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08】僞裝的時間

【——最難破解的謊言，是只隐瞞一部分的真相。】

當我與渚回到教室時，班上的同學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太慢了，茅野同學，渚同學。再晚一點回來為師就要去找你們了哦，這個年紀的男女生一起失蹤太長時間可是很危險的。”一進門，站立在講臺上、臉變成紅色的章魚就訓斥道。

“抱歉，殺老師，有事情耽誤了一下……”我賠笑道，下一秒才頓悟他最後一句話的含義有哪裏不對勁，“不對，殺老師你剛剛說了很危險的發言吧！”

章魚轉過身去，裝作四處看風景般吹起了口哨，“既然你們回來了，為師就先走一步，晚點再回來檢查你們的工作。今天的晚餐就去中國吃剁椒魚頭吧。”

話音剛落，殺老師便将自身巨大的身軀彈射出窗外，一時間巨大的反作用力在教室內刮起一陣強風。

我連忙按住被上升氣流掀起來的裙子，擡頭瞪了一眼教室裏的另一個人。

渚正別過臉，表情仿佛在說“我真的什麽也沒看到”。

打掃衛生的工作并不複雜，大約二十分鐘過後，我們的任務就全部完成了。考慮到殺老師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回來，将教室的門鎖好并把鑰匙放到職員室後，渚與我一起離開了學校。

回去的路上，我們兩人也順利地聊着各種各樣的事情。渚回家要搭乘電車，因此我們在車站前的一條岔路口就要分別，同行的距離并不長。

第二次說完“明天見”、轉過身背對渚的一瞬，我能感知到自己的表情頓時沉了下來——我提前解除了僞裝的演技。

我太過小看潮田渚，也太過小看E班了。

渚今天的表現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他先是成功實行了連怪物都沒預料到的暗殺，又在氣勢上逼退了曾經的同學。前者絕對是前無古人的壯舉，若不是那個怪物還藏了“脫皮”這一手，地球就已經在今天被拯救了；能做到後者也絕對不容小觑，這世上擁有殺意的人數不勝數，但能完美釋放出殺氣的人又有多少？對于自身氣息的掌控，他遠在我之上……

E班大概不僅僅只有渚這一個厲害的角色。歸根結底，想出這個計劃的人是寺坂，即使他看上去是有勇無謀的類型，然而在可能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他仍能夠思維清晰地反駁怪物。雖然當時的模樣是遜了點，但這份敢說出真實想法的勇氣幾乎無人能及。

即便接觸的時間不長，我還是隐約覺察到班上同學們都有着各自的特長。今天只是暗殺開始的第二天，就已經有人接近成功了，随着時間的推移，怪物的特點與弱點都會逐漸暴露，暗殺的成功率也将随之攀升……

——怪物很有可能會被E班殺掉。

哪怕只有很低的可能性，卻仍莫名地讓人願意去相信。

面對怪物可能會死的好兆頭，我卻意外地高興不起來。果然我還是希望，怪物能死在自己的手中吧……只要怪物死了，姐姐就能瞑目，但還是希望姐姐的仇由自己親手來報。其他的暗殺者，大都是沖着一百億日元的賞金來的，就算其中有為拯救地球而奉獻生命的無私者，又怎能體會到我的失親之痛？

不願再像“那個時候”一樣，什麽也做不到。哪怕是為了已經死去的姐姐，我也想要以己之力做些什麽。

我并不想當拯救世界的英雄，我只想當一個好妹妹而已。

思索中時間飛逝，幾乎是無意識地，我來到了家門口前。一眼就留意到原本放置表劄的位置空蕩蕩的，伸手觸摸了一下什麽也沒有的那裏，心裏也同樣是一片空茫。

沒有了姐姐的我，也就相當于沒有家了吧。

今晚想辦法訂購一個新的吧，不然等別人問起來後就晚了。正當我考慮着這樣的事情，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尖銳、熟悉而又是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晚上好，茅野同學。”

如遭受電擊一般，我猛然心中一驚，幸而應變能力讓我快速切換回了演員模式。

“原來是殺老師啊，”我先是警惕地回頭，随後作出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突然出現真是吓到我了。”

“抱歉抱歉，為師不是有心的。”永遠保持同一個表情的怪物，只能從顏色的變化判斷出他确實心中有愧，“今天将大家的表劄還回去時，為師才發現自己将茅野同學的家弄錯了，不小心誤拿了某個着名聲優家裏的表劄。”

是茅野○衣嗎？！絕對是茅野○衣吧！原來不限于Jump的作品，連三次元也能惡搞嗎？！

為了不影響接下來劇情的發展，此時只能将吐槽噴在心裏。

“沒想到茅野同學家裏還沒裝上表劄呀，是因為剛剛搬來嗎？”殺老師繼續道。

“不是的……”我将一個謊言替換成了另一個漏洞更少的謊言，“只是家裏的表劄破損了，怕不吉利就先取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換新的……”

“扭呀！原來如此！不介意的話，為師幫你做一個新的吧。”

“唉？不用麻煩老師了……”

“怎麽會麻煩，對為師而言這可是小菜一碟！就當作是感謝茅野同學給為師取名字的謝禮吧。”

緊接着他的身影一閃而逝，僅過了約零點五秒，用觸手懷抱一堆材料和工具的他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茅野同學想要什麽樣的表劄呢？古樸的木質？現代的不鏽鋼？還是說想要時尚一點，采用羅馬音的形式？形狀也可以選擇喲！”詢問我的同時，他的觸手也在飛快地運動着，而以我目前的動态視力只能勉強捕捉到他的動作殘影，過程可謂是完全沒辦法跟得上。停止說話的那一刻，它恰好完成了好幾種款式的表劄樣品，其上甚至還雕刻有精致的花紋。

實在是太快了……為了殺掉他，我也必須達到這樣的速度嗎？

迷惑與恐懼一并向汗顏的我襲來，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作出自然的應對。

“……只要最普通的就可以了。”我尴尬地笑了笑，在樣品之中選取了外觀最樸素的不鏽鋼表劄，“謝謝殺老師。”

“不用不用，舉手之勞而已，這是優秀的教師應該做的。”怪物的膚色瞬間變得“得意”起來。

“那麽殺老師，明天見啦。”

“明天見！”

确認怪物已經離開後，我才放心地進入家門。

熱心教師的角色設定嗎？從他的身上竟然能看到姐姐的影子，真是令人不爽啊。

腦海中的思緒亂糟糟的，今天的我同樣将脫下來的鞋子随意地丢在玄關，一邊上樓一邊打電話叫外賣。

算準外賣還有半個小時才到，我走進房間的浴室。直到微涼的水流經滾燙的肌膚，我的頭腦才終于徹底冷靜下來。

回憶起方前第一次與怪物的近距離接觸，我才發覺當時的自己雖然脊背陣陣發涼，四肢與頭部卻是熾熱的。殺人兇手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能做的卻只有等待與忍耐，畢竟現在的我還太過弱小……目睹了今天渚的暗殺，我便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渚他作為殺手的才能相當出色，根本無需我的引導，他就能自然地奪走班上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順利找到能将自身殺氣完美掩蓋的搭檔，我應該感到高興吧？然而，在此之前又恰好是直覺引導我選擇了他，這一系列的巧合到底意味着什麽呢……

雖然今天渚說出口的那句話讓人臉紅心跳，但既然本人表示是無意的，仔細一想過後我也覺得沒必要去在意。我是潛伏在E班的異類，不需要與任何人深交，如果我開始享受身在這個班級的時間，那麽還沒出手我就已經被判定為失敗了。

殺手的雙目，只要緊緊鎖定目标就足夠了。

清醒過後，我擰開龍頭，出水口緩緩流出的熱水與浴缸內冰涼的水一經接觸，瞬間冒出大量蒸汽，不一會兒便充盈了整個浴室。

視線飄到了被霧氣覆蓋的鏡面，我從水中伸出手，一筆一劃地在上面寫起字來。

茅。野。楓。

要說我為什麽會選擇這個角色的名字作為假名，其原由并不複雜。茅野楓只是一個短篇電視劇裏不起眼的小角色，卻也同時是我第一次出演的角色。在一次很偶然的巧合下，我得到了這個角色的演出機會，由于年紀小又沒有任何經驗，我在劇組裏總是受到特別關照。導演告訴我：“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念臺詞就可以了，就當這個角色是你自己，所有的表現都源自于你自身的真實想法。”于是我便按照他所說的，把這個角色徹底當成自己來出演，一舉一動皆發自真心，從中流露出的感情自然都是真真切切的。故而逼真出色的“演技”得到了專業人士的贊賞，接着以此為契機，我走上了演員的道路。

一名經驗豐富的前輩曾教導我，演員的職責就是将角色飾演得有血有肉。然而事實上，一個人不可能真正地成為另一個人，因此想要将角色塑造得真實，有一個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方法，那就是扮演一部分的自己。熒幕當中的角色會被貼上各種用來形容性格的标簽，以至于永遠只能停留在平面上，而現實中的人格卻無比複雜——誰又能只用幾個簡單的形容詞來概括一個人的全部？每個人的心底深處其實都包含着人類所有的性格，既正義又邪惡，既真實又虛僞，既善良又殘忍，既憐愛又仇恨，既博愛又自私……人之差異，便在于構成人格的個性百分比各不相同。換而言之，只要把自身性格當中的某些部分放大到某種程度，一個人就能飾演出所有性格的角色。

『那個角色既是你，又不是你，但毫無疑問那個角色是絕對真實的。』前輩的原話，至今仍回響在我的腦海中。『最逼真的演技，就是扮演想象當中的自己。』

我在鏡面上又寫了幾個字，這一次是自己的名字。

雪。村。亞。佳。裏。

茅野楓是雪村亞佳裏的一部分。

僅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渚……将來總有一天你會見識到全部的雪村亞佳裏。到了那個時候，你還能說出‘可愛’兩個字來嗎？”

兩根細黑的觸手自後頸處破膚而出，粗如拇指，長達兩米，類似白色細線的紋路印刻于其上，看起來發育得很好。

眼望鏡中朦胧的輪廓——

“真的好像怪物一樣。”

我不禁感嘆。

在那之後，獨自一人時的我學會了不再胡思亂想，時光的流動漸漸恢複正常，一天不再顯得那麽漫長。接下來便是新的一周，同學們都在重複着毫無意義的暗殺，我自然而然地融入進去，半真半假地享受着這個過程。

半真是為了不留任何破綻，半假是因為我只信任自己的暗殺。

那天下午，結束了由烏間老師指導的體育課——實際上是暗殺技巧的訓練課程，大家走在回校舍的路上，準備迎接第六節課的小測驗。正在與岡野日向同學聊天的我，遠遠地就看到有一個人站立在操場邊草坪的高地上。

待走到能看清對方容貌的距離，我愣住了。

擁有赤紅色的頭發與好似貓一樣的金瞳的他，在作為校服的襯衫外加了一件全黑色的外套，手裏拿着與個人氣質不怎麽搭調的草莓牛奶。

“業同學，你回來了啊。”最早注意到他的潮田渚，首先招呼道。

“喲，渚同學，好久不見。”他露出了看似無害的笑容。

在名字其後以“同學”相稱呼的兩人，似乎早就認識彼此，但互相使用敬稱又使他們之間看起來仿佛存在着某種隔閡。

“哇，那個就是所謂的殺老師？厲害，真的像是一只章魚一樣！”直徑穿過渚與他身邊的杉野，他來到殺老師的面前。

“赤羽業同學……對吧。我也聽說今天起你的停學就結束了。”殺老師的臉在下一刻變成紅色，“第一天就遲到是不行的喲！”

“啊哈哈，生活節奏還沒改過來。”他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向殺老師伸出右手，“請不要拘謹，就叫我業好啦。總之請多關照了，老師！”

“也請你多多關照才是，讓我們愉快地共度這一年吧。”殺老師毫無防備地伸出觸手與他相握——

下一個瞬殺，業握緊的右拳中溢出了殺老師被迅速溶解的觸手，幾乎與此同時，他甩出藏在另一只手袖子裏的專用刀具，以常人肉眼快到難以捕捉的速度将刀尖刺向章魚怪物。當機立斷地舍棄廢掉的那根觸手，殺老師用馬赫速度閃退到五米之外躲過這一擊。

目睹第一個能對老師造成實際傷害的學生，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業笑着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嘿，速度還真快啊。而且看來真的有效呢，這個對老師專用刀具，我只是想到把刀切成細條貼在手上試試看的說。不過呢老師，被這麽簡單的手法輕易地給騙過去……”帶着輕蔑的笑容，他向前步步緊逼，“還有飛快地退到那麽遠的地方，你的膽子是不是也太小了？”

殺老師無言以對，一臉尴尬地将觸手再生。

“聽說是因為殺不了所以才取名為‘殺老師’的呢，”名字與“狩魔”諧音的男生乘勝追擊，“依我看，老師——莫非你其實是個很好對付的人？”

青筋暴起的殺老師臉色又一次發生變化，口中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言辭。

穿過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同學們，我前往渚的身邊詢問道：“渚，我來到E班的時間很短所以不太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嗯，我一年級和二年級的時候都跟他是同班同學。二年級中期的時候，他因為一連串的暴力事件被實行停學的處分。但是……在而今這種情況下，這種人或許是我們之中的優等生也說不定。”順延着他的目光，只見業取出了袖子裏的專用刀，一邊走向校舍一邊異常靈活地将其把玩起來，刀具在他的兩手之間以高難度的技巧不斷翻飛轉動，卻沒有出現任何的失誤。“說到用兇器之類搞突然襲擊的‘基礎知識’的話，業同學絕對是出類拔萃的……”

目送他離開的背影，再結合他方才的表現，我終于确信——

我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遠在姐姐死亡以及我來到E班之前，大約是在半年前的時候，我們在大街上偶然遇見過——與其說是偶然，不如說是我不小心多管閑事了吧。

那一天，我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途徑一條陰暗的巷子時，正好撞見一名學生被另外兩個人勒索的場景，三人都身着椚椚丘中學的校服。心想着“抄近路果然容易遇上麻煩，看來名校也免不了出現欺淩事件”的我，本打算裝作什麽也沒看到穿越現場——

“不過是E班的垃圾，憑什麽跟我們叫板？”他們的對話忽而傳入我的耳中。

原來是姐姐所教的學生正在被欺負嗎？

如此一來，我便對那個被欺負的男生心生起同情。雖說當演員時為了演戲有練過體術，但身為女生的我恐怕應付不了兩個高年級的男生。

正當我踟躇之時，一名身穿黑色外套的紅發男生從後方經我而過，走到了面前。

被欺負的那名學生一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開始大聲呼救：“同學，請、請救救我！”

“既然你那麽說了……”男生轉身将手上喝到一半的草莓牛奶遞給我，“麻煩幫我拿一下，我很快就搞定。”

然後，幾乎是下意識地接過牛奶的我，見證了他用幾十秒就将兩名比他略大一些的男生一并幹淨利落地打翻在地的全過程。

“不要緊吧，學長？”抓着其中一個人的頭，他笑容滿面地問候道。

接着他的視線飄到了掉落在地的學生證上，“3-E……就是那個E班？真是頭痛啊，只因身在那個班就被找麻煩。”

“謝……”被救者一時還回不了神，“謝謝！……非常感謝！實在太謝謝你了！”

解決事件過後，看似不良卻見義勇為的紅發男生從我的手中取回自己的草莓味牛奶。扔下一聲“謝啦”的他大搖大擺地離開現場，只留下我們一個只可遠觀的背影。

我有過被流氓搭讪以及目睹他人被不良團體找茬的經歷，但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人像漫畫裏一樣主動去幫助那些被壞人糾纏的人。

短暫的不期而遇，使他見過仍是雪村亞佳裏的我，即便真正能認出我來的可能性不高，卻依舊存在有一定的風險，我必須多加小心才行。

接下來第六節課的測驗，幾乎成了赤羽業的暗殺個人秀，其各種出其不意的手段讓殺老師應接不暇，甚至略顯狼狽。聰明的頭腦、高超的體能、敏銳的直覺……衆多的優點集一身的他甚至不像活在現實中的人。

繼潮田渚之後，他是第二個對怪物産生威脅的人。

而且他說不定也是——到目前為止，最有可能讓我暴露身份的人。

能作出連怪物都看不破的假笑的他，會不會也能看穿我虛假的笑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