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失散的人失散了(上)

“1991年12月21日,周六,晴。十六歲生日。”

似乎還應該再說點什麽,可又覺得無話可說。我放下筆,合上那本“遺忘筆記”,起身去洗手間洗漱。

老媽還在睡覺。昨晚她整理搬家衣物至深夜,可恕我看不出絲毫建設性成果。晨光照耀着客廳那漫山遍野的華服美鞋,我叼着牙刷,踮腳穿行其間,有種大戰過後巡視戰場的感覺。

流行就是無盡往複的輪回,十年前過時的闊腿褲,十年後說不定又在某個大牌發布會上借屍還魂。老媽的時尚品味一流,審美與生俱來,許多衣飾用十五年後的眼光看,依然美不勝收。可惜我沒繼承她對美的熱愛和追求,即使成年後留在東京這個時尚之都,我的四季衣物也不過寥寥數件——夏天白襯衫,秋天往白襯衫外加開司米毛衣和風衣,冬天把風衣換成羊絨大衣,春天脫下大衣再套回風衣。老媽在無數次耳提面命、言傳身教未果後,無奈認命,接受她的女兒就是朽木一根這一殘酷事實。

洗漱完畢,我忽然來了興致,蹲在衣山鞋海中檢視老媽這些年來的戰利品。亂花漸欲迷人眼,最後倒是一條平凡無奇的波點複古連衣裙吸引了我的注意。裙子腰身極窄,下擺微微蓬起如傘,我比了一下,長度正好到膝蓋。這應該是老媽二十出頭時穿過的,她用東西向來愛惜,衣服保養如新。想着過兩年還會蹿高,到時這條裙子就不能穿了,我腦子一熱,決定現在換上試試。

解開馬尾辮,放下長發,挑了一雙镂空花紋的白色高跟鞋換上,把腰帶在背後系一個蝴蝶結。

站在卧室的穿衣鏡前,我看着鏡中的自己。

少女的身體是造物的恩寵,清瘦,纖細,卻像飽蘸陽光的花骨朵,隐藏着巨大的生命能量,為等待下一個春日的綻放。

室內暖氣充足,讓人産生初夏的錯覺。

初夏的時候,有個少年對我說他喜歡我。我不明白為什麽,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不好。他卻說“現在的你就很好”。他還說,“只要是你,就好”。

“白癡,”我對着鏡子笑,“大白癡。我穿裙子明明更好看好不好?十六歲的我明明比十五歲更好看好不好?十六歲,十八歲,二十歲……我最好的時候,你不在我的身邊。你呢?二十歲的你是什麽樣子的?二十五歲的你是什麽樣子的?幸好我還見過你三十二歲時的側臉,不過劇情照這樣發展下去,恐怕我連三十二歲的你都不會再遇見了……”

門鈴響。

應該是松井大叔。往日這個時候,他都會在樓下等老媽,然後載她去上班。老媽磨蹭起來能把我急死,大叔卻一次都沒急過,永遠笑融融地站在車邊等待——沒錯,數九寒天,他不在車裏孵暖氣,他站在雪地裏等他的女神。那眼神,那癡情,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淚,不轉不是日本人。

今天周末,大概他們約好了去哪兒消遣。老媽賴床賴到地老天荒,可能大叔實在等不住了,難得上來按次門鈴。我走出房間,敲了敲老媽房門示意她起床,然後踩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去開門。

“松井先……藤……藤真?!”一陣冷風灌進來,我凍得一陣激靈。

“早安。”藤真的神情有些不大自在,“電……電車又故障停運了……我……我來接你一起去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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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差點忘了今天周末,和鐵男約了早上見。

“你稍等,我換身衣服,馬上就好。”我跟個大傻子似的穿着六月的裙子抖在十二月的風裏,“屋裏挺亂的,就不請你進來坐了。你在門口等會啊……”

“綠川!”藤真叫住轉身欲走的我,“別換了。挺……挺好看的……”

“裙子好看啊?那借你穿幾天?”我笑嘻嘻。

這小子今天大概吃錯藥了。不過他真要穿裙子的話,好像也蠻好看的哦……

“小螢,誰啊?”睡美人揉着惺忪睡眼出現在客廳,看到門口的藤真,瞌睡蟲一秒去無蹤,“這位是……?”

“伯母您好,我是藤真健司。”藤真一本正經鞠躬,“上次那麽晚在電話裏打擾您,真是過意不去。”

“原來是藤真啊!”老媽用胳膊肘捅我一下,“小螢常常說起你……”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起過藤真了?這位大姐你不要随意給自己加戲好嗎?

眼見老媽就要拉着藤真小手親切追問他祖宗十八代了,我冷冷給她以致命一擊:“老媽,你眼角有眼屎。”

趁老媽飛奔去洗手間,我光速回房換了衣服,套上書包,一邊跳着把左腳塞進靴子裏,一邊拉着藤真撤離危險區。

“今天記得早點回家吃晚飯!”母親大人從樓上探出腦袋,“藤真也一起來哦!”

我假裝沒聽見,跟着藤真鑽進一輛黑色轎車。

“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

“順着電話號碼查到的。”藤真和我并排坐後座,從書包中取出水筆,在我手心寫下一組數字,“以後找我,直接撥這個號碼。”

我本想和他貧幾句,發現戴白手套的司機一直透過後視鏡打量我,只能假裝車裏暖氣太舒服,打個呵欠,靠着車窗眯眼假寐。

車到圖書館門口,我正要開車門,藤真示意我別動,他先下車,從外側為我打開車門。人家那麽紳士,我只能配合着裝一把淑女,優雅颔首向他致謝。

“你先走,我稍後來。”他低聲說。

在圖書館的旋轉門裏回頭看,藤真似乎正囑咐着司機什麽,只見那大個子彎腰點頭如搗蒜。不愧是神奈川高中籃球界史無前例的學生球員兼教練,藤真雖然不算高大,但向來不怒自威,和湘北那場比賽,他坐在場邊督戰時,沉靜如水,不喜不嗔。翔陽首發球員平均身高一米九,在他面前氣場不足一米一。

天生領袖,說不定讀政治系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回想一下二十一世紀日本政壇,想起的全是一群糟老頭,哪裏有這樣俊秀的一張臉。再等等吧,看來哪個圈子都要熬資歷。我只是好奇當他參選議員時,站在他身旁助選的會是怎樣的女子。哪家姑娘神通廣大,能把這尊大神收入自己的五指山下?

“久等了。”藤真落座,馬不停蹄開始給鐵男答疑解惑。

我坐在鐵男身旁,狀似發呆,腦中卻運轉如飛。洋平總說我有照相機記憶,其實只是專注而已。專注地看兩三遍筆記或手稿,心眼合一,當頁內容就複刻在腦子裏,像分門別類存放于檔案館的文件,需要時随心調閱,細節不會有太大出入。就像此刻,我在藤真眼皮子底下翻查腦中手稿,暗自慶幸當初沒把懷表交給他。

根據我手中的部分,再結合藤真的譯稿,我發現這塊被鐵男戲稱為“十二腳黑金甲蟲”的鐵疙瘩,竟然可以通過調節表盤上的十餘個指針來定位時間和經緯度。現在唯一的不解在于,如何用十二個羅馬數字來标示“2006年”年或“東經139°42′54″”……

“在數位電路中,輸出和輸入訊號的狀态是用‘0’或‘1’來表示的。這是二進制計數系統,就是以‘2’為基數,用‘0’或‘1’來表示系統中其它所有數字。我們先回憶一下常用的十進制計數系統,你就可以理解了。”藤真在紙上以十進制為基礎,為鐵男講解二進制計數方法,“比如十進制中的‘1991’,用二進制表示,就是不斷除2取餘數,得到(1,1,1,1,1,0,0,0,1,1,1),然後用它們分別乘以2的不同次方再相加得‘1991’……”

“那豈不是還有三進制,四進制,五進制?”鐵男舉一反三。

“不錯,”藤真露出鼓勵球員時的标準微笑,“不過比較常用的是二進制,八進制,十二進制,二十進制……尤其十二進制,比如西方的十二星座,東方的十二時辰……”

“藤真你剛剛說什麽?”我仿佛在迷霧中看到一絲亮閃,伸手去觸碰卻只有風從指尖掠過。

“除2取餘數,得到……”

“不是不是,最後一句!”

“西方的十二星座,東方的十二時辰……”

表盤上的十二個羅馬數字,時間,空間……

“她怎麽了?”鐵男小心翼翼看藤真。

“不知道。”藤真小心翼翼看鐵男,“大概今天生日,比較激動。”

“難怪。”鐵男恍然大悟看我,“女人嘛,都是怕老的,情緒起伏,可以理解。”

“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看他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走走走,我請你們吃拉面!”

拉面最終還是沒請成,鐵男執意付賬,說是權當慶祝我生日的長壽面。

走出拉面店我心情大好,老婦聊發少年狂,一路哼着小曲,繞着鐵男前蹦後跳。

“我去抽支煙壓壓驚,你看好這丫頭。”鐵男找個借口溜開去抽煙,藤真拉着我在路旁的長椅上坐定。

今天陽光很好,我揚起臉看着湛藍天空,把手放到嘴邊呵氣取暖。冷不防有融化的積雪從頭頂樹枝滑落,砸我個滿頭滿臉。

藤真猶豫一下,還是伸出援手,幫我拍去頭上臉上的融雪。

“想笑就笑呗!”他那憋笑的樣子看得我怒從膽邊生,“你不是有手帕嗎?別用手了,弄一手冰水。”

藤真把手伸進牛角扣外套口袋,遞來卻不是手帕,而是一個小小的銀杏木雕擺件:“生日快樂。”

“這是什麽?蜜蜂?蟑螂?”我接過,舉到陽光下細看。

“你什麽眼神啊?”藤真一臉恨鐵不成鋼,“這明明是螢火蟲!螢!火!蟲!”

“誰知道螢火蟲長什麽樣嘛,”我狡辯,“只看過它的光啊。你這又不會發光……”

藤真神秘一笑,湊過來用手掌包裹住我的雙手:“你再看看。”

四個手掌形成的黑暗空間裏,小小的木雕螢火蟲散發着幽微光芒。

夜光塗料不難調配,難的是調配出最近似螢火的色澤和亮度。

“你自己雕的?”我難以置信。

藤真點點頭。

“塗料也是自己調的?”我膝蓋發軟,很有就地叩拜大神的沖動。

藤真又點點頭,再撇撇嘴角,竟然有些小得意的樣子。

“歡迎加入理工宅的世界!”我拍他肩膀,“你的加入,使整個理工宅世界的平均顏值水平提升了十個百分點啊藤真同學!快,快告訴我塗料配比!”

“這時候,女孩子不是應該很感動什麽的嗎……”藤真困惑地看着我。

“是很感動啊,謝謝你的禮物。”我這才想起向他道謝,“這應該是世界上唯一一只出現在冬天的螢火蟲吧?”

“螢火蟲如果見過冬天,說不定會覺得……冬天也不錯呢?”比日光和雪光還要明亮的,是此刻藤真的眼睛。

“可是留在冬天好孤單啊,”我笑了笑,把小小的螢火蟲收進大衣口袋,“它還是會選擇等待吧,等着它的夏天,和南風一起,從遙遠的地方回來找它。”

生日之後是聖誕,聖誕之後是新年,新年之後是全國統一考試。

開考前三天,鐵男沒有出現在圖書館。我和藤真空等整晚,回到家才聽見他的電話留言,說要閉關幾天,祝我考試順利,代他謝過藤真。

考試進行了兩天,最後一門交卷鈴響後,我随着人群走向校門。

校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逆着人群向我走來。

“鐵男哥?”我愣住,“你的考場不是在城西嗎?怎麽……”

鐵男沉默。

人群如水洶湧而過,我倆像伫立水中的兩塊頑石,一動不動。

“我剛從美國回來。”鐵男眼睛血紅,聲音沙啞。

“美國?你沒參加考......”

“三井沒去加拿大,他直接去了美國的醫院。”

“醫院?三井?他不是出院了嗎?”

“不是出院,是轉院。”鐵男的臉上,有似曾相識的、僞裝成麻木的悲傷,“腰椎神經損傷,輔助神經撕裂,日本醫生會診的結果是左腿會漸漸失去行走能力,直至癱瘓,去美國治療是唯一的機會。這幾個月,他動了三次手術,可是沒有好轉的跡象……”

三次手術,他得受多少罪……

“我知道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可是……可是……”鐵男的聲音哽咽了。

“可是什麽?最壞的結果只是左腿不能走路,三井壽還是三井壽,那混蛋一聲不吭撇下我就是因為這個?!”我轉身就走,“美國哪家醫院?你不說沒關系,我遲早能查到,神經科最好醫院也就那幾家而已……”

“綠川!”鐵男拉住我,他的手太有力,我怎麽也掙脫不了,“六天前,第四次手術前,三井夫人給我打電話,說他希望我能過去一趟。那天他和我說了很多,就好像,好像他有預感一樣......手術失敗了,三井出現嚴重藥物過敏反應,陷入深度昏迷,再沒有醒來……”

“可以自主呼吸嗎?腦幹神經反射情況如何?”我很奇怪自己竟如此平靜,是一個人沉入深深深深海底,被徹底的寂靜和無邊的黑暗吞噬之後的,那種平靜,“你馬上聯系三井夫人,讓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三井所有病歷資料傳真給你。所有資料!立刻!馬上!”

“好。這件事交給我。”大概被我的神情所震懾,鐵男鄭重點頭,是承諾,不是欺哄。

“我等你消息。”

“這封信,”鐵男攤開手掌,一個普普通通的牛皮紙信封靜靜躺在他的手上,“三井扔了,來不及被清理,我無意中找到的。”

我接過,信封上是三井的筆跡:

“敬啓,致未來的綠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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