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白玉蓮花之上的微縮屍體
當前的最關鍵點是,我必須确認夏雪是否還活着。第六感是很玄妙的東西,如果有特洛伊方面的真實資料為證,就能令我放心一些了。
“幹涸的湖底會顯露出什麽?密室、秘道、秘境還是四維空間?但目前湖水已經重新漲回來,那些只在理論上可能存在的空間會不會成為澤國水窟,而夏雪……”我不敢想下去,在這些無法解釋的問號裏糾纏久了,兩側太陽穴都在隐隐作痛。
我起身沖了一杯咖啡,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房門便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穿着雪白的廚師工作服、戴着高高的廚師帽的女孩子端着一只純銀托盤踏着碎步進來,看也不看我一眼,把托盤裏的兩碟小菜、一瓶酒和銀杯、銀筷擺在桌子上,然後垂手站在門邊,靜靜地等待着。
幾秒鐘後,蓮娜出現在門前的臺階上,寧吉跟在身後,懷裏抱着一只半尺見方的黑檀木匣。
這幾個人完全當我是完全透明的,蓮娜在桌子旁坐下,寧吉小心地把木匣放在她的手邊,然後帶着那個女孩子出去,反手關門。
與特洛伊通話期間,我幾乎忘記了蓮娜的午夜之約,直到她輕輕地掀開木匣的上蓋,我才從夏雪失蹤事件的糾葛中抽回思想,清醒地面對眼前這個冰雕玉琢般的中印混血少女。她身上飄散出的薰衣草清香淡雅得像一首古卷典籍裏的小詩,一如既往地蠱惑着我的鼻翼。
“蓮娜小姐,請問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不妨長話短說,坦誠相見吧。”我不想玩老江湖們擅長的虛虛實實、進進退退的那一套,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我得為了夏雪盡可能地節省體力和能量。
蓮娜沒有回答,只是用纖細的食指在盒子的邊緣輕輕一點,示意我看裏面。
那只木匣的材質為印度黑檀,硬度為木材之首,密度約等于水的兩倍,被稱為“帝王之木”,殊為名貴。因為這種木材中含有天然油質,能起到很好的防腐作用,常被亞洲的老一輩超級富豪們用作壽材。
木匣的裏面套着的是一只無色透明的水晶盒,水晶盒裏并排放着兩朵栩栩如生的白玉蓮花。黑檀木匣、水晶盒、白玉蓮花件件都是價值過萬的珍貴物品,我一時間弄不明白蓮娜出示這套東西的目的。
“世界對着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她迎着我探詢的目光,輕輕吟誦着泰戈爾《飛鳥集》上的句子。
我只能耐心地搬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對面,靜待下文。
“陳先生,難道你也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卻不曾仔細留意揣摩白玉蓮花裏的脆弱之心?”蓮娜微微蹙起了好看的彎眉,黑白分明的眼珠輕輕一轉,眼波猶如兩泓深秋的幽潭般無聲流轉着。
“什麽?”我感覺她是在打啞謎。
印度佛教弟子的日常修行中有必修的“問難”一課,行走起坐、日常俗事都可以信手拈來作為問難的題目。我覺得她惜字如金、晦澀難懂的說話方式正是佛門“問難”的一種,只是不該用在這個地方。與此相比,我寧願她用充滿了低沉磁性的動聽嗓音背誦泰戈爾的詩句,那才是一種真正的聽覺享受。
“蓮花是有心的,請再看一遍。”她把盒子推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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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凝聚目力,從側面盯着其中一朵蓮花的核心細看時,終于發現了一個僅有一粒大米長度的灰色物體就躺在蓮心裏,但我無法判定那是什麽。同樣的,另一朵蓮花的心裏也有同樣的東西。
“那是什麽?也許是我眼花了,竟然感覺那是兩個人……人形的東西。”我遲疑地說出了自己的發現。最近一次在港島測試視力,我的成績已經超越了标準上限,目力之好,萬中無一。如果有一只放大鏡在手的話,肯定能最終看清蓮心裏的東西。
“那是兩具屍體。”蓮娜淡淡地回答。
我忍不住擡眼望向她,“屍體”兩個字的疑問句險些脫口而出。
“那是丹金王子與他此生最愛的女人的屍體。”蓮娜的話像一句寓意複雜的黑巫術魔咒,把我定在當場,動彈不得。
衆所周知,丹金王子就是坎普土王的獨生子,而他最愛的女人則是一個神秘出現的雪山女孩子,名叫“白蓮”。就算他們死得再離奇、再詭異,也終歸不會留下這樣兩具小如米粒的屍體吧?
房間裏出奇地寂靜,靜得兩個人都能聽見彼此空洞的心跳聲了。
“其中一個是丹金王子,另一個是白蓮小姐?”我費力地打破了這種足以令人發瘋的沉寂。換一個環境、換一個敘述者,我可能會大笑着跳起來罵對方簡直是在胡說八道、編造奇聞,但現在這些話是從蓮娜嘴裏一本正經說出來的,她又是丹金王子與白蓮的唯一女兒,其準确性就如同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明白白,絕不含混。
我曾參觀過港島最精妙的微雕藝術展,“米上刻字、米上書法”都是最常見的作品,沒什麽特別稀奇的,但此刻展現在我眼前的不是任何藝術品,而是真真正正的人類屍體,并且是昔日轟動印度的一對璧人。
“對,他們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陳先生,我的直覺果然沒錯,你是一個真正擔當得起大任的絕代高手。之前大概有超過二百名勇士和智者看到過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鎮定自若,絕不表現出絲毫的駭然恐慌。”這些贊揚的話從她嘴裏流出來時,她的表情仍舊冷傲淡然,連一絲微笑都沒有。
“過獎了。”“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本來就是叔叔指導我的一項日常訓練科目,即使比微縮屍體更詭異百倍的東西出現,都不會讓我方寸大亂。
“陳先生,我想講個故事給你聽。”她把黑檀木匣的蓋子重新扣好,也不問我願不願意聽,清了清嗓子,随即接下去,“這是一個關于香巴拉之城、三眼族魔女、丹金王子、香巴拉聖女的複雜故事,起點要從十九年零四個月二十二天之前說起。那個數字,就是丹金王子在喜馬拉雅山脈北麓的雪山冰湖源頭遇到白蓮聖女的日子。他說過,最精确的時間為下午六點三十分整,他在冰湖邊洗了把臉,然後把那塊卡地亞手表重新戴在腕上,眼前的湖面上便突然出現了一道七彩光環,一個美麗無雙的女孩子就站在光環之中,向他飄然走來。四目交投的瞬間,他們就那樣相愛了。”
丹金王子成婚大典是印度北方邦的一件大事,當時的港島報紙也有連篇累牍的報道。媒體的焦點大部分對準了他那位明豔動人、千嬌百媚的王妃,把她比喻成為“天上仙女、蓮花托生”,稱她的豔光照徹了喜馬拉雅山的千溝萬壑。
關注印度近代歷史的人都會知道,坎普土王權重一方,能夠繼承他的事業的人非丹金王子莫屬,所以很多有錢人家的女兒早就把英俊潇灑的丹金王子當作了自己的夢中情人,甚至有的女孩子受不了夢幻破滅的刺激,憤而出家,亦成了這場婚典的花邊新聞之一。
蓮娜午夜來訪,目的不會只是講述自己父母的凄美愛情,我沉靜地聽着,不時地在腦子裏勾勒着那個故事的每一段場景。
如果只聽從“偶遇”到“大婚”這一段故事,幾乎就是迪斯尼動畫片裏那些王子和公主故事的翻版,但眼下一對璧人正以一種詭谲的存在形式躺在水晶盒子裏,這才是教人瞠目結舌的地方。我搜遍了自己知識範疇的極限,仍舊無法為這件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人類軀體縮小的最典型例子當屬埃及木乃伊與塔克拉瑪幹沙漠幹屍,在極度幹燥高溫的環境中,屍體水分迅速蒸發,腐敗菌無法生存,于是人體能夠等比例縮小到正常尺寸的三分之一左右。
“大婚一年後,他們生下了我,土王正式任命丹金王子為将來的繼承人,并且将要為此籌備了一個隆重的授權慶典。但是,王子突然告訴土王,他不會繼承大業,只想把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奉獻給自己的妻子。除此之外,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興趣。可想而知,土王怒不可遏,當晚就氣得住進了醫院。接下來,王子帶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住進了靠近中印邊境的格蒂哈爾城,在一座荒廢已久的土王行宮裏低調地生活了十八年,直到五個月前才——”
蓮娜停止了敘述,仰着頸子,出神地凝視着五彩漆繪的房梁。
遠處,窩拉措湖的潮聲隐隐傳來,四面不聞人聲,連羅布寺周圍老樹上的宿鳥也沉睡不語了。如此沉寂的藏地之夜,其實最适合講那些詭谲曲折的陳年故事,很自然地就讓說者和聽衆沉浸其中,渾然忘卻了今夕何夕。
“你在聽嗎?”她輕輕地舉起纖纖右手,握住了鬓邊垂下來的一绺黑發,慢慢地在指尖上撚來撚去。
“在。”我低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