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長滿青苔的古巷盡頭,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屋。
傍晚的寒風吹過,破敗的窗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敞開的屋門如同獸口,深邃而空洞。
空氣中漂浮着難聞的血腥氣,強烈得令人作嘔,栾安強忍着胃部劇烈的不适,跟着沐澤一步一步走向破敗的小屋。
原本留在屋內的屍體已經被擡走,和屋外的那些死屍并列排放在一起。
沐澤在屋中看了一圈,除了地面上的一大灘血跡,屋內的擺設基本沒變動過。
他走向邱敏的小床,緩緩在床上坐下,幹淨整潔的床單還留有邱敏那令他心醉的味道,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的人已經不知所蹤。
她是已經死了,還是被人抓走了?他派來保護邱敏的二十五個護衛,無一幸免全部死亡。邱敏一個弱女子,如何能逃過敵手?但這裏并沒有看到邱敏的屍體。
沐澤不願意相信邱敏已經死了,他寧可相信她只是被人抓走。
如果她被抓走,抓她的人必然是為了威脅他,會不會是沐涵幹的?他借太昌帝的手陰了沐涵一把,沐涵把邱敏抓走用來威脅他也不是不可能……
除了沐涵,王皇後也有可能對付邱敏,但他還沒到娶妃的時候,她現在還犯不着對付邱敏。
他做了一場戲将邱敏趕出皇子府,沒想到還是被看穿了。不過他給邱敏安排的新身份,是另一個被放出宮的宮女程可兒。今年被放出宮的宮女有上百人,這件事他做的很隐秘,将一個叫程可兒的宮女投放在有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也就是滄海一粟,那些人又是怎麽知道邱敏就是程可兒,并且而找到這裏來的?
“殿下,奴才命人查了那些殺手,他們應該是屬于一個叫紅葉的組織。”栾安低聲道。
“紅葉?怎麽是女人的名字?”
栾安道:“據傳此女曾經是奸相林海升的侍妾,林海升被誅殺後她自立門戶,但到底曾經是林氏的人,這事會不會是皇次子找她做的?”
“沐涵!”沐澤瞠目欲裂,額上青筋暴起,他竟然敢抓他的人!
空氣濃厚的血腥氣熏得沐澤快要發狂。
他站起來,眼前一暈,幾乎就要摔倒,栾安急忙上前扶住沐澤,沐澤踉跄了幾步,一手撐在房間中的木桌上。
“殿下!”栾安擔憂地看着沐澤。
沐澤輕輕将他推開,自己撐着木桌站穩。忽然,他注意到木桌上的剩菜和空碗。
桌子上一共有兩雙碗筷,這說明邱敏曾經和誰一起吃過飯。
邱敏每天見過什麽人,護衛都會和他彙報,唯獨今日沒有,因為二十五個護衛全死了。
那麽邱敏在出事前,她和誰在一起?她會不會是被人救了?
“栾安。”沐澤道:“派人去附近問,有誰看到邱敏這裏來過人。”
到了晚間,栾安回去向沐澤彙報:只查到白日有一戶人家去找過邱敏麻煩,曾推過她一下并罵了她一頓,除此外再沒有查到還有誰見過邱敏。
邱敏的住處離居民區較遠,加之她有災星之名,平日并無人會去她家附近,所以能問到的消息少之又少。
沐澤後悔地閉上眼,心隐隐作痛,他的自以為是害人害己,他将邱敏孤立起來,反而導致自己也查不到邱敏的消息。
邱敏,你到底在哪裏?
他站起來,不知不覺中走向邱敏原來住的房間,自從他趕邱敏出皇子府,他就再也沒進過這裏。
室內隐隐有燈光溢出,門上透出一個女子的身影。
難道是邱敏回來了?
沐澤推開房門沖進去,房內的女子看到他,急急忙忙跪下:“殿下。”
“念雪……”
沐澤嚅嗫一聲,失望地轉身準備離開,卻在出門的時候腳勾上門檻,一頭栽了下去。
“殿下!”念雪尖叫,她跑到昏迷的沐澤身邊搖了搖,看到血從他的額頭上緩緩溢出。
“快來人啊!!!”
莺飛草長的三月天。
陽光清和,陌上杏花如雲似錦開了一片,風吹過,粉色的花瓣落了滿頭。
沈仲景輕擡衣袖,替邱敏拂去頭上的落花,他的動作輕緩,神情仿若一個照顧弟弟妹妹的鄰家大哥。
路邊兩名少女看着沈仲景和邱敏,交頭接耳說了一陣話,接着同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沈仲景有些奇怪,問邱敏:“她們笑什麽?”
邱敏尴尬,心想沈仲景剛才的動作,八成被那些女孩當作斷袖了。
此時的她一身男裝打扮,鼻子處黏了假皮,使得鼻子形狀變成鷹鈎狀,顴骨處也貼了假皮墊高,又在眉毛處黏了一些假毛,将原本的柳葉眉變成寬濃眉,接着她再用現代化妝技術修飾,将膚色變成蠟黃,臉頰消瘦。所以她如今的模樣,看起來就是一個濃眉、高顴骨、鷹鈎鼻的黃臉少年。
邱敏道:“大概她們覺得你是個溫柔的好哥哥吧。”
她知道沈仲景是個君子,若是她女裝打扮,他必然不會對她動手動腳,大概是因為她現在男裝打扮,沈仲景下意識把她當男人,所以才會順手替她拂去頭上的落花。
不管是二十一世紀,還是古代,總有女子對于男男愛抱着非一般的熱情。邱敏朝路邊看了一眼,那兩個女孩還在對着她和沈仲景交頭接耳。邱敏想起她前世的時候,路上看到男同也喜歡多看兩眼,所以她估計那兩個女孩可能在讨論誰攻誰受……
她不想再被別人當作議論的對象,忙拉了沈仲景的袖子,催他快走。
因為天氣好,所以沈仲景帶了邱敏出來逛街,兩人悠閑地走過兩條街,一路上沈仲景給邱敏買了些小玩意,一開始是九連環、風葫蘆、木雕、泥偶之類的小玩具,邱敏猜他把自己當小孩了。後來沈仲景的購買欲上來了,又買了小玉梳、花型手環、玲珑耳墜、香帕……搞得賣東西的小販一直用看變态的眼神看着他們兩,偏偏沈仲景在這方面一無所覺,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個男人給另一個男人買女人用的東西有什麽不對。
手上拿着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邱敏怕他還要再買,正好前方傳來咿咿呀呀的曲調聲,邱敏忙道:“那裏是不是在唱戲,要不咱們過去看看?”
沈仲景倒是沒什麽意見,他本來就是帶邱敏出來玩的,自然想去哪都随她。
走到梨園門口,邱敏看了一下梨園門口的戲榜,上面寫着《帝宮春》,顯然就是今天唱的曲目。
沈仲景皺了皺眉頭:“你想看這個?”
邱敏瞧他似乎不願進去看,好奇地問沈仲景:“這帝宮春講的是什麽故事?”
沈仲景道:“說的是前朝楊太後和周靜帝的故事。”
邱敏自然知道這個時空的歷史改變,就源于這兩人,原本歷史上,應該是楊太後的爹,楊堅奪了外孫周靜帝的江山,還殺了年僅九歲的周靜帝。但因為楊太後這個穿越女的存在,改變了歷史,反讓周靜帝坐穩了江山。
邱敏繼續問:“莫非說的是楊太後輔助周靜帝的故事?”
沈仲景搖頭:“不是,說的是楊太後和周靜帝相愛的故事。”
邱敏瞠目,她知道周靜帝的生母并非楊太後,但他和楊太後畢竟名義上是母子,楊太後還比周靜帝大了十二歲。
怪不得沈仲景不想去看,他是個重視禮教的人,這樣壞了倫常的故事他當然不喜歡。
但是,邱敏卻有些好奇……
沈仲景看邱敏一副好奇寶寶探頭探腦的模樣,最終無奈一嘆,買了兩張門票,帶了邱敏進去。
邱敏倒是挺想知道古人是怎麽描繪這段上不得臺面的愛情故事。
出乎她的意料,故事并沒有講述兩人怎麽瞞天偷情,而是着重講述楊太後怎麽撫育周靜帝,陪伴他長大,兩人間與其說是愛情,倒不如說是濃厚的親情,或者又比親情還更親密一些,比愛情更沉重一些……楊太後死時四十九歲,才三十七歲的周靜帝也在同年過世,因為一個是太後,一個是皇帝,他們死後不能葬在一起。
其實邱敏素來不喜歡看愛情故事,反喜歡看打打殺殺的武俠,她想這大概是她平日生活太淡,所以看刀光劍影找刺激。倒是沐澤可能平日的生活裏都是勾心鬥角,所以才喜歡看些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而且都是沒什麽內涵的小白劇。
比如書生和小姐才第一次見面,立刻天雷勾動地火,小姐哭着喊着非窮書生不嫁,還沒成親呢,就主動在月黑風高的晚上跟書生滾了床單。
要不就是某書生在偏僻的荒園裏讀書,有美麗的女鬼來糾纏,女鬼百般誘惑,書生正氣凜然就是不從,最終一鬼一人還是滾了床單。
邱敏心想這樣的故事越看越腦殘,勸沐澤少看點,他面上答應的好,其實私下裏照看不誤,而且只看女主主動滾床單結局圓滿的,女主不主動沒滾床單結局不圓滿的堅決不看。
結果終于看腦殘了吧,沒事就想找她滾床單,還怪她不主動……
邱敏忽然愣住,她怎麽又想起沐澤了?明明打算不再想他的。
距離那次被追殺,已經過了半個月,說不定沐澤早當她死了。
沈仲景一副難以理解的語氣,随口和邱敏讨論劇情:“你說楊太後怎麽會愛上自己一手撫養大的男人?”
邱敏沉默片刻,才道:“大概是因為,那個男人喜歡什麽,讨厭什麽,從小到大所有的醜事她都知道,他最脆弱的時候只會去找她哭泣,離開她他就活不下去,這樣一個能被掌握在手心裏的男人,讓女人感到安心吧。”
看完戲,邱敏神情有些抑郁,沈仲景問她:“這附近有家胡姬酒肆,食物風味獨特,要不我帶你去嘗嘗鮮?”
邱敏聞言又高興起來,既然出來,就該好好玩,想那麽多幹嘛。
兩人随着散場的人流出了梨園,剛走到梨園出口,邱敏身旁走出一人,不小心和她刮碰了一下。邱敏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差點吓得魂飛天外。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沐澤。
沈仲景不動聲色拉住驚慌失措的邱敏,對沐澤恭敬道:“殿下。”沐澤今日穿了一身普通的書生裝,他既是微服,自然不喜歡被叫破身份,所以沈仲景并沒有下拜。
沐澤朝沈仲景和邱敏瞥了一眼,那雙冷淡至極的眸子看起來似乎沒了焦距,他對沈仲景微不可查的點了一下頭,一句話也沒說,越過兩人走了。
邱敏松了一口氣,看來她的易容很成功,連沐澤都沒有認出她。
沐澤漫無目的地走到一顆花樹下,年初的時候,他還答應過邱敏,春日帶她出來游玩賞花,如今花期已至,那個可以一同賞花的人卻不見。
栾安走到沐澤身邊:“殿下,整個戲園子都查過了,沒有發現。”
沐澤失望的閉上眼。
邱敏已經失蹤半個月,如果她是被沐涵抓走,以沐涵的性格,必然會迫不及待的用邱敏作交換條件威脅他。然而這半個月來,沐涵什麽都沒有跟他提,可見邱敏逃脫了,并沒有被他抓住。
他讓海寧公公幫他監視着林貴妃的景仁宮,海寧公公在錢太後身邊呆了幾十年,皇宮內有不少暗樁,但沒發現沐涵有什麽動靜。
所以他帶了人,在客棧、镖局、戲班子這些多外來流動人口,容易藏身的地方查探,但是找了幾天都沒有結果。
如果邱敏沒死,她其實完全可以回來找他,可她沒有,說明她自己躲起來了。
沐澤強壓下憤怒的情緒,眼中漸漸升起了固執:從邱敏失蹤的那天起,官府發的每一張路引他都讓人查過,邱敏沒有路引就出不了長安城,他要讓太昌帝下令全城搜查,等他一家一家的翻過去,就不信還翻不出邱敏來!
栾安遞上一個油紙包給沐澤:“殿下,您早飯還沒吃,這是奴才剛從徐記買來的紅豆糕。”
沐澤沒接:“我不愛吃甜食。”
栾安詫異:“可是您以前不是常讓我去買徐記的紅豆糕?而且您每次都和邱敏同吃。”
沐澤沉默片刻,才道:“我不喜歡紅豆糕,但邱敏喜歡。”
栾安見沐澤不吃,擔憂地看向沐澤,他的額頭本就被太昌帝砸傷過,上次被門檻絆倒,又不慎摔傷同一個地方,如今額頭上還腫了一塊,只好戴個書生帽遮擋。太醫說要好好休養,不能多思多慮,不然頭內的血腫不化,會有危險……
“殿下。”
栾安想勸他先回去休息,沐澤卻轉身繼續往前走,他輕輕一嘆,只好快步跟上。
沈仲景同邱敏離開梨園,一路朝鬧市區走去。
前方徐記作坊門口圍着不少人,沈仲景忽然對邱敏說:“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他說完,走到徐記作坊前,擠進人群中。
過了一會,沈仲景拿了個油紙包回來,遞給邱敏:“這家徐記的紅豆糕很有名,每天都有人排着隊買。”
邱敏接過尚還有餘熱的糕點,想起以前沐澤也常派人買這家的紅豆糕給她。
那時候她總疑心沐澤會對她下藥,所以每次都逼着他吃他不喜歡的甜食。
她打開油紙包咬了一口,味道依舊,但是身邊再沒有人會給她試毒。
她失蹤了半個月,他還有心情進梨園看戲,可見已經把她忘到了腦後。
原來她也不過是他人生中的一個清淺過客。
他不是周靜帝,她也不是楊太後。
相遇背離皆有定數,那個曾經熟悉的身影終将消失在重重宮門之後,而她會帶着她的驕傲繼續禹禹前行。
她擡起頭對沈仲景釋然地笑:“沈太醫,走吧。”
這次她是真的要忘記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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