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蔣筝

長笙醒來的那一刻,思緒混亂無比。

遠東的戰火,至親的屍首,塔蘭大殿中奪命的刀光,身上的傷痛,心間的刺寒,以及混沌中漸漸出現的過往,和那逆向的狂奔……記憶分明那麽真實,卻又似大夢一場,睜眼便消散在了這寧靜舒适的卧室之中。

長笙默默自床上撐坐而起,皺眉望向四周,似是想要分辨夢與現實。

有微風拂過窗沿,吹動輕薄的窗紗,清晨的陽光随之一同灑入。

床邊的書桌旁坐着一個年輕女子,身形纖瘦,穿着素雅的淺藍色衣裙,齊腰的黑色長發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仿佛是在告訴長笙,一切都已從頭。

她顯然聽見了長笙醒來的聲音,卻只回頭望了一眼,便又背過身去,幾分懶散地托着半邊臉,纖細好看的右手在桌上百無聊賴地左右撥弄,桌上書本筆墨,一個個都像并不存在似的,從她手心手背穿過。

其實,真正不存在的人是那個姑娘。

那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游魂,長着一副人畜無害的好看模樣,卻每天都是一臉生無可戀不如歸去的表情。

長笙心情無比複雜,這游魂自她十九歲生日那一天起,便一直在她眼前來回晃蕩。

從塔蘭一路跟至科瓦特要塞,戰敗後又随她回到塔蘭。或許是因為除她以外,沒有第二個人能看見這個游魂,所以這個游魂才一直跟在她左右吧。

過去,她從沒有認真對待過這個游魂,畢竟死生殊途,魂體彌留人世只因執念未散,這個游魂身上并無怨氣,想來執念不深,沒準哪一天魂魄說散就散了,與其相處,甚至産生感情,并不是什麽好事。于是當時不管這游魂怎麽和她說話,她都假裝沒聽見,從來不去搭理,時日久了,這游魂便也不再自讨沒趣。

她如何也想不到,在她一無所有時,竟是這個游魂對她不離不棄,在絕望中對她伸出援手。一個本與她毫無瓜葛的游魂,就這麽變成了她最大的恩人。

更讓她不敢輕視的,是這個游魂的特殊之處。

她要面對眼前這個來歷不明,能夠讓時間倒流的游魂,她需要知道自己回到了哪一個年月,到底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去阻止前世的一切發生。

她心中有太多複雜的情緒,關于父王,關于弟弟,甚至關于那個非要置她于死地的大哥,但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現在是最不能自亂陣腳的時候。

“你……知道現在是哪一年嗎?”這是她第一次試着與游魂交流,心中疑問太多,開口便是這最讓她關心的。

“終于肯和我說話了。”游魂轉身朝向長笙,跷起二郎腿,伸手順了順裙擺,道:“我聽外面的人說,那個塔什麽肥愣的殿下就要從莫什麽多的地方回來,好像是要……封親王?”

末了,還嘀咕了一句:“這些破名字,太難記了……”

長笙沒太在意游魂後面那句小聲的嘀咕,只是陷入了沉思。

國王迪蘭瑟膝下子女有四,長子路雷克,次子塔斐勒皆為體弱多病的柏莎王後所生,柏莎誕下塔斐勒後不久便病逝,新王後希爾達·戴納為國王生下三女長笙與幼子冥絡後也難産而死,此後帝國再無新任王後。

她記得,二哥塔斐勒十六歲前往莫科多鎮守西南邊境,一去便是四年,立下戰功後被迪蘭瑟召回塔蘭封親王,時帝國歷776年。

原來,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長笙猶豫着起身,幾步走到游魂身旁坐下:“謝謝你救我,你叫什麽名字?”

“蔣筝。”蔣筝說着,攤了攤手,道:“謝謝就免了,要不是這地方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看見我,我才懶得管你死活。”

這話雖是冷漠,卻絲毫不掩飾話中的小情緒,估計是氣憤長笙之前對她的視而不見。

蔣筝的存在尤為特殊,不管是看穿着打扮,還是聽平日裏那些讓人聽不懂的自言自語,以及那些生無可戀的抱怨,都能感覺出她不屬于艾諾塔。

“我能為你做點什麽?”長笙不知自己為何能看見她,但她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蔣筝對她有恩,她就必須為蔣筝做點什麽。

“你有法子能弄活或者弄死我嗎?”蔣筝問道。

長笙:“……”

“哎,算了算了。”蔣筝擺了擺手,道:“報恩就免了,以後別把我當空氣就行。”

長笙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但或許可以用同樣的辦法回去,你要願意告訴我始末,我會盡力幫你。”

用同樣的方法回去?蔣筝癟了癟嘴,又打了個哈欠,道:“我啊?我是死過來的。”

***

蔣筝曾聽一位道長說,人死的那一瞬,會将自己一生走馬觀花地看上一遍,無數零星的片段自眼前閃過,重重疊疊難以捕捉,直至最後歸入黑暗的末端,化作一道潔白的光,指引逝者通向往生之路。

而那路的盡頭,是人的來生。

對此,死過一次的蔣筝只想說:“呸!”

她死時沒有走馬觀花看過往,也沒有看到什麽往生之路,單純就是眼一閉,腿一蹬,死了,腿一蹬,眼一睜,又活了。

只是這種“活”法,似乎與傳統意義上的“活”不太一樣。

比如,她的身體裏多了一個可随時收放的空間,但那個空間和那些空間小說裏寫的都不太一樣,裏面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珍貴資源,只是混沌一片。

再比如,她來到了一個奇奇怪怪的世界,放眼四周,建築都是古西式的,人們的衣着也如那些古典西方電影裏相似。

最後一個比如,就是她無比茫然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有一個尖尖耳朵綠眼睛的矮小家夥橫沖直撞而來,她下意識躲避,沒有躲開,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卻讓她萬分驚恐。

那個奇形怪狀的小家夥從她的身體裏穿了過去!

她不禁掩面驚叫,卻是迎來了另一個打擊——四周沒有一個人搭理她,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恩賜于她。

她惶恐地上前想要拉住身旁壯年男人求救,卻見自己的手就這麽從那人身上穿過。

數秒的驚愣後,她回想起了什麽。

對啊,她已經死了……

蔣筝死時二十四歲,死因可用“活該”二字來描述。

她在單親家庭長大,從小生活條件不好,母親在她大學時離世,幾番堕落後,她選擇了辍學,自那時起,便一直在網上行騙,以此來維持生計。

這些年來,被罵過,被挂過,也沒少碰上恰巧同城的人來找麻煩。她比較謹慎,在網上用的一直是假身份,還每隔一陣子就會換一個地方租房,卻還是被一個受騙者抓了出來。

那一天,她剛與朋友逛完街,回家時見那受騙者領着好多人,堵在她家樓下又喊又罵,一個轉身,便與她四目相接。

她怕極了,轉身就跑。

身後的人邊追邊罵,而她情急之下慌不擇路,最後被圍堵在了河邊。

都說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句話确實不假,她學過游泳,并且游得還不錯。

所以那一瞬間,她并沒想太多,一個轉身便潇灑跳入河中,準備游去對岸。

但也許是她前幾年造孽太多,上帝在打開這一扇窗的時候,故意把窗子糊在了她的臉上,打得她頭昏腦漲。當時的她下水游了沒多會兒,左腿便好巧不巧的抽起了筋。

一時間,無數的水嗆入她的體內,岸上是一雙雙詫異、憤怒而又冷漠的眼。

沒有人救她,一個也沒有。

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她的大腦空空的,只有一句話:善水者溺于水,說的就是我吧?

那時的她還真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一個阿飄。

如今的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飄來飄去,所有牆壁都無法阻礙她的腳步,所有高樓都能輕易飛躍,不怕蚊蟲叮咬,不怕烈日照曬,也不用再面對不想面對的人或事,為所欲為的感覺讓她樂不思蜀。

她四處走四處看,就像到異國旅游一樣,在這個被人們稱作塔蘭的艾諾塔帝都快活自由了好幾天。

随後,她試着研究了一下自己體內的空間,最終得出的結論讓她激動不已。

那是一個能夠扭轉時空的空間,只要朝着朝着一個方向一直走,時間就會一點點回流。

如此逆天的能力,讓她感覺自己簡直要登上鬼生巅峰了,興奮得在大街上跳起了無人能看見的舞,唱起了無人能聽見的歌。

那天,蔣筝産生了一種錯覺——當一只阿飄似乎挺好。

但那只是一個短暫的錯覺,很快,她開始厭倦這樣的自由。

她膩味了,開始嫌棄這種吹不了空調,吃不了美食,玩不了電腦,看不了電視,甚至連想找個人說句話都做不到的感覺了。

她開始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可悲,想活活不真實,想死死不透徹。

她試着使用這個空間将時光倒流回自己死前那一天時,卻無奈每次都還沒在空間裏走多久,就已累得氣喘籲籲,而空間外的時間也倒流了三四個小時。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與從前的生活好像隔着一個赤道的距離,遙不可及。

或許這一切就像是一個報應,老天有眼,專盯着她這種壞女人懲罰。

抱着這份生無可戀,蔣筝在塔蘭城四處游蕩,直到有一天,她聽見不少人開始議論長笙公主的十九歲生日宴會,好奇之下,她去塔蘭宮飄了一圈。

在那熱鬧無比的生日宴會上,蔣筝感受到了一個年輕姑娘投來異樣的目光。

回身與之對望的那一眼,她便知道,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裏,只有那個能看見她的姑娘才是她存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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