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如霧如幻

在“萬物回春”的歡騰喜樂之中，與會的貴族們幾乎喜悅得忘乎所以，直到橘友雅這一聲驚呼将衆人從狂喜中喚醒，他們這才發現喚來了這個奇跡的藤原家的公主昏倒了。

宴會立刻中斷，場中一片混亂。

各種聲音此起彼伏。

有人說這是神明的召喚，應該立刻把藤原雪姬送到神社去；也有人說這是因為藤原家的公主太過疲憊，應該讓她好好休息；還有人說這是邪魅入侵……

說到妖鬼作祟，本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而被邀請來的兩位陰陽師自然被推到了人前。

藤原道長第一時間從橘友雅手中接過了江雪，親自向安倍晴明求救。

“晴明大人，請您務必救我的女兒。”

安倍晴明笑着擺擺手，安慰道：“道長殿下無需擔心，雪姬殿下只是太過疲憊而已。引發天地異象……對于她來說，還太吃力了。若是道長殿下不嫌棄的話，請讓我把雪姬殿下帶回蔽舍以五行之氣調養，想來能早些恢複。”

藤原道長這才放下心來，滿口道謝。

“如此，多謝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揮手召喚出一個式神抱起江雪，禮貌地先行告退。

天皇自然不會在這時候阻攔，還要說上幾句祝福之詞。

等到大陰陽師離開，一度中斷的宴會重開。

殿中諸人似乎這才醒過神來，又一次因為冬日花開、殿外萬物回春的奇景而激動起來，更是免不了要多誇贊藤原雪姬幾句，一時之間，藤原雪姬幾乎要被誇成神佛轉世。

場中還剩下的那位陰陽師端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在那一陣“她竟然真的改變了四時地氣”的驚訝過去之後，随後冒上來的念頭竟然是“看起來肩上的傷完全恢複了，沒有影響到奏樂，真是太好了”。

這種宛如松了口氣一般毫無來由的慶幸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Advertisement

當麻倉葉王回過神，就像想要掩飾什麽一般立刻驅逐了心中那一絲真誠的欣慰，在那之後，他又因先前聽到的心聲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江雪”——這個曾被他斷定是謊言的名字，竟然并非謊言。

最初在出雲相遇的時候，麻倉葉王已經從式神那裏得到了消息，說有一個大唐來的女道士淨化怨靈十分厲害，那時候，來自大唐的少女幾乎下意識地隐去了真名，只說自己排行十一，可以稱呼她“江十一”。當時他并不意外，也不反感這種保護自己的做法——對着陌生的陰陽師報上“真名”确實存在着巨大的風險。

後來，“江雪”親自登門拜訪道謝，也說明了之前不願說出真名的原因。她的話和心聲完全一致，因此，他當時認為，她說的都是真話。

可是，在神泉苑外，他意外地聽到了不得了的事。

出師之前，學徒皆匿其姓、隐其名，以師姓為代，以序輩而稱，汝入吾門，行十一，便是“江十一”——所以，姓是假的，排行是真的，卻并不是“家中的排行”，而是在樂館中的序輩。

如果姓氏都是虛假的謊言，“江雪”這個名字怎麽可能是“真名”？

一個人若不是別有所圖，為什麽要刻意隐瞞自己的真名，而去捏造另一個名字和身份？

建立在虛僞的身份之上的交往，之中是否存在着真實的心意？

麻倉葉王無法不去懷疑，矛盾的是，他并不想去懷疑——他一早就知道“藤原雪”這個身份很可能是假的，也沒有去拆穿，反而悄悄幫了“江雪”一把。究其根本，大概是那一朵清淨之花中滿滿的祈禱與祝福太打動人心。他對“江雪”來到平安京的真實目的很有興趣，也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什麽程度，當時所說的“消滅鬼族和貴族”究竟有何緣由。

可是，随着兩人的熟悉，他有了更多的期待，也有了更多的疑問。

“曾經被百鬼夜行殺死”、“還記得寄人籬下的時候左大臣的臉色”、“想見的只是藤姬”、“這一次”……

不曾來過平安京的“江雪”對平安京異常的熟悉，在她的記憶裏，她曾經來過這裏。

所有的信息合在一起，只能導向一種推論——“江雪”曾經存在于“平安京”，曾經認識“藤姬”，曾經被左大臣冷漠地對待，曾經被百鬼夜行殺死，在那之後，她再一次活了過來，回到了她來到平安京之前的時間。

——她是從“未來”回到了“現在”的人。

并且，在“江雪”記得的那個“過去”，“江雪”不曾認識“麻倉葉王”，所以她對他一無所知。看起來，“江雪”和安倍晴明倒是曾經有過交情，也曾認識過十二神将，因此才會在不經意中忘記了如今雙方還頗為陌生，下意識地表現出了對待熟悉的朋友的親切感。

“江雪”到底想要做什麽？

回到這一個曾經殺了自己的平安京，她在圖謀什麽？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嗎？或者，想要複仇？

麻倉葉王還在這樣猜測的時候，這一個被他認定是還魂回到過去的僞造的藤原家的公主就毫不猶豫地用她自己當做籌碼來改變羅城門的慘況——她并沒有任意報複這一個被她厭惡的城，反而不遺餘力地保護着平安京。

更有趣的是，她不怕受傷，反而害怕喝藥。

如果不知真相，誰也不會懷疑“藤原雪姬”的來歷和心意吧？

——高貴的、溫柔的、善良的藤原家的公主努力地保護着平安京。

麻倉葉王徘徊在相信和懷疑之間，只要一想到“江雪”并非真名就如鲠在喉，但是在厭惡和遠離之前，他卻又期待着和她見面，謊言和真實在她身上交織着，令人無法徹底的厭惡或喜歡。

就在今天，他終于得到了疑惑許久的問題的答案。

為什麽能夠演奏出那麽溫柔的樂曲的少女也會與人不死不休地殘酷争鬥？

因為在“江雪”的靈魂回到這一個“過去”之前，還曾經在時空之中颠沛流離更久。她曾經到過另一個世界，因為她在那個不可思議的世界是立于頂端的“樂師”。

定四時，分寒暑，化死為生，一曲生萬物。

催天柱，斬地脈，覆生為死，一曲萬骨枯。

七月盛夏作霜雪，逆亂四時而功成。

以雪為號，抛棄舊姓，承襲師姓，更名“江雪”。

初聽之時，他還以為這是荒誕不羁的說笑——誠然，音律有着力量，但是那股力量并不足以到達生死兩端。

但是，當箜篌樂聲再度響起，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五行靈氣的移動，她的樂曲當真影響到了天地。

萬物回春——這是與她如同狂言一般的心聲相符的動搖四時的力量！

若“樂師”的力量真的存在，那麽，“江雪”就并非假名，而是她抛棄了過往之後賦予自己的真名！

江雪并沒有說謊，她只是把那些過于奇詭的經歷隐瞞了而已。那些經歷就算說出來，又有幾個人能夠相信呢？她只是做出了明智的選擇而已。

江雪并沒有欺騙他。

最多也就是和他聯手欺騙了平安京其他所有人而已。

麻倉葉王在靜默許久之後，眉梢不自覺地彎起，與往常那些疏離的禮貌的微笑不同，笑意點染了他的眉眼，令他的神情變得十分溫柔。

若是早一點知道的話，那些藥倒是能夠如她所願的稍微好喝一點。

可是，這麽一來的話，他就更好奇了——她到底是為了什麽回到這個平安京的呢？

只是為了見“藤姬”嗎？

那麽，她已經見到了“藤姬”，又為什麽如此熱心地尋找着“龍神神子”？

在漫天紛飛的大雪中，江重離又驚又喜，看着面前的愛徒，虎目含淚。

直到大雪落到了胡琴上，江雪才從樂曲中拔出心神，頓時因周圍千裏飄雪的景色目瞪口呆。

琴師江重離大笑着為他最得意的弟子抹去額上的落雪，嘆道：“七月飛雪，天時倒轉……逆夏為冬，十一，成了。從此刻起，你出師了。為師最後為你做一件事——就以這漫天霜雪為你賜名，你有資格得到‘雪’字作為稱號。你原本姓什麽，為師還未問過。”

江雪在短暫的沉默後笑着擡頭看向對自己傾囊相授的恩師，答道：“我幼年失怙，本無姓，不知師父是否能允準我繼續用‘江’作為姓？從今而後，我便是江雪。”

時年動蕩，多有流民。

江重離并未驚訝，只是拍拍江雪的肩，将她往自己懷中帶，笑道：“為師必将因‘江雪’而聞名天下！今日我得以親眼見到來日的第一樂師的生死兩試，怕是不知多少人要又羨又妒！”

江雪抱着二胡站起來，順從地站到江重離傘下，望着山崖下銀裝素裹，低聲嘆道：“這一場雪不知何時才能停……也不知造成了多少麻煩。”

江重離不以為然，仍是一派興高采烈，只恨不得長嘯而歌。

“雪，這可就錯了。盛夏飄雪，任誰也知必是樂師大成——！樂師出在高山流水，舉國上下唯有普天同慶，豈會有人覺得這是麻煩！多少年了，我北燕多少年未曾有過這般甫一出師便能引動如此天象地動的樂師啊！我果然不曾看錯——你天生就該是樂師，你就該走這條路！今後十年國運，都在你肩上了——四國鬥樂，全看你了。”

江雪沉默許久，抱緊手中的胡琴，靜靜地笑了。

漫天飛雪遮蔽了視線，淹沒了過去悉心教導江雪的樂師，也淹沒了她出師之試的絕壁山崖，只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雪中，茕茕孑立。

怎麽會忽然夢到這件事啊……

江雪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呼出一口氣将六棱雪花吹起，看着它再一次随風飄走。

或許是因為今天她忽發奇想地想要在另一個世界使用樂師的能力？

江雪知道自己在做夢，索性躺到了雪中，笑着閉上眼睛，任由雪花落了滿身。

重離恩師，許久不見了啊，賜予了她姓名的人。

從那之後，她成為了“江雪”。

她真的很喜歡那個世界，喜歡那裏随處可聞的音樂，喜歡樂師們，喜歡全心沉浸在音樂之中的陶醉，甚至也喜歡游走于生死邊緣的鬥樂，她是這樣的喜歡着那個世界，喜歡到違背了自己一貫的原則，在一個游戲中逗留了太長的時間，甚至不是為了攻略，而是單純地為了學習音樂、磨練技藝，為了更久地停留在那個世界……

當江雪幾乎要被大雪掩埋的時候，她猛地坐起來，從雪坑中爬了起來。

偶爾回憶過去也就算了，在夢中停留太久也是浪費時間。

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