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中宮的退意

江雪在未時之前就到了定子中宮面前，兩人稍微說了會兒話，清少納言領着一個人進了宮殿。

江雪看着清少納言身後那個披着一匹素色布料不見真面目的人，忍不住回頭問定子中宮：“定子姐姐，那就是……嗯，披衣姿嗎？嗯……的确是身姿動人、我見猶憐啊……”

定子中宮掀開垂簾看了一眼，當即嗔了江雪一眼，哭笑不得地說：“雪妹妹，這不是用來形容男子的詞。”

江雪打個哈哈說：“不要緊啦，我們說點悄悄話，現在他又聽不到。”

定子中宮笑問：“萬一麻倉大人耳力靈敏呢？”

江雪作勢思考幾秒，笑盈盈地回答：“其實我覺得我的詞沒用錯啊……以前我還覺得這種姿态出門太麻煩了，現在看看，果然存在就有其道理，麻倉大人的僞裝實在是太到位了，就算路上被人看到了，也絕對沒人會想到這是麻倉大人，他這樣出去轉悠一圈，指不定就收到滿手情信啦。”

定子中宮好笑地嘆了口氣，伸手指了一下江雪的鼻尖。

“你啊……在我這裏說說也就算了，千萬不要當着人家的面這麽說，太失禮了。”

江雪“哦”了一聲，眼看着人都走進院子了，還是忍不住低聲嘟哝了一句。

“我覺得他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的，說他好看，又不是說他醜。”

定子中宮無奈地拉着江雪坐到垂簾後，江雪一邊挪地方一邊說：“隔着簾子說話不會很奇怪嗎？我還是習慣說話的時候能看到別人的眼睛啊。”

定子中宮伸手輕輕撫摸江雪的臉頰，微涼的指尖在她眼角旁停頓片刻，感慨地說：“雪妹妹不是在藤原家長大……實在是太好了。自從裳禮之後……不，自從五歲之後，哪怕見兄長，我也只能隔着垂簾……現在……稍微陪我一會兒吧。”

定子中宮都把話說到這樣了，江雪怎麽可能說得出拒絕的話。

“定子姐姐這樣希望的話，我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清少納言伏在地上行禮。

“陰陽寮的麻倉大人到了。”

麻倉葉王取下身上披着的布放到旁邊，向着垂簾後的中宮行禮。

“下官麻倉葉王拜見中宮。”

定子中宮客氣地說：“免禮，辛苦您了，麻倉大人。解咒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下官分內之事，必當盡力。”

麻倉葉王按照禮儀回了一句，也不多加客氣，直入主題地說，“為了解除詛咒，我需要先看看中宮的房間，最近是否有什麽新拿來的東西，或是被外面的人碰過的東西？”

定子中宮揚聲喚道：“清少納言，請帶麻倉大人去寝殿。”

“麻倉大人，請随我來。”

清少納言這樣說着，向着定子中宮的寝宮走去。

麻倉葉王随後跟上。

江雪利索地站起來，向着定子中宮伸出手。

“定子姐姐，我們也過去看看吧？或是……定子姐姐在這裏稍等片刻？”

定子中宮猶豫片刻，還是壓抑着握住那只手的沖動拒絕了江雪的邀請。

“我是後宮妃嫔，不便面見外男，就在這裏等待吧，雪妹妹……替我看看吧，務必小心啊，千萬不要沾上了詛咒。”

“好吧。”江雪也不強求，“那麽，我過去看看，定子姐姐不要害怕，一定會沒事的。”

“嗯。”

定子中宮目送着江雪小跑着追上前面兩人，再次露出了羨慕的神情。

她曾認為這樣的舉動是缺乏教養的野蠻人才會做的，她曾認為這樣在狹窄的房間和垂簾後的生活才是有身份的人應該度過的，她曾認為謹守着貴族的規範能令自己獲得幸福。可是，她失去了父親，又與兄長隔絕，而他的丈夫也很快就會迎接她同族的妹妹入宮。

即使天皇說着不會忘記她，但是，在藤原家的權勢面前，一個曾經出家如今又回宮的女人和藤原道長的女兒相比，很快就會随着顏色老去而被遺忘吧。

聽說藤原彰子年幼的時候就盛傳着将來必定擁有輝夜姬一般的美貌，精通和歌、音樂與香道，是一位溫柔和順的公主。宮中到處傳着藤原家将會再有一位皇後的流言，而那流言的主角，想來并不是無法為藤原家舉行神事的出過家的“定子”。被寵愛的藤原家的女兒将會以女禦的身份入宮，之後，她将會成為天皇之妻、下任天皇之母，榮極後宮。

一宮豈有二後？

如今自己擁有的“中宮職”只會成為催命符，這一次的詛咒不過是開始罷了，即使這次能依靠着雪姬的幫助而茍活，下一次呢？她能夠奢望每一次都及時被人救下嗎？即便雪妹妹不會與她生疏，不介意她只是個失勢的中宮，但是，藤原家只需要稍微引開雪妹妹的注意力，後宮少個女人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等到雪妹妹察覺的時候，最多也只能為她送上一曲挽歌。

定子曾經認為以中宮的身份死去是一種榮耀，也是她最後能夠握住的尊嚴，但是，現在她更想要活下去，哪怕失去目前的一切，只要活下去，就還能再見到雪妹妹。

藤原家只是想要“中宮職”空缺出來罷了。

定子中宮終于下定了決心。

清少納言将麻倉葉王領到定子中宮的寝殿前就告退了。

江雪進去的時候，屋裏就只有麻倉葉王一人，她也就放松了一些，不用再端着貴族姿态了，從袖中拿出了倫子夫人給的那一枚銅牌遞過去。

“麻倉君，這個——”

麻倉葉王回頭接過銅牌，看着地上的清淨之花問道：“這是雪姬送給中宮的嗎？”

“是的。”江雪又拿出幾朵昨晚疊好的清淨之花放下，“正因為清淨之花還在，我才确定定子姐姐并不是遇到了怨靈作祟，而是詛咒。麻倉君找到跟詛咒有關的東西了嗎？”

麻倉葉王環視一周，忽然笑了起來。

“并沒有。”

江雪不由得一愣。

“什麽？沒有？沒有……詛咒嗎？”

“不，這裏并沒有用作詛咒的觸媒。”麻倉葉王在地上放下了用作替身的木偶和幾根蠟燭，對疑惑的江雪解釋，“這裏曾經出現過小妖怪，小妖怪将詛咒帶給了中宮，詛咒就在中宮身上。”

江雪仍然疑惑不解。

“哎？那麽麻倉君為什麽還特意過來這邊？”

麻倉葉王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邊将源氏的信物縛到替身木偶上一邊說：“雪姬認為……可以将我手中的東西放在中宮面前嗎？”

“啊……”

江雪立刻就懂了，尴尬地咳了一聲。

就算當事人完全知道詛咒是誰弄的，但是只要大家不放到臺面上來說，就還可以裝出表面上的平和，假如把有着源氏家紋的東西直接放到定子面前，那就沒得裝了。

“……麻倉君，謝謝你。我都忘了……”

麻倉葉王笑着搖頭。

“不用客氣。稍微退後一些吧，雪姬，解咒的時候或許會有咒力碰撞。”

江雪從不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馬上聽話地後退到牆邊，只差整個人摳進牆面裏去了。

“麻倉君也要小心啊。”

麻倉葉王看到這一幕不禁失笑。

“雪姬對我是否太沒有信心了。”

江雪一臉正氣地回答：“我是害怕站得太近會幹擾麻倉君的注意力！”

都說了可能發生咒力碰撞，這種無差別AOE，站越近受傷越大不是常識嗎，她能不站遠點？

麻倉葉王搖搖頭，轉身專注于解咒，結手印配合着解咒的咒文。

“若是西方那位施與的詛咒，天八百日，擁有系結尊之力，将此返彈回去，消除萬災！ 若是北方那位施與的詛咒，天三降，擁有系結尊之力，将此返彈回去，消除萬災！若是中間那位施與的詛咒，天八降，擁有系結尊之力，将此返彈回去，消除萬災！穢物啊，穢物啊，快返回吧！回到你原來的地方！”

雖然知道這是很嚴肅的事情，不過，聽到第一句的時候，江雪差點笑出來，好在她反應快，及時捂住了自己嘴巴，心裏還慶幸幸好站的夠遠。

這個咒語的直譯……

還真是樸素啊。

比起道教那些骈四俪六的咒文要松散自由多了。

是因為語言不通所以音節韻律不同嗎？

相比之下，好像“我為天地師，驅逐如風雨”的那一套聽起來厲害多了。

咒語念完之前，江雪還能在旁邊胡思亂想自娛自樂，等到麻倉葉王咒語念完，陰陽術生效，一道黑色的氣穿過房間向着地上的木偶飛來，登時把江雪吓得整個腦子都放空了。

——真的有東西啊？！

凡咒術被破，必反噬施術之人。

詛咒被破，就會返回下咒者。

在麻倉葉王刻意做好用以混亂咒術的替身木偶牽引下，被破的詛咒返回來找到的并非當初下咒的倫子夫人，而是這一個替身木偶。

咔擦一聲，木偶四分五裂。

随後，那股黑氣消散無蹤。

江雪驚呆了。

麻倉葉王彎腰撿起源氏的信物，回身将銅牌遞給江雪。

“完璧歸趙。”

江雪愣愣地伸出雙手去接銅牌，整個人都是懵的。

“……剛剛……剛剛的黑氣……麻倉君……千萬別說那是詛咒吧？”

麻倉葉王微笑着說：“那不是詛咒……”

江雪松了口氣，就聽麻倉葉王繼續說“還能是什麽呢”，她頓時一口氣卡在喉嚨裏，瞪着麻倉葉王說不出話來。

果然這個人變成朋友以後，毒舌是不分對象的。安倍晴明果然沒說錯，語言真的是具有力量啊。

她還是用篆體寫《九歌》，送到麻倉葉王家門口再補完最後一筆，直接看着《九歌》把他家大門給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