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春風一杯酒,夜雨十年燈
四月四日清明節,顧家掃墓。唐施看見了傳言中另外兩位老太太。賀明月挽着其中一位老太太的手,下車便給唐施打招呼:“哈喽!”
唐施随葉老太太過去,三位老太太互相擁抱了一下,葉昕虞揚介紹道:“這是唐施,今天過後記得給紅包。”
兩位老太太笑着點頭。
三位漂亮的老太太站在一起,言談之間都是對彼此的親昵信任,攜手風雨一生,對各自的任何一點都了若指掌,說笑談論,默契十足。她們的面容雖已不年輕,眼睛裏卻時常有少女的光,笑起來的時候,既慈祥又可愛。
“我跟你講——”賀明月悄聲和她說,“你若是和她們呆久了,會喜歡得不得了。她們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老太太。”
唐施笑。
一行人去往墓地,葉老太太的情緒随着祭拜的人增多,越來越低沉。沈老太太在車裏那麽愛說笑,看到葉老太太現在的樣子,卻什麽也不說。宋老太太更是第一個落淚的人。沈老太太拉住她的手,小聲道:“你別哭呀,阿揚現在最是難過,看你這樣,豈不更傷心?”
宋老太太點點頭,被旁邊頭發花白的老人抱住。
祭拜完葉老爺子,唐施攙老太太起來,其他人開始往上走,只有一個葉老太太站在一邊。顧鉑峥拿過她手裏的花,“我去吧。”
葉老太太拽得緊緊,不把花給他。
唐施看向祁白嚴。
“是紀叔嗎?”今天出門前顧老先生特地給祁白嚴說了一些往事,叫他在特定的時候安慰一下他母親。
葉老太太不說話。
“我幫您看看他。”
葉老太太眼睛紅了,把花給祁白嚴,顫着聲音道:“……你……你要告訴他,我過得很好。”
唐施忍不住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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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老太太擦擦眼淚,對唐施道:“你也去吧。”
顧鉑峥自然是要留下來陪葉昕虞揚的。往年葉昕虞揚不去,都是顧鉑峥把花帶上去的,今年祁白嚴上去,顧鉑峥便一定要留下來陪葉昕虞揚。
唐施便随祁白嚴上去。
走了半路,唐施忍不住,想到老太太對逝去的人的思念,終是落了淚。祁白嚴停下來,給她拭眼淚,道:“他選擇那樣死去,那樣便是對他最好的。”
唐施也竭力控制情緒,點點頭,又搖搖頭,顫聲道:“對紀先生是最好,對旁人來說,都是最苦。”
祁白嚴嘆一聲,“人世間最多悲歡離合,逝者已矣,重要是憐惜眼前人。”
唐施點點頭,“嗯。”
兩個人追上大部隊,賀明月看見來的只有他們兩個人,走到唐施身邊,賀明月小聲問:“今年小媽也不上來嗎?”
唐施點點頭。
賀明月小小的嘆息一聲:“紀叔那樣離開,最痛的就是小媽。”
葉昕虞揚師從紀樸存的爺爺學書法,紀樸存也是。她和顧鉑峥是青梅竹馬,和紀樸存同樣是。一個是男女之愛,一個是刎頸之交。紀樸存為情所困,遠離故土十年後,在大堡礁海上跳滑翔傘而死,屍骨無存。
死前只給兩個人發了信息。
一個是那個摯愛之人,發了一句“我愛你。”
一個便是葉老太太,他說:“即便此生再不相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
葉老太太收到消息後肝膽欲裂,此中痛苦不能為外人言,時至今日,二十多年過去,葉老太太從不敢祭拜。
一行人來到紀先生墓前,祁白嚴将花放下,“紀叔,我替母親來看你。”
唐施在一旁心中一動。
這是他們回顧宅後,祁白嚴頭一次稱葉老太太為“母親”。
宋老太太和沈老太太都紅了眼。你看呀,阿揚找到承承了呀。
“她很想你。”
宋老太太抖着嘴唇,跟着道:“我們也很想你。”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但最想你的人,還是阿揚。你若有空,去她夢裏看看。
顧鉑峥陪着葉昕虞揚在墓園門口的大樹下站着,兩個人都不說話。
突然,葉老太太埋進男人懷裏,哭得聲嘶力竭,“你不要生氣呀,我再哭一次。”
顧老先生将她緊緊抱住。
這麽多年她從不放任自己去想,不過是還有一個兒子沒有找到,她不能垮。現在人找到了,已經二十年過去,生別離,死別離;生別離找回來了,死別離卻永遠是別離了。忍了二十載,如何再忍得住。
史鐵生在《我與地壇》裏懷念母親,字句平常疏淡,卻句句是血。她當時看完後想着當爺爺去了,她是不是也要像史鐵生懷念母親一樣懷念葉藏山。不曾想爺爺百年後,想着爺爺這一生也算圓滿,二人還好好話別了,最初的傷痛結痂後,也算還好。但是她卻常常因此想到紀樸存——“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他,我會怎樣的想念他,我會怎樣想念他并且夢見他,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他而夢也夢不到他。”
你那樣離開,我如何放得下。
你怎麽就為了那樣一個人,死了呀!
祭拜完,一行人下山,不遠處有一個稻草屋子,屋前似有人躺在地上。唐施困惑地多看了兩眼。
該是有人吧?看身形像是一個老者。是躺着的吧?天氣還有些涼,是生病了嗎?
唐施拉拉賀明月的袖子,擔憂道:“……那兒好像有人病倒了。”
賀明月看了一眼,抿抿唇,神色複雜。
唐施看着她。
“你不用管。”賀明月拉着她走,“他不會有事。”
唐施不是很懂,看着老人好像極其艱難的動了動,終是不忍心,“這附近除了我們就沒有人了呀,也不知道他躺了多久。”
“那裏就是他的家。每天都有人來看他是不是活着,你不要多管。”
唐施便被賀明月拉着快快地下山了。
再也看不到草屋後,賀明月的步子慢下來,唐施回到祁白嚴身邊。
祁白嚴看她神色間憂慮尚在,牽住她,“回去我告訴你。”
回去後葉老太太精神不濟,家庭醫生過來做了一些檢查,開了一些安神舒緩的藥,葉老太太早早休息了。
祁白嚴也帶着唐施回房。
今天一天,誰都有些疲憊,不僅是身體上的,精神上的疲憊感重許多。
兩個人站在陽臺上說話,唐施靠在祁白嚴懷裏。
祁白嚴已經和顧鉑峥談好。大概就是顧家認回他,入宗譜,但祁白嚴不參與顧氏集團的一切商業利益,也不需要一切財産繼承。顧老先生和葉老太太認回兒子,祁白嚴多一對父母。僅此而已。
祁白嚴将結果告訴唐施,唐施望着他:“這樣可以嗎?”
“盡量使它成為‘可以’。”
唐施想到今天的那個老人,問道:“草屋裏的人是誰?”
“紀叔死前發的那句‘我愛你’是發給他的。”
唐施瞪大眼,“他?”那明明是一個老者呀。
“嗯。”
唐施震驚不已,“原來——”
祁白嚴親親她,“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不要再去想了。”
唐施愣愣點頭。她沉默許久,心中的震驚感才漸漸平複下來。
二十年前的故事,一定動人又悲傷。
唐施突然用力抱緊祁白嚴——相愛的人走在一起,好不容易,每個人都歷經千辛。可是她怎麽就那麽幸運,一下子就遇到祁白嚴,又這麽順利地成為他的妻。
祁白嚴今日也是感慨頗多,兩個人心意相通,祁白嚴自是知道唐施此舉為何,什麽話也不說,祁白嚴親親她發頂,抱着她輕輕撫摸。
祁白嚴沒有告訴唐施這個陽臺斜對面,薔薇花已經爬滿窗子,整座小陽臺都是薔薇花的那裏,就是紀樸存的房間。
兩個人抱了一會兒,唐施有些疲憊,兩個人便進屋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蹒跚老者蓬頭散發,顫巍巍來到那幢房子跟前,癱坐地上,望着長勢極好的薔薇花愣神。
“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汪曾祺
死是很容易的事情,生不容易。我不願死,不是活着可以日日夜夜自我折磨,而是我知道,死了我們就徹底完了。我不知道死後有沒有來生,如果沒有,那這就是我們最後一世,我如何舍得死;即便有,我也知道來生你不願和我過了。
阿存,關于夢,人世間有這樣一個說法,說是如果一個人想你,你就會夢見他。你該是從不想我,這麽多年,我從來夢不見你。
你該是天天夢見我的。
因為我天天想你。
我真的好希望有來生,即便閻王因為我這一世做的孽把我打入畜生道,我也還想有來生。
做你的狗。
葉昕虞揚睡着後顧鉑峥退出房間,去書房打電話。
“顧家認回顧鈾承的事情不要發聲明,若是有人問,也可以說,不要大張旗鼓。這件事情該知道的人大概都已經知道,控制一下輿論,我不想有人打擾到他現在的生活。”
“我和阿揚的遺囑可以按照之前的吩咐着手改了,但不要讓他知道。我們給不給是我們的事情,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情。等我們死後,他怎麽做都可以。”
“股份的事情現在先不要改動,大概就是這樣。”
挂了電話,顧鉑峥給助理打電話,先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後道:“文`化`部好像在做一個關于元曲研究的項目,大概是音韻方面的,你看看他們需不需要更多的注資,如果需要,顧家可以盡一些綿薄之力。”
“沒有什麽其他要求,就是想改善一下研究人員的生存環境。”
“顧家既然是做文化的,文`化`部那邊需要,我們也可以長期合作,長期資助一些研究項目,詳細事項可以慢慢談。”
“嗯,就這樣。”
顧鉑峥打完電話出來,站在陽臺喝茶。
天近黃昏,豔麗的晚霞将薔薇花染上動人的金黃光亮,顧鉑峥看了一眼,移過目光,看到了牆邊不知坐了多久的人。
兩個老人的目光隔空遇上。
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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