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無骨驚弦

藤原道長微微一愣，很快就看向了江雪。

“雪姬，既然晴明大人這樣說，你一定要全心全力，不得怠慢。”

江雪也是一頭霧水，乖巧地應下來之後忍不住想這到底跟她有什麽關系？

要她幫忙淨化怨靈或是捉惡鬼她都還能理解，畢竟她“星之一族”的能力已經故意顯露于外了，但是，布置結界？

這不是陰陽師的活嗎？

她根本就不會陰陽術啊？

除非攻略了泰明才會學會陰陽術吧？問題她跟泰明好感度從沒超過50……

江雪還擔心自己記錯了，特意調出面板來确認了一遍——好嘛，本周目安倍泰明的好感度別說50，壓根只有5。

別看只有5，江雪還挺受寵若驚的！

至少好感度5已經脫離陌生人範圍了，前一個周目她都跟安倍泰明見了好幾次面，好感度還是只有2好吧？！

這次只是路上擦肩而過都有5，雖然說被無視了吧，看起來好像泰明對她第一印象還不壞嗎……

安倍晴明沒有賣關子，等到神将朱雀徹底将妖怪燒成了灰，就細細解釋起來。

“稍後小徒泰明會為彰子殿下祛除妖氣，重新張開結界，至于本家的結界……既然之前的結界被攻破一次，就沒有必再做第二次無謂的嘗試。先前我曾聆聽雪姬殿下絕妙的音律，因而心生靈感，或許可以将音律與術法相結合，來制作新的結界。”

咦？

還能這樣？

江雪第一反應是“開玩笑吧”，之後迅速想起好像元宮茜（白龍神子）的路線裏的确有過一次事件——鬼族攻破了泰明的結界，第二次泰明制作結界就借助了天之玄武源永泉的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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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明師從于晴明……

所以理論上來說，晴明更熟悉這種方法也理所應當。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說要讓她幫忙。

若是別的，她不見得有信心，如果是音律，她有信心勝過在場所有人。

江雪放下心來，胸有成竹地說：“原來如此……若是能對晴明大人有所幫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藤原道長聽到這個新女兒的表白，心中很是滿意——對于之前江雪主動上前保護彰子的做法，他也很滿意，在這樣的心态下，他将之前江雪擅自去探望定子的做法從“挑釁他的威嚴”重新定義成了“關心血緣姐妹”，因而怒氣全消，笑着捋着胡子說：“事不宜遲，一切拜托晴明大人了…”

安倍晴明對藤原道長點頭致意，随後笑着看向江雪。

“請您奏樂吧，雪姬殿下。”

“請您稍等。”江雪跑回剛才的座位拿起二胡，對藤姬投以安撫的目光，随後稍有些遲疑，轉而看向安倍晴明，問道，“用胡琴可以嗎？制作結界……需要什麽樣的曲子？”

安倍晴明略一思索，回答：“我雖未曾試過，按照道理推想，應當是技法越複雜的樂曲越好。”

“技法複雜……”

江雪捧着二胡陷入了沉思，她并不以“技”勝，而是以“情”勝。如果說制作結界需要的是炫技的樂曲，那麽二胡并不是最佳選擇，凡弦樂器，弦數越少，越是強調情多于技，若是論起弦樂器弦數之冠當屬箜篌。

樂理一通而百通，江雪最得意的樂器自然是二胡，但是旁的樂器也不差，類似琴筝這般樂師必學的君子之器她也精通，相較之下，江雪的箜篌比起琴與筝還要好一些，因為她曾因緣際會遇上過一位“知音”，兩人以音樂互相切磋之時，她以《樂術九章》中“怒”之章的九首曲目換了對方将在箜篌上所耗的半生心血傾囊相授。

江雪遂向藤原道長拜下，問道：“父親大人，請問家中可有箜篌？”

藤原道長未料到江雪會問出這種問題，家中瑣事他如何會知道？

旁邊倫子夫人适時開口為夫君解圍，或許是因為彰子已經平安，而這種平安多少得益于之前江雪的奮不顧身，這位血統尊貴的夫人也對剛才的舉動有些許的歉疚，因而産生了補償的心理，于是溫言笑道：“遣唐使曾帶回一架箜篌，因無人知曉如何演奏，只得明珠蒙塵。想來它寂寞已久，必是等待着大唐歸來的嬌客令它一展歌喉。”

倫子夫人對貼身侍女低聲叮囑幾句，幾人一同去取箜篌。

倫子夫人複看向江雪，第一次這般不帶陳見地打量她，這才發現此刻安順地伏在堂下的少女這樣的才華橫溢、端麗動人，雖沒有平安京中的貴族女子這般幽雅娴靜、溫柔和順，卻有着與衆不同的熱烈光華，就像是夜明珠一般，愈是在暗處，愈是吸引着衆人的目光。

真是可惜啊……

倘若不是那個“星之一族”的女孩該有多好。

當倫子夫人有心體貼一個人的時候，她說出的話的确可以如同四月春風一般令人舒适安泰。

“雪姬方才擔驚受怕了，結界之事雖要緊，雪姬的心也一樣重要，不妨稍微休息片刻。若是我沒有記錯，家中的箜篌有五十五弦，據傳箜篌弦數越多越是難以演奏，縱是大唐宮廷樂師，能引五十弦已是國手，每增一弦，難度倍增……雪姬莫要勉強才是。”

江雪敏銳地感覺到倫子夫人态度的軟化，起身笑道：“多謝倫子夫人關心。箜篌……我至多能奏六十二弦。”她擡頭對着倫子夫人俏皮又得意地笑了笑，補充道，“我在大唐的一位好友能憑無雙妙手獨引七十六弦……那真的是天成之樂，天若有靈而生樂神，必是将天下習樂之才予她八鬥。唯一可嘆……”

說到此處，江雪仿佛又見到當年好友一劍斬斷箜篌絲弦之時的決然，神色略微黯淡地搖頭。

“可嘆那般天籁之音，我竟只聽了一次……之後她雙手受傷，傷愈之後，到底影響了筋骨，自此再不彈箜篌。我雖蒙她将半生心血傾囊以授，卻無法重現她昔日神技……仙樂天籁，終成絕響。一別以後，數年未見……今日若能再引箜篌，也可聊寄思念。”

“啊……”藤原倫子發出半聲驚呼，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大是惋惜地感慨，“這般無雙樂手，誰人忍心傷她雙手？如此焚琴煮鶴、暴殄天物之舉，真叫人心斷神傷啊……”

江雪跟着嘆了口氣。

“我亦不知……究竟誰能如此狠心，此必非人。”

“若在京，似此罪人，百死不惜。”

藤原道長面帶怒色地下了結論。

很顯然，這般白璧有瑕、明鏡破碎的凄婉故事很能打動平安京的公卿們，越是血統尊貴的貴族，越是對這種風花雪月毫無抵抗力。

箜篌為大唐宮廷樂器，外界不得耳聞，衆人只憑想象便已覺得那定是美妙絕倫的音樂，聞聽有人能獨力引弦七十六，心中崇拜戀慕之情倍增，何況敘述之人冠之以“天成之樂、才高八鬥”的贊譽，同為習樂之人，這般贊譽便等同于推崇對方在己之上。

世上最難之事莫過于得到同行的認可和敵人的尊敬，而這位素未謀面的箜篌國手已占了其一，然而，故事的最後竟不是她從此寄情山水、沉醉樂理，而是琴曲中斷、從此而絕！

如此悲劇，叫人如何接受？

藤原道長和倫子夫人相繼表達了憤慨哀思，在座衆人自然也不能沉默不言，于是屋內瞬間成了一場追悼會般，這一群從未見過箜篌樂手之人為她作詩和歌以表心意。

待到幾乎人人都念出一首和歌時，前去取箜篌的幾人回來了，将一架五十五弦的箜篌放到江雪面前。

江雪驚喜地過去撫摸着箜篌。

自從攻略完那個游戲，她已經很久沒碰過箜篌了，畢竟箜篌不如二胡方便攜帶，在別的游戲也不那麽好用。

這一次又見到箜篌，她忽然覺得好像見到了久別的友人。

這種喜悅從指尖傳遞給了枯等已久的箜篌，江雪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似乎聽到了手下這一架箜篌發出了驚喜的啼鳴聲，一瞬之間恍若彩鳳清聲穿雲而來。

江雪剎那間驚醒，擡頭看向衆人，卻發現其他人并沒有聽到任何異響，依然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或者說，看着她手下這一架箜篌。

這些人……期待着……箜篌的歌聲嗎？

期待着……天籁之音嗎？

早已淡薄的記憶從塵封已久的游戲中緩緩複蘇，随着箜篌再一次被引了出來。

那一位弱不勝衣卻心高氣傲的友人撫摸着昔日愛琴黯然落淚。

……我已不能再撫箜篌了，倘若小寒願意學，我便将我專研箜篌的心血全部托付給你……當世樂師之中，再無你這般可堪稱我知音之人了，只是不知，小寒是否願意？

……四娘若是願意教，我自然願意學，總不能叫如此絕藝絕跡江湖……

曾經琴劍走江湖，縱馬放歌，以樂會友、琴瑟相合的少女們又怎麽會料想到一別三月，竟成遺憾？

又或者，“小寒”其實是知道的——江雪其實是知道的。

對于游戲之中的人而言，命運都是早已确定的，只要玩家沒有去攻略那個角色，那麽，她就會沿着既定的命運走下去。無論重複多少次，“四娘”都一樣會重複這樣的宿命。

盛唐琴秀，終不複見。

當“江雪”離開那一個盛唐，種種繁華悉數定格，化成一副靜止的畫卷。

那就是終末。

所有的游戲，最終都只會有這樣一個寂靜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