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能否留下
他什麽都想起來了。
所有的一切,全都想起來了。
在這漫長如星河的歲月裏,他總感覺心裏空白了一塊,他只知道自己叫薄夜,卻不知道自己擁有着怎樣的過去,又為何會出現在這座碩大而冷清的宅子裏,他不明白很多事,卻又像是明白很多事,一個人形單影只地生活着。
最近山下時常會出現一些周身散發着黑氣的人,他總是本能地感到厭惡。
今天他才明白,黑氣是從人內心深處巨大的漩渦裏散發出來的,都是每個人心裏解不開的結。來到這座島上的每一個人心裏都沉澱了龐大的怨念,最終聚集成心結,慢慢侵蝕他們原本純潔的心。
父親臨死前開啓了祖上留下來的“星夜”,将別墅所在的這片區域分離出去,萬物化為如夜般的黑,形成夜長晝短的空間,留在島上的所有人都會被自己的心結所吞噬,化為塵埃。
而他,作為神族的一員,也在“星夜”開啓後被溫柔地抹去了那段黑暗的記憶,成為純淨如白紙的人,在地櫃裏沉睡了足足一個月。
睡夢中,那些貪婪又殘忍的兇手發出凄厲的哀嚎,化作砂粒,永遠地埋葬在黑色泥土之中......
他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一旁的少女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嘴裏喃喃自語着:“應該是夢吧,薄夜不可能詐屍的。”
陷入回憶的薄夜聽了這話,忍不住拉回思緒,嘆口氣,滿臉的無奈:“我沒事。”
朝顏不确定地靠近,想要探他的鼻息,卻又覺得太過失禮,手僵在半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他抓過她的手,放在心口,那裏,心髒正有力地跳動着。
強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決堤。
淚砸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心頭一跳,趕忙松開了她,垂下眼眸抱歉地說:“抓疼你了,對不起。”
朝顏一面哭一面搖頭,吸了吸鼻子啞着嗓子解釋說:“一點都不疼,比起眼睜睜看着薄夜死去時的心痛,根本微不足道。”
她倒是實話實說,他卻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柔和的燈光下,面容浮現出可疑的紅。
感覺耳根有點發燙,薄夜慌忙別開臉,聲音也顯出幾分不自在來:“我沒死,之前只是保護性的假死狀态。”
因為當時被抹去的記憶掙紮着從內心深處帶鎖的盒子裏湧出來,太過強烈刺激,以至于身體本能地進入假死狀态,他只記得失去意識前本能地護住朝顏,之後的事便無從得知。
不過既然她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便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假死?”朝顏在床邊坐下,面頰上還帶着未幹的淚痕,被燈光照出一片晶亮。
雖然不懂為何薄夜會突然呈現出假死狀态,但既然他沒事,她便不問。擦了擦臉,破涕為笑:“薄夜每次都能死裏逃生,必定是後福之人。”
正高興着,便見薄夜坐起身來,抿了抿唇,凝神道出二字來:“每次?”
朝顏也不瞞他,大方将郝嚣張他們在山下發現了筆記本一事告訴了他。
“他們之所以會集體上山,只怕是為了找你詢問離開這裏的辦法,沒想到引來了兩個惡徒。”朝顏心有餘悸,當時靠着一腔憤怒解決了二人,若是再來一次,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那份拔劍殺人的勇氣。
“離開這裏的辦法......”薄夜神色晦明,眉間蹙着一縷遲疑,良久才緩緩開口将恢複記憶的事以及黑岩島出現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見少女眉間的褶皺越發的深,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們之所以會被卷進來,很可能是因為星夜快要失效了。”之前雖然也有人出現過,但最近來的人數量多且次數頻繁,想必是“星夜”的力量減弱,作為保護層的結界有了破裂,才會吸引外界的人進來。
他記得小時候父親曾帶他去過地下藏書庫,告訴過他關于“星夜”的秘密,當時父親看着他時那慈愛中帶着期盼的眼神給了他莫名的壓力,那是他僅有五歲,卻也知道自己與旁人有所不同,無法像長姐和兄長那般擁有無憂無慮的童年,甚至未來所背負的命運也比他們沉重萬倍。得到了什麽,就必須擔負起相應的責任。即便只有五歲,卻也隐約明白這個道理。
畢竟是好幾代才會出現的化神苗子,全家上下都小心對待,父親更是嚴厲教導,生怕不小心誤了他,因而七歲以前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呆在父親的書房裏,學枯燥無味的知識。
他記得那會兒長姐總愛摸他的腦袋,寵溺又憐惜地說:“我們的小薄夜擁有強大的神力,将來可是要化神拯救蒼生的。不要學你二哥那樣貪玩,跟着爸爸好好學習,等學有所成,将來有的是時間玩兒。”
二哥抱着皮球滿頭大汗地湊過臉來,噘嘴不悅地反駁:“我貪玩怎麽了,我這叫朝氣蓬勃,你懂不懂?”
三姐弟在一起相處多年,一直關系融洽而和睦,直到長姐十九歲那年提着行李箱離開別墅,漂洋過海去法國留學,二哥随姑姑的遠嫁一道離開,薄夜的日子才又變得寂寞起來。
也就是他們離開後的那一年,鎮上的人組織了那場屠殺,而薄夜與生俱來的神力卻沒能拯救別墅裏的人。畢竟當初念及他年幼,父親只教予他古籍上的理論,他懵懵懂懂聽着,還在入門階段,面對突如其來的噩運,除了害怕和茫然,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回憶總是過于沉重的,薄夜只覺得胸口有什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思忖半晌,才又艱難地補上一句:“如果你想離開,我可以幫忙。”
說完這句話,他只覺得心底的空虛像是荒草般肆意地生長。
他似乎,舍不得她離開了。
說來也可笑,他明明是那樣厭惡那些來到島上的人,卻獨獨接近了她,應該僅僅是因為她身上散發着與別人不同的白色光芒吧。
這般一想,便覺得自己所有不同尋常的舉措都有了解釋的理由,讓無措的他稍微安心了幾分。
誰知,面前的少女卻露出為難的神色,良久,擠出一句:“回去的事......不急。”
薄夜一怔,随即心上一松,順着她的話應道:“那等你想要離開的時候再告訴我。”
朝顏咬了咬下唇,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更久,待她再開口時,便是一句讓人震驚不已的話:“我可不可以留下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薄夜皺眉看着她,她和他到底是不同的,她從另一個五彩缤紛的世界而來,而他,從七歲開始便過着如死水般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生活,即便是他,也會感覺到寂寞,嘗過熱鬧的滋味後,她在島上的日子會更加難過。
朝顏不知該如何說起,有些感覺在心裏如線團般越滾越亂,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清楚此刻心窩處溫熱中帶着一絲酸澀究竟是為何。
自己都沒能理解的事,說出來別人更不會懂吧。
想到這裏,便住了口,轉而将床頭的水杯遞給他:“雖然你是神族,卻也需要休息,你身上的兩處傷可是貨真價實的。”
薄夜這才注意到被人換了一身衣服,後背一僵,淡漠如水的臉上走了慌亂的裂痕,連聲調都變得怪異起來:“是你給我換的衣服?”
朝顏點頭,獻寶似的指了指床頭小桌上的兩顆子彈:“槍口也替你處理好了,雖然手法笨拙弄得到處都是血……”見他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便馬上解釋說,“我有好好替你擦幹淨身體,從頭到腳一共擦了五遍!”
她一副邀功的模樣,聲音洋洋得意。
薄夜卻再也挂不住面子,黑着臉趕她:“給我出去!”
假死什麽的,他再也不想經歷了!
後知後覺的朝顏在替他關好了門之後才明白薄夜為何會突然動氣,自己之前不也因為他給自己換了濕衣服而躲了他近乎一下午嗎?當時有種就這麽永不相見了才好的決絕,此刻的薄夜應該也是如此吧。
走到休憩的廳室,朝顏還有點沒回過神來,總覺得今晚好似做了一個混亂而漫長的噩夢,如今夢随着東邊天空的泛白而慢慢清醒。
薄夜恢複了記憶後,眉宇間似乎多了一絲隐約的悲怆,整個人看上去越發令人感到沉重。十五年前,薄夜還那麽小,卻要經歷那種事,朝顏心上一疼,只覺得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薄夜的父親之所以臨死前開啓了“星夜”,也是為了将這段沉重的過往從薄夜的記憶裏抹去吧,卻沒想,作為□□的“星夜”卻慢慢失了效。照此看來,離開的辦法應該和“星夜”有關吧。
天幕最後一絲黑暗都被初陽一掃而盡,望着窗外高遠的蒼穹,朝顏心裏生出不太好的預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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