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王帆與陳塘
“我來介紹一下,風哥,這就是老爺子一直都念念不忘的陳塘大哥。”王帆微笑着,指着那傲岸灑脫的男人。明明是兄弟相認的大團圓場面,不知為什麽,我總能從王帆的笑容裏看出一絲深深的無奈來。
那男人依舊風霜滿臉,像我上次看到他時一樣,肩上背着狹長的旅行袋,腰帶兩側則鼓鼓囊囊的,一定是藏着大口徑的短槍。
“又見面了,我知道大家一定有緣江湖再見的。”我向他伸出手。
“陳風,你做得很好,不愧是爸爸最為看重的年輕人。”陳塘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做得很好嗎?但我沒能保護得了我的朋友——瑞茜卡。”我盯着他的眼睛,腦海中浮現出瑞茜卡在修車廠外中槍時那種痛苦的表情。無論她之前做過什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總是一種極其晦暗的感觸。
陳塘那張滿面風霜的臉上浮現出無可奈何的苦笑:“我是逼不得已,瑞茜卡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向外人洩露了爸爸的秘密。爸爸如此信任她,每次外出,都把港島的全部事務、一切賬目都交給她來打理,把她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看待,并且有意撮合你們倆。看,爸爸已經仁至義盡,盡可能地為她着想,反過頭來,她卻對一個互聯網上結識的陌生人和盤托出了爸爸所有的秘密。我的手裏有一份她與對方交談的完整記錄,等有機會交給你,你就能明白我的憤怒心情了。”
我沉默地望着他,手指發力緊握。對方的掌心立刻如彈簧般軟軟地收縮回去,任我運勁洩憤。
“飛來拉薩之前,瑞茜卡劃走了爸爸賬上的一筆私人巨款,約有十四億港幣之多。據我所知,那是爸爸從一個名為‘封口’的計劃中募集到的錢,捐助者為像他一樣的護法神伏藏師,分布于全球各地,共有一百七十人。那些錢是用來進行‘封口計劃’的,所以要在渣打銀行裏單獨開列賬戶。結果,瑞茜卡吞下了這筆錢,分十一次劃到她的那位網絡情人賬戶裏。你知道那京将軍為什麽要選擇在加德滿都綁架她,是為了要挾你替他辦事嗎?錯錯錯,他是在關注那筆巨款的下落,一旦發現巨款被轉賬劃走、不在瑞茜卡手裏後,馬上就放了她,再送你一個順水人情。這樣的女人,我不殺她,難道要等她來出賣我嗎?陳風,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昔日被最信任的朋友陷害,淪落北疆,身無分文而且失去記憶,凄慘到了瀕死的邊緣。如果不是王帆的幫助,我早就死于邊疆牧區了。經過上一次的苦難遭際後,我已經發下重誓,叛我者死,絕不饒恕!”陳塘的敘述低沉而哀傷,使我不得不相信他說的話。
關于“封口計劃”,我也的确聽叔叔提起過,但卻不知其內情。
“金錢重要還是人的生命重要?我希望你能忘掉從前,重回港島,接掌叔叔的衣缽。瑞茜卡已死,那些事就讓它過去吧。”我最終被陳塘說服了,因為瑞茜卡隐瞞了太多賬目上的事實,我寧願相信她是遇人不淑,被人所騙。
“好,重回港島,兄弟一起打天下。到那時候,我就不必每次出現都用易容術遮掩了,将會重新做回陳塘,縱橫香江,大展宏圖。”陳塘笑了,放開手,親熱地攬住我的肩膀。
我的喉頭有些哽咽,一下子記起了發生在港島淺水灣別墅的血案。也許陳塘早該出現了,而不是在叔叔離世那麽久以後。
“謝謝,我等待這一刻……這兄弟相聚的一刻很久了,卻沒想到最終會在一個充滿危機的險境裏。大哥,你能出現真的是太好了!”我真心為陳塘現身而歡欣鼓舞,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在這個神秘莫測的藏地地穴裏,多一個朋友,就像多一盞明燈,能夠一起驅散黑暗,照亮前程。
“把我手中的這柄刀插入魔女的心髒部位,把你的那柄刀插入她頭頂的第三只眼中,就能夠徹底地消滅她的靈魂。在你們到達之前,無數伏藏師已經試過了,但始終無法得手。我翻遍那些人留下的各種文字的行程筆記,終于明白了一點,這兩柄刀要同時插進去,分秒不差。所以,就需要兩名心意相通的伏藏師同時出手,做到百分之百的同步動作。”陳塘從口袋中掏出了另一把小刀,縱聲長嘆,“可是,迄今為止,還沒有兩名能夠情投意合、雙宿雙飛的伏藏師在同一年代出現,除了你和夏雪之外。現在,還等什麽,去完成這個最重大的伏藏任務吧,只有你們兩個,才是魔女的真正克星。”
陳塘把那柄刀交給夏雪,我們四個人一起走下臺階,站在魔女金像身上。
踢去浮塵之後,我們腳下露出的果然是黃澄澄的赤足金塊,原來這就是江湖傳說中的黃金寶藏,不知道前輩高手為了鑄造它是怎樣費盡了心思手段?
“那京将軍已經從地球上消失,派克司令官的賞金也已經入賬,并将那個名字從尼泊爾發往全球的黑色通緝令上一筆勾銷。我原以為神鷹會的黨羽會向乃瓊寺後集結的,并且做好了應付一場槍林彈雨之戰的充足準備。但是,卻看到一名神鷹會的人,只等到陳塘大哥到來。”王帆偷偷地向我通報了上面的情況。無論如何,那京将軍之死,是中、印、尼三地百姓的福音,如果神鷹會能因此而土崩瓦解的話,加德滿都軍方就會确确實實地松一口氣了。
此刻在我的右邊站着一個披着灰色蓑衣、戴着寬大鬥笠的人,懷裏抱着一根已經腐朽掉大半的釣竿,保持着标槍一般挺立的姿勢,牢牢地站在魔女的左肘上。按照記載,那個地方建造的是洛紮昆廷寺(又譯作空廳寺),今名洛紮拉康,位于現在的山南洛紮縣境夏曲河與怒曲河彙合處,南面接近不丹山。
夏雪在那人面前停留了數秒鐘,輕輕吹去對方臉上的浮塵,黯然低語:“我知道他是誰了。十年之前與印度恒河北岸失蹤的華裔大游俠‘獨釣寒山雪’易步行。他曾是我父母共同的好友,為人慷慨仗義,在江湖上還有一個外號叫做‘江南及時雨’,沒想到……他竟然也是伏藏師中的一員。”
稍停,她又悠悠感嘆:“斯人雖朽,俠骨留芳。人生一世,如此結局,亦是一種榮幸,不是嗎?”
其實,此刻在魔女金像身上屹立不倒的每一個人都是大有來頭的,正前方十五步外的另一個人後背行囊裏交錯插着兩柄五尺長蛇紋精鋼寶劍,劍柄上分別刻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兩句話。
那是從前輩中山先生的政治遺囑中提煉出來百年名言,其原文內容是:“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衆,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于最短期間,促其實現。是所至囑!”
據史料記載,中山先生身邊,有一名出身于北少林的俗家弟子自始至終跟随保護,武功膽識,出類拔萃,被稱為“中華第一保镖”。先生離世後,此人将以上兩句名言鑄刻于劍柄上,浪跡江湖行俠仗義,後來杳然不知所蹤,原來竟輾轉來到此地,鎮守于魔女的右肩。那個位置建造的是噶澤寺,位于現在的拉薩以東,墨竹工卡縣的秀絨河與馬曲河彙合處的東岸。該寺的明王護法中心是由兩個佛堂組成,另據英籍藏學家黎吉生先生稱,噶澤寺是蓮花生大師降服一條惡龍以後建造的。
我和夏雪精确對表,微笑着告訴她:“真正相愛的人對于同一件事的判斷會非常接近,這一次,其實我們無需借重鐘表,就能準确無誤地完成同一個動作。夏雪,這是面對三眼魔族的最後一擊,結束之後,我們就回港島去,在花園道的聖約翰大教堂舉行一個盛大的結婚典禮。那時候,你是我的新娘,我們将永遠在一起。”
正是有了陳塘的加入,我對未來才更充滿信心。
夏雪只是輕輕回答了一個字:“好。”
我握了握她的手,拔出小刀,轉身走向魔女的頭部。
“風哥,多加小心,如果有什麽怪事發生,請記得搶先自保要緊。”王帆這個名震北疆的賞金獵人忽然變得絮絮叨叨、婆婆媽媽起來。
我向背後揮手:“好運!”
“好運!”夏雪和王帆同時回應我。
陳塘感慨萬千,不斷發出浩然長嘆:“記得去年藏歷六月三十日的‘哲蚌雪頓節’時,哲蚌寺的僧人們在格培烏孜山上挂出了一幅高三十米、寬二十米的釋迦牟尼像供人們瞻仰。那時天光初現,第一抹朝霞染紅了東邊天際,一幅以彩緞鑲成的美麗無比的大佛高高挂起,香煙袅袅之中,贊美之聲如浪濤拍案,潔白的哈達似雪蓮飄飛,所有信徒們争相以最虔誠的方式表示對佛的頂禮膜拜……其實,浮華錦繡背後,若沒有這麽多伏藏師們前赴後繼地戰鬥着,藏地這麽還能保持如此的安寧祥和?前輩們付出了太多,不知道今時今日的我們能不能一舉奏功,徹底地消滅三眼族魔女?”
我當然希望那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才滿懷信心地向前,一路沿着金像的肩膀登上她的頭頂,停在雙眉之間的地方。我把腳下的浮塵小心地拂拭幹淨,便看到了一朵巴掌大小的黑色蓮花镌刻在魔女的左右雙眉和鼻梁、百會四點連線的十字交叉位置。那就是陳塘所說的第三只眼,也即是魔女全身的要害所在。
“準備好了嗎?”陳塘提氣大喝,聲震四方。
我揮揮手,他立刻開始了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剎那,我似乎能聽到夏雪低沉而短促的呼吸聲,原來她心裏也在緊張地默數,數到“三”的時候舉刀,“二”的時候刺下,“一”的時候,刀尖正好刺中蓮花,哧的一聲,直沒至刀柄。我早就知道兩個人的心意一直都是息息相通的,在窩拉措湖一戰中早就驗證過。陳塘說得沒錯,除了真心相愛的夫妻,誰與誰之間還能做到這樣?
“好,完成了,非常好!”陳塘發出一聲長嘯,震得金像渾身的塵土都在簌簌發抖。
“看那裏,那裏有變化了!”夏雪亦發出一聲尖叫。我無暇顧及其它,拔出小刀,連續幾次縱躍,已經返回她的身旁。
現在,魔女肚臍位置忽然出現了一個十步見方的洞口,絲絲縷縷的黑色煙霧正從那裏彌漫出來。
夏雪疑疑惑惑地問:“陳塘先生,那算什麽?”
其實不待她發問,陳塘已經掠到洞口旁邊,先是掏出一大把照明熒光棒,折斷之後,抖手扔進洞裏,随即一聲高呼:“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了,我終于打開了通向三眼魔族總巢穴的通道。哈哈哈哈,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們兩個的天作之合竟然能幫我這麽大的一個忙!哈哈哈哈……”他的笑聲越來越狂傲高亢,尖銳得像十幾枚藍天上的鴿哨響個不停。
“風哥,你們小心。”王帆霍的摘下了長槍,喀啦一聲把子彈推上膛。
我料不到這種變化,只能橫跨一步,把夏雪緊緊地摟在懷中。廣闊的地穴空間之內,立刻被一種陰森詭怖的氣氛所籠罩着。
陳塘跪在地上笑夠了,背對着我們慢慢地站起來,冷冷地問:“你們在幹什麽?為什麽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不覺得發現了魔族巢穴是件很值得慶賀的事嗎?接下來,一個一個跟着我走進去,只要我在,就能保證你們沒事。好了,我不想解釋更多,走吧。”
他的聲調冷如堅冰,措辭更是奇特,竟然要帶我們踏入魔族巢穴,而不是想辦法炸毀彼處。
“你為什麽不先回過頭來面對我們?”王帆舉槍,對着陳塘的後心。
“什麽?”陳塘凜然問。
“讓我再看看你的臉,上次在烏克蘭黑幫大廈戰鬥時,我已經看過一次你的變臉表演,很精彩,也很可怕。時至今日,我都不相信你會成為三眼族人中的一員,而且還……而且還……”王帆無法說下去,又緊了緊手中的長槍,冷肅地命令,“回頭,否則我就開槍,毫無商量餘地。”
自始至終,她一直在向我承諾要為叔叔找回陳塘,并不遺餘力地去做那件事。今天,當陳塘真正出現時,竟然又出現了這樣戲劇性的一幕。
夏雪拉拉我的手臂,緩聲低語:“還記得燕七在大昭寺裏的表現嗎?我有預感,一會兒陳塘回身,一定是一張恐怖之極的臉面,比當時的燕七好不了多少。”
陳塘終于轉身,額頭的青筋詭異地凸起,像被臺風刮倒的大樹樹根一般。他的眼睛已然完全變成了墨色,不見一絲眼白,如同兩個黑乎乎的窟窿。他的唇也變黑了,就像剛剛服下劇毒的人,連渾身血脈都無法掩飾身體上的幡然劇變。
“這才是你的真實面目,一個被三眼魔族的力量完全同化的人。我曾心存僥幸地以為上一次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你是我最崇拜的大俠陳塘,一定能夠東山再起,在港島江湖闖蕩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但是,我錯了,我實實在在地錯了,查查生等老前輩們看準了你腦後反骨、腦頂七旋,是亂世妖孽之相。老爺子把你從魔族禁地抱回來,只是想用伏藏師的大慈大悲胸懷感化你,為你祛除魔性,回歸人性,成為伏藏師的助手。現在,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了,魔就是魔,人就是人,永遠無法融合。”王帆說完,大笑三聲,眼角忽然有兩串清淚滑落。
“魔性深植于我的心裏,從來沒有動搖斷絕過。北疆失蹤的日子,我也想通過靜修、打坐、苦行來改變自己,甚至不惜遠赴北少林去求取易筋經,渴望由魔成人。我做了很多,已經無法做得更多,既然都無濟于事,那樣我還是回到魔族世界中去吧,等到長出了第三只怪眼,就跟族人們一模一樣了。”陳塘的樣子雖然恐怖,卻還沒有失去理智。
驀地,那通道深處傳來一陣鋪天蓋地的雜沓腳步聲,好像有幾百個人同時發力狂奔,要跑到三眼族魔女身體上來一樣。
“戰鬥準備,是魔族人馬。”王帆立刻單膝跪地,槍口指向那洞口。
陳塘發出一陣得意之極的狂笑:“我的族人們來了,是我的族人們來了!”但他的得意并沒有維持多久,洞口中混亂沖出的人群将他推倒在地,不停地踐踏着,直到他再也發不出一聲呼號,踩為永不瞑目的肉泥。
“陳塘,陳塘……”王帆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立即開槍,點殺了沖在最前面的五名三眼族敵人,随即拔出雙槍,急撲向前,從人叢頭頂越過,去尋找陳塘的屍體。我看得出她心裏存着的複雜情感,她愛陳塘,但不是那個被魔性控制的男人,而是飽經風霜後成熟、豁達、深沉的“地球自然人”陳塘。
當下,陳塘一死,她的所有幻想都破滅了,焉能不立刻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