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1)

我從錢包裏抽出幾張鈔票,塞進他的背包裏,算是對他的額外酬謝。

“托我送東西的人囑咐過,要你當面驗貨,免得出了差錯。保險起見,你還是現在就打開紙包吧,要不我放不下心。”中年人恢複了平靜,摸着略帶鷹鈎的鼻尖苦笑。剛剛的沖突是他多事引起的,吃點小虧,也算長個見識。

“有這必要嗎?”我謹慎地端詳着掌心裏的紙包。

如果那京将軍要故意下套害我,只需在裏面粘貼一枚拉線式微型炸彈,就能——

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的掌心裏滿滿的全是冷汗。只有無知的人才會一無所懼,正因為我搜集到了太多那京将軍的劣跡資料,才不得不對他的人性預作提防。鷹嘴臺和貝夏村兩役,尼泊爾神鷹會人馬損失慘重,他會不會把兩筆賬全都記在我的頭上,然後故意編了個圈套等我上鈎?

“我來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常年四方流浪的人,最怕在良心上有所虧欠。小兄弟,剛才你又付給我好幾百塊美金,足夠我一路北去的全部費用,感激的話不多說了。其實大家身在藏地,說什麽、做什麽都有神佛在天上看着,好人好心一定會有好報,神佛們自始至終都是公平公正的。”他拔下車鑰匙,用挂環上的那柄小刀胡亂劃着紙包上的膠帶紙。

“朋友,你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還是我自己處理吧。前面的普姆村裏有加油站,還有一家專門提供炭烤羊腿的風味小店,也許你該到那裏去休整比較妥當。再有,你最好把剛才拍的照片删掉,否則那位性急的朋友還會找你麻煩,你說呢?”我縮回手掌,把紙包藏到身後去,免得出意外。

普姆村是羅布寺附近條件最好的地方,由村東的大路向北去,能直抵羊卓雍措湖畔。那條路線兩側的風景相當不錯,最受旅行者歡迎。

“這算是逐客令吧?”他眯起了細長的鳳眼,向羅布寺門口望着。

蓮娜依舊站在那裏,縱目遠眺着窩拉措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她與寧吉的夜談內容中判斷,這一行人的目标亦是傳說中的香巴拉之城,只可惜目前沒有任何有效的線索,仍處于迷霧重重的摸索階段。

“小兄弟,那女孩子的芳名怎麽稱呼?我前後共在藏地游走六年,倒是第一次碰見美到極致的女孩子呢。可能的話,把她的聯絡方式告訴我好不好?”中年人得寸進尺起來。

“朋友,我只能救你一次,再耽擱下去的話,不知道還會出什麽大事。聽我勸,快走吧。”我後退一步,準備抽身事外,不再跟他啰嗦下去。

美女人人喜歡,但因此而付出的代價卻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小兄弟,別走啊,我還想——”

砰的一聲槍響,吉普車頂上的越野探照大燈應聲而碎,玻璃茬子飛濺,落了中年人滿脖子。他被吓了一跳,剩下的話都憋回了肚子裏。

“快滾吧,下一顆子彈要射的就是你的腦袋了!”正在與顧知今面對面交談的寧吉不屑地向這邊揮舞着拳頭。保護蓮娜的還有三人,這一槍必定是隐藏在暗處的槍手所為。現代化的超遠程射擊,能讓目标神不知鬼不覺地去見上帝,而整個過程卻是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裏就可以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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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跳進車子,手忙腳亂地打火,然後慌慌張張地倒車、扭把、前沖,吉普車搖搖晃晃地向東面駛去。

奇怪的是,我覺得眼前這一幕似乎出了什麽問題,中年人看到蓮娜的表現有點過份誇張了,不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流浪旅行者。寧吉的出手,應該會讓他立刻意識到危險,怎麽可能還跟我啰啰嗦嗦那麽長時間?

另一個疑點在于他的指甲與牙齒,前者幹幹淨淨,修剪得非常圓滑;後者潔白整齊,一望就知道是每天使用高級牙膏、高級牙刷而且定期接受牙科護理的結果。如果真的像他所說,在藏地流浪了六年,個人衛生絕不會如此整潔。

“做戲給誰看?給我和顧知今看?那麽,這個人的真實身份會不會也與神鷹會有關,或者直接就是神鷹會的黨羽,故意托詞來送資料的?”我覺得後一種的可能性非常大,那京将軍派親信送資料過來,同時又能探探我的虛實,可謂一箭雙雕。

實際上,我不想難為對方,心思全在資料上,否則大可以留住他慢慢套話,直到把他的僞裝徹底揭穿。

我托着紙包向寺門走,蓮娜向旁邊挪了兩步,并沒有要跟我打招呼的意思。

“陳先生留步,我想跟你談談。”寧吉匆匆轉身,向我揚起了手臂。

他已經用彩晶手鏈收買了顧知今,降下來或許會用同樣的手法收買我,把我們兩個間接變成坎普土王的黨羽。

“什麽事?”我不迎不拒,于青石臺階上停步。

僧人們的誦經聲從中院傳來,一陣陣随風暗送的焚燒檀香的恬淡味道直撲我的鼻端。

“陳先生,聽說今天你們從湖心返航時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銀骷髅發現了什麽,是不是一座奇特的水底城池?”他的提問單刀直入,消息也不可謂不靈通,但換來的卻是我的搖頭微笑。

“陳先生還是對合作持排斥的态度嗎?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假如此刻是‘盜墓王’陳老先生在場的話,他一定會考慮我的請求,大家聯合在一起去探明湖底有什麽,而不是一個人妄想獨吞一切。”寧吉步步緊逼,不給我退縮的餘地。

“是銀骷髅的手下德吉賣給你的情報嗎?很抱歉,你無法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求證,倒不如自己也雇用幾名潛水好手,跟我們同時工作,去揭開窩拉措湖的秘密。要知道,大事是做出來的,不是問出來的,你這種紙上談兵的工作方法,只會遠遠地落在別人後面,最終一無所獲。”我不喜歡寧吉那種咄咄逼人的态度,總像警察在問訊罪犯一樣,毫無禮貌可言。

從他的話裏,我對德吉的信任又減掉了一半,那真的是個只認錢、不認江湖道德的小人物。以後無論他提供給我什麽情報,我都會再三斟酌後才做決定。

寧吉暫時啞口無言,任由我從蓮娜身邊經過,踏入寺門。那時,顧知今還站在臺階下面,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戲,絕不插言。

在藏傳佛教的寺廟中,門檻代表的是佛陀的肩膀,只可跨越,卻不能踩踏,我早就牢牢記住了這一點。忽然,我的耳邊飄過一聲輕柔的嘆息,像拂花而過的風、沾塵不濕的雨,令我有剎那間的失神。

嘆息一定是來自蓮娜的,唯有她那樣冰一樣清冷、玉一樣純澈的女孩子,才會發出如此動人心弦的細微聲音。

回到屋裏,我先找了一把剪刀,把紙包上的膠帶紙全部拆掉,謹慎地剝去最上面一層牛皮紙,露出裏面那層白色的防水塑膠袋來。出人意料的是,塑膠袋上用記號筆醒目地寫着一行龍飛鳳舞的漢字——“放心,裏面沒有炸彈,呵呵!”

那京将軍是聰明人,預料到我會小心防範,這行字帶着明顯的嘲諷意味。不過,我并沒有被對方的挑釁言辭激怒,仍舊按部就班地一點一點剪開袋子,把裏面的兩大摞彩色照片抽出來。

照片約有兩百多張,其中一摞上出現的都是我和夏雪在一起的情景,背景是拉薩的大昭寺、八廓街、布達拉宮和我們住過的那家三星級酒店。那時候,我和夏雪沒有故意防範什麽,所以這種偷拍行動很容易進行,當然也沒什麽實際價值。

在拉薩時,我的主要行動方向有兩個,除了訪問大昭寺、布達拉宮探索藏地護法神瑪哈嘎拉的歷史資料外,還有一點就是與人在北疆的王帆聯絡,要她抓緊時間尋訪陳塘的下落,最好能确切地見到他,然後把人帶到拉薩來。

夏雪一直都在全心全意地幫我,包括連番拜訪拉薩近郊的幾大寺廟,請裏面的相熟僧侶引見,面谒了十幾位八十歲以上高齡的老僧,從他們那裏打探傳說中的香巴拉之城究竟藏在何處。這摞照片,記錄的就是我們那一段的行程,當然其中也免不了我牽夏雪的手、攬她的細腰之類的親密鏡頭。

至于另一摞,則是夏雪孤身南來時的點點滴滴影像。我之所以先看前者,卻把自己最關心的東西放在最後閱覽,其實是在藉着翻看照片穩定自己的情緒,免得第一眼就接觸到夏雪遇險之類的危情畫面,影響自己的判斷能力。二十一世紀的電腦合成技術,能夠僞造出任何你想要的圖片資料來,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這個紙包裏的所有東西都是來自那京将軍的,我必須得提防對方的任何誤導。

跟蹤拍攝者非常敬業,呈現在我眼前的不僅僅有夏雪在旅途中的沉思照、問路照、飲食照,甚至将她閉着眼睛倚着車窗小睡的樣子也抓拍了下來。這一點想想就令人汗毛倒豎,如果當時對着她的不是照相機鏡頭,而是一支狙擊步槍的話,我早就失去她了。

“永遠不要低估了江湖黑道人馬的能力,正因為他們躲在暗處,所以任何媒體觸角和白道探員都無法确切地得到他們的實際生存狀态。這個年代,他們有武器、有毒品、有金錢、有頭腦、有門路,更有無窮無盡的貪婪和無惡不作的辣手,足以跟白道在任何方面抗衡。陳風,總有一天你也是要踏入江湖的,對黑道的陰暗面必須得有清醒的認識。”叔叔的教誨猶在耳邊,這兩摞照片也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照片看到一半,夏雪已經抵達了羅布寺,剩餘那一半應該就是記錄了她在本地展開的後續行動。

“篤篤”,有人輕輕敲門,顧知今隔着玻璃窗向我微笑着。不知不覺中,又到了夕陽下山的時段。

我心事重重地起身幫他開門,腦子裏滿是夏雪的影子,感覺自己的頭都大了一圈。

“有問題嗎?”顧知今關切地問。

“都是夏雪的照片,不過我還沒有看到最關鍵的部分。暫時來看,照片沒有僞造拼接的痕跡,只是我猜不透那京将軍拿這些東西向我們示好的用意。顧叔,寧吉又向你說了什麽?還是想跟我們合作?”假如把羅布寺當前的形勢比作一個牌局的話,坎普土王的人似乎已經掌握了一手好牌,占據了“地利、人和”兩點,與寺僧共同成為合作莊家,所處的地位比我和顧知今要有利得多。

這是一個“有錢好辦事”的世界,只要寧吉肯出錢,從尼泊爾、印度、西藏三地找大批精良水手來不是難事,而且窩拉措湖不屬于管理嚴格的一級風景區,大部分人都可以駕船進去展開探索。

“是,他看好你,一心想合作,願意出很高的報酬。”顧知今走向桌邊,俯視着那些被我均勻攤開的照片。

門外一片寂靜,夕陽的餘晖從西邊房頂的屋脊上漫射過來,那些古老的青色屋瓦、古拙檐角都被鍍上了一層神神秘秘的橘紅色。南面的窩拉措湖上不時地傳來暮歸的水鳥們或清亮、或沙啞的鳴叫聲,提醒我此刻是在神秘莫測的藏南地區,一個像是世外桃源但卻絕不平靜的地方。

“如果我沒有放任夏雪孤身南來就好了,如果我沒有固執地要留在拉薩等王帆的消息、沒有太注重尋找陳塘那件事、沒有……”我踏出房門,呼吸着藏地傍晚的新鮮空氣,腦子裏不時地閃過一個個“如果”。很可惜,地球時間的推移是不可逆轉的,任何“如果”都絕不成立,只能逼迫着我如同誇父追日一般努力向前,不敢有絲毫偷懶。

“夏雪,讓我看到希望吧!”我默默地叫她的名字,嘴角忍不住浮出甜蜜與辛酸複雜交織的苦笑。

向東北面的天空望去,藏地特有的藍天白雲的背景之下,大柏樹猶如一個參天巨人,揮舞着茂密的枝枝丫丫昂然矗立。在那樣龐大的樹冠裏藏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都非常容易,它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狙擊手掩體。我相信與寧吉同來的那名槍手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并且是從那個位置向吉普車開槍,吓走了給我送資料的人。

“陳風,還是把照片看完吧,不管結果是好是壞,總得狠下心面對才是啊?”顧知今在屋裏慨嘆着招呼我。

我搖頭輕嘆:“顧叔,你誤會我了。無論什麽樣的結果我都能承受,就是不想被神鷹會設套戲弄。你大概也注意到了,那個送資料的人身上頗多疑點,更像是那京将軍派過來刺探咱們反應的。仁吉多金和傑朗說過的每一個字我都仔細推敲過,其中看不到任何破綻,那麽跟蹤拍攝這些照片的人也會目睹當時駭人的一幕,然後再表現在那摞照片上。兩相印證後,夏雪的詭谲失蹤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但我們得到的卻是一個再清楚不過的悖論——湖水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急漲急落,除非是在好萊塢的科幻版動作片裏。”

當一件事以某個悖論做結語時,就等同于成了無頭懸案,失去了探索的意義。

“千百年來,神秘的藏地文明之中,本來就是存在着無數匪夷所思的悖論的,連數以千計的考古學家、人文學者們都論證不了的問題,咱們又有什麽辦法?就算滄海兄自己在這裏,可能也是搔首無計吧?”顧知今連嘆三聲。

他們這幾位老前輩對叔叔最為推崇,所以才會在幾十年裏一直衆星捧月一樣圍繞在他身邊。

“顧叔,那大樹上有人。”我瞥見了枝葉間有狙擊鏡頭上的鏡片反光一閃,位置是在大殿屋脊再向上五米的地方,一個輕松俯瞰羅布寺四面的絕佳狙擊點。

“我看到了,寧吉也說過,是他的人。他們也知道尼泊爾神鷹會在三地交界處的勢力極大,爪子也伸得很長,所以提前戒備。陳風,先進來吧,別家的閑事少管,咱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顧知今的話裏有明顯偏袒坎普土王那一方的意味,畢竟他剛剛收了人家的厚禮。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是人之常情。

我退回房間裏,顧知今揮手攤開下剩的約五十餘張照片,像葡京大賭場裏的一流荷官在墨綠色天鵝絨臺面上展開一副嶄新的撲克牌一般,手法娴熟而幽雅。他是幾位老前輩裏唯一嗜賭的一個,曾是澳門賭王何氏家族的座上嘉賓,在港島的醫學界也有“醫術賭術雙槍将”的雅號。

夏雪站在羅布寺前,她在跟傑朗交談;夏雪走向湖邊,身邊是仁吉多金;夏雪登船,仁吉多金解開纜繩;夏雪舉着望遠鏡向正南面的湖中心眺望……到此為止,一切都很正常,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仁吉多金也會跳上船,啓動馬達,駛向湖心。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有人在房門玻璃上急急地彈了十幾下,竟然是寧吉麾下的那名刀手,毫無禮貌地将半張臉貼在玻璃上,向屋裏張望着。

呼的一聲,顧知今拉過旁邊的一張報紙,飛快地蓋在照片上。

我走到門口,沉着臉開門。

那刀手倒退了一步,指着腳下的一個單層朱漆食盒:“寧吉大總管請兩位品嘗北方邦土王府大廚的拿手好菜,并且還有一封信,是給你的。”

這個人非常沒有禮貌,大剌剌的,仿佛送東西過來是對我和顧知今莫大的恩賜。

“是什麽好菜?”我淡淡地冷笑。

“是——”他正想搖頭晃腦地賣弄幾句,我猛的在暗地裏腰間發力,氣貫雙腿、雙腳,然後從腳掌心裏湧出一股巨大的推動力,震得食盒的上蓋自動彈開,落在臺階上。食盒裏面擺放着兩個純銀圓盤,一盤是紅紅綠綠、清香撲鼻的涼拌菜,一盤則是濃油赤醬、香氣醇厚的紅燒羊蹄。

刀手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我是在用內力震懾他,馬上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們中國人的內功都是從我們印度偷師回去的,像這種任意改變內力散射方向的武功,不過是印度瑜珈術的變種,雕蟲小技罷了。信在那裏,自己看吧?”

銀盤旁邊的确放着一個素白的信封,四面鑲着銀邊,看上去非常精致。

“有什麽話,要你主人來說。”我搖搖頭,目光從刀手頭頂傲然越過,凝視着西天的最後一抹餘晖。

“這封信是蓮娜公主親筆寫的,是給你們中國人大面子,要知道,連北方邦最勇敢的猛士、最聰慧的智者都沒這種殊榮。公主的美貌全國皆知,有多少年輕人為了一睹她的芳容而争得頭破血流,你還敢——”他彎腰捧起信封,看樣子是想硬塞到我手裏,但卻突然間撒手,吐着舌頭咝咝地吸氣,氣急敗壞地在臺階上蹦跳着。

信封在半空裏打了個旋,驀的自動起火,等到落地時,已經變成了一團蜷曲的焦黑灰燼。

“你……你敢燒了公主的信?你是想找死嗎?”刀手看着自己已經被灼燒起泡的十指,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轉眼就要發作。

“這種武功,也是傳自印度嗎?”我故意用“火焰刀”的內家功夫燃燒信封吓退刀手,為的是打擊寧吉等人的嚣張氣焰,以免他們錯誤地把羅布寺也當成了北方邦。這裏是中國人的地盤,無論來自何方的外國人,都必須得遵守中國人的行事禮儀和待人規矩。

刀手躍下臺階,雙手抄向腰間,并且扭頭向大樹方向連望了幾眼。如果我跟下臺階,失去了廊檐的庇護,百分之百就會暴露在狙擊手的瞄準鏡十字絲裏。

“陳先生,請息怒。”寧吉步履匆匆地出現在通往中院的門口。

按照常理,顧知今早該趕出來做中間人調停了,但直到寧吉現身,他才慢吞吞地從屋裏踱出來。

“陳先生,手下人不懂事,請多原諒。”寧吉一步向前走,一邊連連拱手。

忽然間,我感受到了一股無以名狀的古怪殺機,正悄悄地随着暮色一起将這座三十米見方的古老院落籠罩住。那是一種龐大而又邪惡的力量,就像我跟夏雪等人進入“九曲蛇脈”山腹深處,第一眼看到那條九頭蛇魔時的震驚感覺。

我長吸了一口氣,迅速提聚內力,将頭頂、前額、太陽穴、喉結、胸口、兩肋、下陰等各個要害部位布滿先天罡氣,封閉自身最容易招致攻擊的軟弱點。之所以如此,是我無法判斷敵人究竟身在何處,要以何種方式發起雷霆萬鈞的進攻。

“夏雪的确是消失在漩渦裏,漩渦深處有一朵碩大的白色蓮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顧知今在我身後低語。

我的心頭掠過一種亦喜亦悲的複雜情緒,知道真相是喜,遭遇瓶頸是悲。夏雪在湖水急退時消失,那麽要想追蹤她的下落,單靠銀骷髅的潛水打探無異于大海撈針,終歸是無濟于事的。

“要找她,就得等湖水再次退卻。唉,不知道那機會什麽時候才能再次出現?”顧知今哀嘆着。

“陳先生,顧先生,這完全是一場誤會。蓮娜公主得知陳先生是全球聞名的‘盜墓王’陳滄海前輩後人,非常仰慕,希望能有機會請教,才派下人送東西過來。如果兩位沒有時間,咱們可以改日再約,打擾了,打擾了。”寧吉見風使舵,陪着笑連連道歉,帶着刀手和食盒趕緊離去。

“剛才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殺機,顧叔,咱們有麻煩了。”等到院子裏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才松了口氣,明确地感知到殺機已經退去。但是,當我回頭望向屋裏時,突然發現,滿桌子的照片全都不見了。

“一定是……一定是寧吉的人在搞鬼!”顧知今躍進屋裏,四下打量,然後仰頭對着屋頂上洞開的天窗。寧吉帶着刀手、槍手還有輕功高手山鬼同來,趁着剛剛院子裏的混亂偷走照片是可以想像的連環行動。

我彎腰撿起那團紙灰,輕輕一彈,灰燼飄飄灑落,但裏面的信簽卻只是燒糊了一小半,字跡清晰可辨。

“午夜時,寺門前石階。”這行娟秀的中文小字就是全部內容,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

直到此時,我跟蓮娜沒有過半句交談,不知道她是如何認定我是最佳合作對象的。在中國人的禮儀裏,看也不看就毀掉別人的信件是非常沒有禮貌的,我在激怒狀态下用信封自燃來驚退刀手,心裏總是有點慚愧。為了表示歉意,我會提前赴約,順便聽聽蓮娜要說什麽。

“陳風,照片沒了,要不要現在就去找寧吉的晦氣?”顧知今有些焦躁,繞着桌子團團亂轉。

“不必了顧叔,你把那些照片的情況簡要說一遍就好。”越是遭遇突發事件,我反而越沉得住氣,因為敵人搶先動手,只會暴露出他們實際上已經無牌可出,耐性盡喪。

“好吧。”顧知今撓了撓頭皮,在書桌前坐下,使勁清了清嗓子,“夏雪乘坐的那條船起初是被急促後退的湖水卷走的,所以拍攝者根本來不及調整焦距,連續幾張照片都有些發虛。湖水退掉一半後,漩渦的力量越來越大,船的陷落軌跡變成了繞着中心旋轉。拍攝者的鏡頭拉近到極限,主角不再是夏雪和小船,而是漩渦裏暴露出來的一朵巨大的蓮花。以人和船做參照物,能夠粗略估計蓮花的直徑在十到十五米之間,材質應該是某種白色的石頭。最後一張照片上,湖水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直徑約等于十個船身的長度,那蓮花已經完全挺立于水面之上。”

暮色四合,房間裏已經暗下來。

顧知今雙手互握,指關節發出嘎巴嘎巴的動靜。我們誰都沒有開燈的意思,仿佛是共同沉浸在那段詭谲莫測的情節裏。

“完了?”良久,我平靜地問了一句。

“對,只有這麽多。我猜是那京将軍留了一手,因為拍攝者不可能放過湖水落盡再猛漲的變化。他是在釣咱們的胃口,逼迫你跟他簽訂城下之盟。陳風,我看得比較倉促,還不能确定照片是不是電腦合成的,可惜轉眼間就被別人偷走了——那張信簽上說什麽?”顧知今沒有放過任何細節,老江湖們擅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其洞察力真是可怕。

“有人約我午夜密談,就在寺門之外,可能就是蓮娜。”我把信簽放在桌上,并且制止了顧知今要開燈的動作,“別開燈,讓監視者摸不着咱們的步調。顧叔,我剛剛回想一件奇怪的事,上次在後院裏第一次與土王的人遭遇時,羅布寺的僧人們只用油燈照明,并沒有使用電燈或者電筒之類的,難道是出于某種奇怪的禁忌?”

羅布寺這邊的電力系統是與羊卓雍措湖那邊聯成一體的,全年供應充足,藏民與僧侶都已經适應了方便實用的電燈。所以,當晚僧人們的表現非常可疑。

“藏地的每個教派、每一座寺廟都有各自的禁忌,對先進文明、電燈電器的接納程度各不相同,我覺得沒什麽可奇怪的。今晚好好探探蓮娜的口風,看看羅布寺這邊到底藏着什麽驚天大秘密。陳風,滄海兄不止一次說過,二十一世紀是年輕人放膽打天下的時代,好好幹,我一直都很看好你。”顧知今否定了我的想法,但是,直覺告訴我,年輕僧人不用電燈、只用油燈的舉動是與那棵大柏樹有關的。

“既然湖底有巨大的蓮花,銀骷髅的探索行動就有具體的目标了,大概就是繞着窩拉措湖的最低點做環形排查,直到發現蓮花為止。”我的心裏稍稍敞亮了一些,那種摸不着頭腦的迷茫與悒郁也減輕了些,忽然間有一種想要喝酒的沖動。不過,顧知今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時間也不知不覺指向午夜,這絕對是個不合時宜的想法。

滴的一聲,放在桌角的衛星電話屏幕驀的亮起來。我抓過電話,等着鈴聲響起,但接下來卻沒有下文了,直到十五秒鐘後,屏幕重新歸于黑暗。這種情形,通常是一次失敗的電話撥入造成的,也即是說,剛剛有人撥了我的號碼,線路卻因為某種意外自動斷開了。

我心裏有個顫栗的聲音反反複複地冒出來:“是夏雪的來電,是夏雪的來電,是夏雪,是夏雪……”

這只黑色的摩托羅拉銥星衛星電話質量很好,不會無緣無故出錯,屏幕上的信號标識也處于滿格的狀态。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撥電話的人位于一個屏蔽度非常高的地方,話機與衛星連接很不順暢。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裏,我一直死死地盯着屏幕,期待電話再出現任何反應。但是,盡管我已經虔誠地默禱了幾百遍,它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夏雪,幫幫我!”我咬着牙起身,在房間裏反複踱步,籍此來平複內心深處油煎火燎般的痛苦。

突然,我記起了一個極少聯絡的朋友,馬上用顫抖的手指撥出了一個長達二十一位的號碼。聽筒裏一共響起了六次不同節奏的程控交換機自動跳線轉接信號,證明這次撥號正在通過層層網絡駁接,最終抵達了印度洋中心的某座無名小島上。

那號碼本身就包括了三段極其晦澀的字符驗證密碼,所以才能直達我要找的那個朋友案頭。

“哈啰,大探險家陳風怎麽有閑心半夜打進電話來,有什麽差遣?”那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年輕女孩子的聲音。

“大事——我記得你曾說過,你們那個組織的力量能夠監聽到全球任何一個角落的無線電傳播信號是不是?現在請幫我個忙,掃描一下中國藏南窩拉措湖中心地區的衛星電話信號,具體經緯度位置是——”

我拉開背包,去拿自己随身攜帶的全球地圖冊,對方已經口齒清晰地回應:“具體數據是東經九十點四、北緯二十九,地表位置在羊卓雍措湖、江孜縣、普莫雍錯湖、措美縣四點連線的正中間。”

對方所在的組織是全球第一超級大國的核心情報機構,曾無數次出現在好萊塢的間諜動作片電影上,當它的英文簡拼符號出現在電影字幕上時,幾乎所有中國公民都能立刻叫出那組織的正式全稱。

所以,能進入那組織的都是萬裏挑一的間諜高手,而我這位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的美籍華裔朋友亦不例外。她的工作代號叫做“特洛伊”,長期活動于印度洋周邊地區,智慧與美貌并重,深受組織管理層的賞識。

“對,就是那裏,我要查的是一部衛星電話最近兩周的通訊情況。”我報上了夏雪攜帶的電話號碼,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我懷疑持有這部電話的人被困在水下的某個秘密空間裏,通訊信號嚴重衰減,但她一直都在撥打我的電話。第六感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擁護貴組織的行動方針,對全球愈演愈烈的恐怖主義行動深惡痛絕,并且只要你們有需要,我會随時随、責無旁貸地提供幫助……”

“哈,陳風,為了夏小姐你竟然也會變得如此巧舌如簧了?放心,即使你不加上這麽多好聽的話,我也會非常重視這件事,因為我們的一個特別行動組正停留在藏南與印度交界的亞東、帕裏、嘎拉努、康馬、白居寺一線,間諜衛星有責任為他們提供該地區的所有異動狀況。同樣,羅布寺附近發生的怪事也會第一時間反饋到我這裏來。基于組織的保密條例,我無法說更多,但我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你是我的朋友,囑托我任何事,我都會竭盡全力。”她的話在我心裏産生了雙重作用,既是一顆定心丸,又勾起了新的擔憂。

鳳凰不落無寶地,該組織也從不安排無意義、無準備的行動,既然派了特遣隊秘密抵達藏南,就一定是在觊觎某些東西。

“拜托了。”我感覺自己正陷入越來越深的泥沼裏,但卻無能為力。不過既然特洛伊亦在關注此事,我也就免了贅述夏雪失蹤過程的口舌。

“陳風,我很欣賞你的第六感,我們部門的最高長官安德烈中将也對你懷有濃厚的興趣。你知道的,他是選拔我入行的伯樂,古人說‘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你是否該考慮一下我的建議,也投入到伯樂門下,大家做同事?”特洛伊從不放棄對我的游說,這已經是第三十幾次重複這一話題了。

我苦笑:“謝了,答案早就擺在那裏,你不會是要趁人之危吧?”

叔叔少年成名,又是盜墓界數一數二的大人物,早就受到該組織明裏暗裏的邀請不下百次。他曾嚴正告誡過我:“絕對不要做背叛祖國的事,絕對不要忘了自己是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無論走到哪裏,無論成敗順逆,都不要做數典忘祖、賣國求榮的民族敗類。”

我對間諜這一職業不感興趣,而且現在根本不可能有心情談這件事。如果不是為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緣故,我會立刻婉拒,不給特洛伊再次開口的機會。畢竟她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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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醫者,生死人,肉白骨。
神級仙醫者,敢改閻王令,逆天能改命。
他是仙醫門第二十五代傳人,他資質逆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又是個大學生,本想低調,但螢火蟲在夜中,豈能無光?
行走都市,一路喧嚣,神級仙醫,我心逍遙。

爽文 掠痕
757.2萬字
唐雪見肖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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