為……

他有多難過?

“我……”

“遲小姐。”顧期從她手中拿回資料,翻到後兩頁,塞給他,“還有這個,他父親的住院記錄。”

也是突發的工傷。

照片裏的男人,中年,頭發自然地蜷曲,黝黑的膚色,看起來像一名農名工,也許沒有人會聯想到他會是慕則止的親生父親。

顧期十指交疊,“這場車禍還有一個前傳,慕總的父親曾經在秦氏旗下做工,因為秦氏的信譽問題和豆腐渣工程,深受其害,昏迷不醒躺在醫院,當時慕總以及他的母親守在病房外,秦氏的人來了之後,他們承諾,如果放棄治療,林女士會得到一大筆養老費。”

沒想過會是這樣。

遲幾許握緊了玻璃杯,窗外,濕潤的天黑如水墨。

“慕總的父親受傷嚴重,搶救回來的希望并不大,林女士考慮到兒子的學業和後半生脫貧入富的可能,毅然答應了條件。秦氏要挽救的是他們幾十年企業和儒商聲譽,一筆錢堵住一張口,對他們而言很劃算。”

遲幾許又抽了幾張紙巾,輕覆住了眼睑。

她伏在桌上,艱難微笑,“我猜,慕則止一定不會收秦氏的錢,他寧可不讀書,也絕不會接受這樣的施舍。”

“是的。”顧期将資料密封起來,“其實這些東西收起來已經作用不大,明天以後,也許這些都不再成為秘密,甄總要替慕總守住的秘密,終于在野心和陰謀論中被策動出地面。遲小姐,我此來沒有別的目的,只是為了給你一劑預防針而已,畢竟他有過這麽不堪的過去,要是‘醜事’敗露,你覺得他騙婚,那麽對于他的聲譽而言,将是危牆之下最後一擊。”

遲幾許撐着下颌,苦澀地笑,“你們就是這麽看待我的啊。”

“他現在在哪?出院了嗎?”

顧期宛如松了一口氣,“在家靜養,燒傷面積較大,暫時無法出門。”

他又補充了一句,“他情緒很不穩定,出獄之後,染上過一段時間的抑郁,最近好像有些複發的态勢。遲小姐,不是我要碰瓷,這确實是因為你的緣故。”

遲幾許沒有反駁,她淡淡地颔首,“我知道了。”

明珠蒙塵。

她心裏最無瑕的明珠啊……她用最壞最叵測的惡意揣度他,時至如今,才看清它返璞的模樣。還是那麽純粹而美好,時光裏,是她在逆水行舟,進進退退,周而複始。

慕則止半睜着眼,幽靜地打量着天花板,這樣的夜注定是用來失眠的。

窗外沒有月光,只有凄哀的一段雨聲,像極了一管簫音。

潺潺如水的夜晚,寂靜是沉默的舞伴。

意識朦胧裏,好像有人迎着床頭微暗的燈光走入視線,是一個女人,很難看,頭發松亂,妝花了一臉,但眼神固執而膠着。

“睡不着?”

熟悉的聲音不經意地灑落枕畔、耳畔,融入他漸漸急起來的呼吸裏。

被子下鑽入一只手,将他安靜地籠住,渾然不懼窗外哀婉的凄風冷雨,她的指尖帶着雨的冷意,但很快便化成一團燎原的火,肺腑滾燙。

女人的目光,有平靜,有溫和,有不舍,有歉疚,還有纏綿……

但這不是幻覺,他清醒地意識到,下一秒,他執拗地瞥眼,唇輕輕嘟了起來,“睡不着。”

真可愛啊。

遲幾許笑了一下,手滑到他的臉頰上,那一帶鮮紅的火災留下的傷口,不經意一碰,燙手得宛如一只火蝶,振翅襲來,遲幾許宛如受了炮烙,緊張地皺眉,“慕則止,你發燒了?”

這具身體的主人似乎并不知道這一點,那雙眼很茫然,笨拙地擡起手背抹了一把頭,點頭,“好像是發燒了。”

遲幾許蹙眉,沉聲道:“你家裏的體溫計呢?”

慕則止随意說了一個地方,他好像越來越疲憊,輕輕阖上了眼睑。

得到一個模糊的地點,遲幾許翻箱倒櫃地找,才找到他說的藥箱,取了一只水銀體溫計,替他放到腋下,親昵地伏在他的身上,微蜷的發灑在他略顯蒼白的臉頰上。

慕則止和他爸一點都不像呢,這小白臉,都快要透明了。

遲幾許想到來時顧期的話。

——遲小姐,其實慕總在你面前,一直都挺自卑的,因為林女士放棄他爸的事,因為他坐過牢的事,因為你和秦觐的關系的事,這些年他一直都挺擡不起頭的,你多擔待一些,他不是刻意冷漠。

沒關系啊。

遲幾許的眼墜入他瞳孔的深海裏,翻出纖弱的水花,沒關系啊,她也自卑啊。

她糟糕的家境,她糟糕的為人處世,在慕則止面前,她也自卑啊。

原來,他們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若即若離,始終邁不過去這道坎。

病床上的男人沒有再說話,也許是身體狀況的左支右绌,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不願再浪費了。

她從被子裏抽出體溫計,“38.5攝氏度。”說完無奈地眨眼,“真是一個尴尬的溫度。”

如果再爬零點幾個度,她會毫不猶豫拖他去醫院。可惜還是少了點。

他也不說話,黝黑的眼睛宛如黑曜石一般,盈潤而飽滿,宛如墜露。

遲幾許從藥箱裏撕開一袋感冒藥,用熱水沖泡了,跪在慕則止的床頭,見到他還睜着眼一眨不眨地看自己,反反複複地确認自己不是一個幻境,她不由地摸了摸他堅硬的短發,笑着哄,“起來,喝藥。”

他不答。

但當遲幾許扶着他的後頸時,卻又順從地支起半個身體,将杯子裏的藥喝了一口。

“喝完。”遲幾許照着水杯吹了幾口氣。

他又喝了一口,這次足足喝了一半。

遲幾許心裏默默地吐槽:慕總啊,好歹是鏡目的副總啊,現在還沒到落魄的時候吧,為什麽發燒了身邊都沒有一個知心體己的人照顧?

好吧,她只能厚顏無恥地把自己算一個。

哄完他喝藥,遲幾許順手将杯子放在床頭櫃上,脫了外套和半身的裙子,伶俐地鑽入他的被子裏。

直到躺下來,慕則止仍茫然地看着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好似會說話,好似在問她:你為什麽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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