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
南淨雪幽幽轉醒,眼前的一抹光線讓她不适地皺起眉頭,好半晌才能适應。身子微微一動,背上的刺痛卻叫她倒吸一口氣,腦袋終于清醒了一點。
她木然地看着四周,熟悉的床鋪、熟悉的房間,原來她睡了這麽長一覺,卻仍然在宣府這個冰冷的牢寵裏。慢慢的,昏倒之前的記憶回籠,姬秀月的陰謀與跋扈、宣青塵的偏頗與無情,讓她目光中才泛起的些微光采又黯淡了下去。
她想起那一巴掌打掉了她所有的想望與依戀,原來她嫁進宣府後所做的努力,一點用都沒有,沒有人認同她這個少奶奶,而她想象的夫妻之情,也全然成了泡影。
她只是他豢養在豪華籠子裏的金絲雀,如是而已。
往昔與他的一切,在她腦海裏流轉了一遍,兩人初次邂逅,他的氣度幾乎在一見面就擄獲了她的心,之後相識相愛,直到她入門成為宣家媳婦,他疼她寵她,除了抵觸宣家的家規他會責怪于她,其餘的他都站在她面前為她遮風擋雨,不讓她接觸到太多黑暗。
然而,姬秀月出現之後,一切都變了,究竟是姬秀月的陰謀太毒辣,還是宣青塵的愛有了變化?
眼眶又慢慢紅了,南淨雪真的不想哭,可是滿腔愛意換來的失望,卻排山倒海地如山崩般壓垮了她堅守的信念。情緒不是那麽容易控制的,一下子,水珠兒由眼角落下,化成了一絲涓流。
她在心中不甘地嘆息,知道自己始終很沒有用,對宣青塵的愛只是被強自壓抑、被失望的陰暗遮住,偶爾還是會偷偷的冒出頭來,狠狠的攪動那些傷心的念頭,讓她矛盾、痛苦、掙紮,因為如果真的不在意,那就不會哭了。她真的沒有辦法恨他,因為她更恨自己為什麽這麽柔弱,甚至沒有辦法替自己争取什麽。
此時,房門被人推了開來,一名侍女走進來,手裏拿着水盆,關上門之後,似乎不知道南淨雪已經醒來,極不客氣地将水盆放上了盆架,一邊口裏還唠叨念着。
「為什麽要我來照顧她?哼!誰不知道這變了鳳凰的麻雀,很快又要變回麻雀了,居然還在這裏裝死不醒……」
侍女一眼看到床上眼神呆滞的南淨雪,狠狠地吓了一跳,差一把剛端進來的水又打翻,因此她的語氣更不悅了。「少奶奶,你醒了就說一聲,躺在那裏吓人很好玩嗎?」
可憐無辜的南淨雪根本連動都沒動就被遷怒了,不過對于宣府下人的不禮貌,她早習以為常,所以壓根不理會侍女的問題,只是徑自氣虛地問道:「……少爺呢?」
「少爺?」那名侍女挑了挑眉,沒好氣地道:「自然是出府忙差事了,這一去就要三天,聽說是和春喜酒樓的生意要談下來了,這一切可都要歸功于姬小姐,哪像有人成天鬧,把府裏弄得雞犬不寧。」
由于這府裏的下人都傾向姬冰,自然對南淨雪沒一點好印象,也都打心裏希望少奶奶換成姬秀月。這名侍女雖然傳遞了消息,卻沒說宣青塵在出府前,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南淨雪身邊,只可惜她昏睡了兩天都沒有醒來,宣青塵無奈之下才離開她,跑去處理春喜酒樓的事。至于姬秀月,在宣青塵的怒氣之下,又有杏兒的證詞,姬冰無法力保,只能無奈地讓她先離府。
南淨雪完全不知道這中間發生這麽多事,只是一聽到宣青塵出府了,便不由得一陣黯然。
「那杏兒呢?她的傷好了嗎?」她振作起精神,問起她忠心的婢女。杏兒被打成重傷,她雖然對宣青塵失望,卻相信他會讓大夫好好醫治杏兒。
Advertisement
「杏兒早被趕出府了,我怎麽會知道她的傷好了沒?」
那名侍女的回答,讓南淨雪驚詫地睜大了眼。
原來宣青塵一出府,姬冰後腳便把養傷中的杏兒趕了出去,至于自家侄女所受的委屈,自然就要這昏迷不醒的南淨雪加倍償還了。
如今正深陷陰謀之中的南淨雪,一心卻只想着杏兒,又驚又急之下,居然忍痛坐了起來,一手抓住那名侍女。「杏兒被趕出府了?為什麽?相公沒有說什麽嗎?」
「你不會等少爺回來再問他嗎!」那名侍女吃痛,甩開了南淨雪的手,差點又讓她倒下去,痛得南淨雪臉蛋皺成一團,無力再說什麽。
這時大開的房門外,姬冰帶着幾名下人走了進來,負責服侍的侍女連忙恭敬地退到一旁。「見過姬姨娘。」
姬冰朝她揮揮手,明明看到了方才她對主子不禮貌,卻若無其事,只對着床上的南淨雪說道:「你終于醒了,累得我一陣好等。」
南淨雪方才被人一推,臉色蒼白、腦子暈沉,眉頭緊鎖忍痛問道:「姨娘有什麽事嗎?恕淨雪有傷在身無法起身迎接……」
「不必叫我姨娘,我沒有你這等媳婦。」由于急着在宣青塵不在的三天內完成某些事,姬冰時不時就來看南淨雪是否清醒,現在機會來了,她迫不及待地開始找碴。「南淨雪,你在嫁入我宣家期間,無法為我宣家添丁,此為一罪;于王家大宅得罪王家家主,使得宣家生意告吹,此為二罪;
「對宣家大院貴客姬秀月不敬,甚至動手毆打,此為三罪;鼓動婢女誣陷貴客,包庇其強占分例,此為四罪;于夫婿訓導時對夫婿不敬,竟當衆頂嘴,此為五罪。南淨雪,這五罪足夠我宣家将你逐出家門,你認不認?」
「媳婦不認。」南淨雪幽幽地望着姬冰,要是她還是之前的她,可能會吓得半死,可是現在她經歷了先前的陰謀變故,心如止水,對姬冰的氣勢已經不怕了。
「姨娘所說的都是一面之詞,媳婦無法認罪。」
「這五大罪狀證據确鑿,你不認也不行。念你有傷在身,我便不再對你施以鞭刑,已是對你的大恩。」姬冰根本不管她說什麽,只是拿出了一張紙,扔到她的面前。「此為休書一紙,今後你與我宣家再無關系,明日我便會讓你搬出宣府。」
只要趕走這丫頭,她再讓姬秀月回來,憑姬秀月的手腕,時間一久總會讓宣青塵點頭。當然,她不是沒有動過弄死南淨雪的念頭,可同樣礙于家規不許內鬥,她可以設計讓人打傷南淨雪,但不能打死,然而打傷她,宣青塵回來後只會更加麻煩。他這會兒出門,她只有三天時間,三天之內沒把南淨雪弄離宣家,她這次的謀劃就算失敗了,所以她才會難得沒有動刑,直接把人趕出去。
南淨雪怔怔地望着休書上寫的五大罪狀,一種寒意由腳底竄上了頭頂,讓她混身發顫,充塞在胸腔的,不知是怒氣還是懼意,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強自平靜,但說出來的話仍是顫抖。「我不認!我不認!你們要逼走我,我要等相公回來問個清楚!」
「你沒有那個機會了,宣青塵就是知道自己會舍不得你,才會在這時機離府,他早就默認了我的處置。」姬冰哪裏想不到南淨雪會如何反抗,除了面不改色的造謠,她早就準備好了後手。
「我說過明日之前讓你搬出宣府,你就得搬。那滿來客棧的王霸天對你很有興趣,我已經答應将你送給他,明日晚上他會派人來接你,你好好休養,否則這一趟去王家大宅距離不近,你可有苦頭吃。」說完,姬冰不待她反應,便冷笑着離去。
而那名服侍南淨雪的侍女,聽到了南淨雪的下場,更是連留下來做好自己工作的想法都沒有,徑自随着姬冰離開。
一時之間,房內只剩下南淨雪一人,這個原本充滿她與宣青塵愛情的房間,突然變得又空洞又寒冷,幾乎讓她整個人都凍僵了,好久好久,她都沒有辦法由那種痛徹心扉的震驚裏回過神來。
夜深人靜,宣家大院的某個院落像被遺忘了一般,一個下人都沒有,就連夜巡的護衛偶爾經過,也懶得向院子裏看一眼。
在兩名侍衛懶洋洋的走過之後,院落中的正房房門突然被悄悄地推開,接着一抹黑影閃過,在沒有任何人注意的時候,走到了院門前。
這抹黑影正是南淨雪,她回頭留戀地張望了一下這個曾經的住處,從決意離開的那一刻起,過去擁有過的喜怒哀樂就要埋葬在這重重的屋檐下了。她身上的一襲黑衣,就像在哀悼她于宣府裏的人生,居然是以這樣沉重且難堪的方式結束,就連證明她們夫妻之情的信物,那支宣青塵生母傳下來的玉簪,她也沒有帶走,如同割舍對他的感情一般,割舍了它。
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但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否則,她只能自盡,因為她知道姬冰有多麽敵視她,為了讓姬秀月上位,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若她今晚不走,姬冰當真會把她送給王霸天。屆時為了自己的清白,她只有死路一條。
即使她對宣青塵充滿了失望、充滿了怨慰,但她依舊無法對他忘情,沒有辦法接受別的男人,也受不了別的男人碰她,更不敢想象如果她真成了王霸天的人,宣青塵看她的眼神,将會充滿着什麽樣的憤怒及鄙夷。
算準了護衛巡邏的時間,她拎着包袱,小心翼翼地東躲西藏,最後來到的卻不是大門,而是後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很快地走到了牆角,無聲地撥開了草叢,裏頭冒出了一個洞,恰巧能讓嬌小的她鑽過。
雖然背後有傷,她仍是咬着牙,忍着背摩擦到牆的痛楚,硬是從洞裏鑽過。直到整個人來到了牆外,她蹲在那兒消化了下背上熱辣到了骨子裏的疼痛,好不容易才站起來。
本能的擡起頭來,一彎新月蒙眬飄渺,按理說接下來她就要迎接新的人生了,但驟然失去一切的那種茫然與失落,卻充塞在她的心中,讓她漫無目的的直往前走,只想要趕快離開京城,免得明日宣府發現她不見,又将她尋回來交給王霸天。
京城有宵禁,所以她的動作必須小心地不被發現,但背上的傷成了阻礙,讓她行動遲鈍。她不顧一切的趕路,所有痛都忍住苦撐,背上的血跡暈染開來。
突然間,她聽到了不遠處宣家大院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不由心頭一緊,更是加快腳步往前跑。她不知道他們的動靜是不是為了她,但她無法去賭,只能燃燒着剩餘的體力與耐力,在京城夜晚的街頭繼續潛行。
就在要沖過下一個街口時,她頓時停步,一個閃身躲進了暗巷,驚恐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果然沒一會兒,夜巡的官兵經過,口裏還聊着方才發生的事——
「宣家大院是怎麽了?怎麽鬧騰起來了?」
「唉,聽說是家裏的下人跑了,要找回來呢!剛去府衙申請夜行令,等會兒說不定我們都要幫忙抓人呢!」
「真奇怪,不過是一個下人,何須如此大費周章,難道是偷了東西?」
「沒你的事就別問那麽多,宣家財大勢大,裏頭的事可不是咱們可以管的。」
随着聲音走遠,暗巷裏的南淨雪走了出來,簡直無法控制內心的恐懼,淚水早已流滿面,但她也知道這不是哭的時候,急急忙忙的繼續朝城門奔去,只想着等天一亮就離開京城。
在躲過兩隊夜巡官兵後,她發覺宣府的夜行令似乎拿到了,街上找人的陣仗越來越大,南淨雪幾乎無所遁形,無奈之下,她突然想到杏兒曾經說過她的老家在京城的花街,那裏平時龍蛇混雜,連早上都是一片混亂,而花街附近一座破落的道觀,根本沒了香火,是杏兒從小玩躲迷藏的地方,每次躲在那裏,都沒人找得到。
想到這裏,她流着滿身冷汗,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害怕,左拐右拐地憑記憶往京城裏最貧窮,也最混亂的地方過去。她經過了好幾個人聲鼎沸的賭坊與窯子,也遇見了幾個眼神不懷好意的男人,最後,她的身形沒入一個破落的道觀,看着案桌上半朽的呂洞賓雕像,就這麽躲到了雕像之後。
外頭傳來的吆喝吵鬧聲幾乎要壓垮她的理智。她無聲地流着淚,不明白自己究道做錯了什麽,要遭到這般逼迫。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根本不認識宣青塵,從來沒有愛上他,更沒有嫁入宣家大院這個猶如地獄的地方。
思緒來到這裏,她突然心神一動,由包袱裏取出一個小布包,慢慢打開,神情複雜地看着布包裏的一枚丹藥。
老道這忘憂丹可是煉了七七四十九天,服下去可令人忘卻所有煩惱的事,回到最純粹的狀态……你總有一天會需要這顆忘憂丹的,它會帶你邁向幸福……
耳畔似乎仍響着奇山縣那名老道的話,南淨雪淚如雨下,茫然自問:「真的嗎?吃了它真的可以忘掉一切煩惱,邁向幸福?」
反正,被宣家抓到是一死,吃錯了藥,不也只是一死?
她毫不猶豫地仰頭,一口将丹藥吞下。等了一會兒,她只覺得腹部一陣火熱,猶如烈火灼燒,之後這陣痛楚慢慢向上蔓延,讓她連頭都疼得無法自持,抱着頭倒在地上。
接下來發生什麽事,她再也不知道了,只是隐約感覺似乎有人闖入了道觀,還呼叫着「少奶奶」。難道她當真逃不過宣家的手掌心嗎?
此一同時,奇山縣外一名混吃等死的老道,原本喝得醉醺醺睡得正美,突然間眼睛一睜,面色清明,一副似笑非笑的說道:「還是吃了啊!老道的忘憂丹,吃來先苦後甘,只看你撐不撐得過啊……」
說完,他繼續閉上眼,混身彌漫着酒氣,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宣青塵在與春喜酒樓簽好一年的合約後,便提早一天,快馬加鞭地回到宣府。
他擔心着府裏那個傷重的可人兒,不知道清醒了沒?會不會怨他?現在杏兒也受傷了,府裏頭有沒有人好好照顧南淨雪?
在她昏迷不醒時離開本是無奈,他自然不希望誤會加深,所以這趟回府,他一路上幾乎是不眠不休,連身後的古風有沒有跟上都顧不得,一到宣家大院外,便飛身下馬。
此時不知為何府門大開,他遂徑自步入府內,然而這一進門,他卻發現府裏的氣氛很是古怪,像經過了一陣忙亂,每個人都像無頭蒼蠅一般。當他好不容易逮着一個下人,那下人見到他時,表情居然像見到鬼一樣,連一句少爺都喊不好,問完好就急忙跑掉。
宣青塵心中深覺不對勁,快步走進自己的院落。這個院落一如既往的冷清,他先是眉頭一皺,質疑着究竟有沒有派人照顧南淨雪,接着他推門而入,看到床上空空如也,轉頭又看到南淨雪的梳妝臺上,那支傳家的玉簪好端端地擺着,這是她一向最珍惜的東西,除了睡覺之外從不離身……想到這裏,宣青塵覺得一股涼意由腳底竄到頭頂,一股怒火及恐懼同時襲來。
他收起玉簪沖出院落,直奔向大廳,他知道現在能給他一個解釋的,只有負責府中內務的姬冰了!
一來到廳外,他便聽到姬冰正很嚴厲地指責下人,接着他步入正廳,赫然與姬冰及宣威打了照面,這對夫妻顯然相當意外會在這時候見到宣青塵,姬冰正在罵人的話也戛然而止。
「淨雪呢?」宣青塵沉聲直入正題。
姬冰與宣威對視一眼,接着她揮手遣散廳裏的奴仆,才故作鎮靜地說道:「南淨雪已被休離宣府,自行離去了。」
「休離宣府?!是誰的主意?我不在誰敢休離淨雪!」宣青塵頓時火冒三丈,也顧不得自己是在和長輩說話了。
「是我和老爺的主意。」姬冰深知宣青塵孝順,只要把宣威推出去,諒宣青塵也不敢對她太過分。「南淨雪未替我們宣家生下子嗣,又得罪生意夥伴、放縱奴仆強占分例、對夫婿不敬,甚至毆打貴客,這五大罪狀,足以讓我們宣府将她休了。我沒有對她施以鞭刑,已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胡言亂語,欲加之罪!」宣青塵混身散發出一股冰冷的氣息,瞪視着姬冰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我這一年來與淨雪同房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每被府裏大小事務絆住,如何能有子嗣?!更不用說得罪生意夥伴的是我,淨雪只是被害者;放縱奴仆一事已證明是誣陷;對夫婿不敬,我都不在意了你們啰唆什麽?至于毆打貴客……」
如果可以,他的目光已經能殺死姬冰。「你們認為淨雪打得過姬秀月?明明姬秀月被我逐出府,就是因為她對淨雪動手!」
這一刻,宣青塵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他以為把府裏的內務交給姬冰,讓南淨雪不要去争,姬冰就會善待南淨雪,也會讓宣威知道南淨雪的善良,然而他這麽做,結果卻讓南淨雪在宣家大院受盡欺負,最後甚至被羅織罪名休離。
他娶她,壓根是害了她,他想讓她過好日子,卻幾乎是在造孽!
姬冰被他的氣勢壓着,忍不住退了一步,來到宣威身後,宣威雖然也覺得這事不太妥,但從一開始成親時的父子争端,及之後長久以來姬冰在他耳邊吹枕頭風,南淨雪的形象早就差到極點,如今兒子又因南淨雪的事對長輩發怒,在一向注重規矩的宣威眼中看來,成何體統。
「青塵,注意你的态度,依家規我可以處罰你——」宣威厲聲警告着他,卻被幾乎失去理智的宣青塵打斷。
他冷着臉上前,直視着自己一向尊敬的父親。「家規家規家規!這個府裏除了會拿家規來壓人,還會什麽?為了府中的秩序與和諧、為了淨雪能得到你們的認同,我恪遵家規,也要淨雪深居簡出,甚至完全不插手府中內務,多次和爹與姨娘妥協,結果換來的是什麽?」
他說到最後,憤恨地直指着姬冰,「就是放任這個女人在府中興風作浪,排除異己!爹你難道不知道府裏的下人全都是她的心腹,甚至姬秀月也是她特意安排,觊觎着宣家少奶奶的位置,以後我們宣家就掌握在姓姬的手裏,你願意讓這種城府深沉的女人得逞?」
姬冰退了一大步,臉色忽青忽白,她似乎有些錯估形勢,因為宣青塵平時那麽聽話,對她的決定少有違逆,她便以為他很好拿捏,只要宣威擋在前面,什麽事都能叫他妥協。
然而她這才反應過來,宣青塵必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簡單,否則他憑什麽年紀輕輕就扛起了宣家糧行,而且他在南淨雪新婦奉茶的那天,略施手段就把她對南淨雪的打壓給扳了回來,她怎麽就忘了他不是那麽容易打發的角色。
然而在宣威面前,她不能示弱,尤其宣青塵對她的指控,她一項都不能認。于是她沉住氣,臉色難看地反駁。「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宣家好!那南淨雪不僅不能生,還是個掃把星,一點幫夫運都沒有,連婢女都以下犯上,被趕了出去,但秀月不一樣,她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又是名聞遐迩的才女,人脈通達,像這次春喜酒樓的生意,不就是她介紹的嗎?」
宣青塵冷峻的表情沒有變化,姬冰那故作好意的神情和語氣,更讓他作嘔。
「淨雪不争,不代表她不好,她只是善良、寬厚,或許不夠精明,但那就是她可貴的地方。宣家大院已經太多城府在裏頭,不需要多她一個。至于姬秀月,未過門就陰謀詭計百出,要陷害現任的少奶奶,如此蛇蠍般的女人,只會害了我們宣家。」
「你胡說!」姬冰再沉不住氣,氣得發抖,索性轉身向宣威哭訴道:「老爺!妾身辛辛苦苦操持內務,為這個家勞心勞力,你看換來的是什麽!青塵居然對我大呼小叫,還說我興風作浪,我、我不如去死好了……」說完,她當真一頭要撞向柱子。
宣威連忙攔住她,對着宣青塵怒喝道:「孽子!為了一個女人,你就要忤逆長上,破壞我宣家的規矩嗎?快向你姨娘道歉!」
宣青塵面色更加陰沉,他終于體會到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卻被逼着要認錯,那種多麽不甘心及令人憤怒的感覺,但他卻曾經以此壓迫南淨雪,還不只一次,直到事情發生在他自身身上,他才知道當初的自己有多該死。
就是看見他與南淨雪吵架,下人們才會不把南淨雪放在眼裏,姬冰更肆無忌憚的迫害南淨雪,所以逼走南淨雪的人除了姬冰,他也一樣責無旁貸!
「我不認錯。」末了,他選擇了和南淨雪一樣的回答。
「你敢不認錯!忤逆長輩在我們宣家是重罪,你信不信我把你趕出去。」宣威覺得自己的威嚴被挑戰了,更是火大,一時之間口不擇言地道:「我告訴你,你能有今日,穿着華服、住着豪宅,不愁吃不愁穿,人人稱你一稱宣少主,是因為你是宣家少爺,這一切都是宣家給你的,如果少了宣家少爺這個光環,你根本什麽都不是!」
宣青塵聽得臉色大變,心頭猶如被重擊。他這幾年如此辛苦地工作,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後來他也确實取得了前人未有過的成績,讓宣家糧行成為皇室特許糧行,甚至拉攏的客戶遍布天下,宣家糧行的生意版圖是以前的好幾倍。這一切在父親眼中,卻只是沾了宣家的光?
他不由得冷笑起來,這已經不是瞧不起他,而是完全無視他的貢獻。如果這樣,他留在這個家中,扞衛的是什麽?努力的又是什麽?做的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偌大的宣家大院,只有南淨雪認同他、仰慕他,把他當成她的天,如今他們連他與她厮守的願望都要剝奪,他究竟還要妥協到什麽地步?
他也該為了自己而活了。
于是,宣青塵恢複了冷靜,目光淡漠地看向了宣威及姬冰。「告訴你們,我并不希罕當什麽宣府少爺,這個位置在我看來完全沒價值,你們盡管收回去。從今天起,我宣青塵與宣家斷絕關系,我的親人,只有妻子南淨雪一人!」
宣青塵一怒之下離開了宣家大院,他今日才領悟,自己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骨子裏竟是如此殘酷冷血,只有利益沒有親情,而他一向景仰的父親,也被一個女人玩弄于手掌心中,變得不明是非,愚昧昏庸。
離開宣家,他沒有一絲留戀,即使這等于放棄了所有他在宣家糧行努力的一切,他也不在乎,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了,遑論那些虛名。
只不過,走在京城的大街上,一眼望去人海茫茫,他要到哪裏去找南淨雪?她的至親都已亡故,雖然還剩大伯一家,卻也早就搬離京城不知所蹤,而且從以前大伯一家苛待南淨雪的情形來看,她應該不可能回到那個猶如地獄的地方。
想到這裏,宣青塵自嘲地一撇唇。對南淨雪而言,宣家大院又何嘗不是地獄,與她大伯家相比,只是第十八層與第十七層的差別而已,而且這個地獄,還是他親手将她推進的。
就在一籌莫展之時,宣青塵靈光一閃,忽然想到方才姬冰似乎提到杏兒被宣府趕了出去。南淨雪與杏兒情同姊妹,遇此絕境,她會不會去投靠杏兒?就算沒有,杏兒那裏說不定會有南淨雪的線索。
有了目的地,宣青塵大步地往花街走去。他不只一次聽南淨雪提起杏兒窮困的童年,當初會收杏兒做婢,也是南淨雪一時心軟,在宣府征收奴仆時,親自點了杏兒,所以要找到杏兒的居處,對宣青塵來說一點難度都沒有。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他終于來到這個肮髒混亂的區域。這一塊地方宣青塵很少來,裏頭龍蛇雜處、喧嚣污穢的景象,還有那撲鼻而來地各種令人不舒服的異味,令他眉頭深皺。不過他毫不考慮地踏入,不管自己多不喜歡這裏的氣氛,也不理四周投射來的目光有多麽不善。
進到了花街深處,這裏已經沒有什麽民居,宣青塵望着遠處一間破落的道觀,心頭一動正要前去,卻聽到距離他約一條巷子遠的一棟簡陋房子裏,傳來尖叫及哭鬧聲。
這樣的聲音在這裏很正常,但裏頭一道熟悉的聲線,令他臉色大變,加快腳步沖到了破房子前,大腳一踹便破門而入。
映入他眼簾的景象,讓他的怒氣一下子飙升,雙目也瞪得血絲都出來了。
在這棟破房子中,幾名大漢抓着苦苦掙紮的南淨雪,她臉色慘白,涕淚縱橫,頭發淩亂,衣衫不整,整個人倒在地上卻仍抓着柱子不放手,背上未好的傷滲出了血,拖得地上一片怵目的血跡。杏兒同樣是一身傷,卻早已無力反抗的倒在一邊。
而指使那些大漢行兇搶人的主謀,宣青塵也認識,便是那觊觎他妻子美色的王霸天!
他看得目赀盡裂,二話不說上前一腳踢開那幾名擄人的大漢。他雖然武功平平,但也拜過名師,要對付一些宵小根本易如反掌。
接着他無暇理會王霸天的反應,連忙俯下身,想要扶起哭得混身抽搐的南淨雪。「淨雪,我來救你了!」
想不到,南淨雪一見到他,并沒有一副死裏逃生的喜色,反而更加驚恐,雙手雙腳對着他伸過來的手一直踢打,臉上滿是恐懼與慌張,尖叫道:「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是壞人、是壞人……」
宣青塵心一沉,只當她是驚吓過度,一下子沒有認出他來,便極力溫聲安撫道:「別怕,淨雪,是我啊,我來救你了。」
「你不要過來!不要碰我啊——你們都是壞人,要害死我……嗚嗚嗚,我不要在這裏,好多好多壞人……」
眼看她哭得快崩潰,背上的血因掙紮越流越多,他即便心疼,也只能收手。
「好、好,我不碰你,你別動,別再弄傷自己。」
他微微起身,刻意與南淨雪保持一點距離,因為他清楚的感受到她身上傳來對他的排斥及厭惡,而會有這種結果,都是一個人造成的。深吸了口氣後,他轉身面對王霸天,臉色已是一片冷凝。
「王霸天,我跟你說過不許碰我的妻子,想不到你竟膽大包天追到京城來,看來你是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了。」他語如寒冰!。
王霸天忌憚地一皺眉,但沒就此退縮,反而一副理直氣壯的态度說道:「是你們宣家派人來通知我南淨雪已被你們宣家休離,宣家要把她送給我,重新與我滿來客棧締結生意關系,我才過來的!」
他越說,越是咬牙切齒。「我中午過來接人,他們居然告訴我南淨雪早在半夜就逃跑了。幸好我在京城也有些人脈,他們告訴我南淨雪可能躲在花街,還累得我親自帶人來找,我沒和你們宣家算帳已經不錯了!」
「沒有人休離南淨雪,她永遠是我的妻子,不管誰碰她,我都會讓他失去一切,死得很難看。」宣青塵一聽之下,心忖這一切一定又是姬冰的陰謀;對姬冰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層,當然更不介意讓她再添點麻煩。「你這頭蠢豬被人利用了還不知道嗎,宣家家主的姨娘姬冰不喜我妻子已久,她便是要鼓動你來搶人,以淨雪的個性,被你得逞只有死路一條,然後她便可坐收漁翁之利,把她的侄女帶入宣家,做宣家新的女主人,而你則會遭受我無止境的報複。」
話聲至此,別說王霸天臉色發青,宣青塵自己都流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晚來一步,南淨雪将會遭受什麽毒手。于是他看向王霸天的目光,更是冷冽了幾分。
「宣少主,既然這一切都是誤會,我看此事不如就此作罷……」王霸天一陣心虛,其實姬冰只是通知人跑了,是他自己不依不饒的一定要得到南淨雪,才會有今日花街這一幕。
宣青塵卻不會讓他這麽好過,冷冷地笑了起來。「侮辱了我的妻子,你認為我有可能這麽容易放過你?王霸天,接下來你将會遭受宣家糧行無窮無盡的抵制,你應該要相信我在糧商之中的影響力,往後不會再有人供應米糧給你,你王家的滿來客棧就等着關門吧!」
王霸天的臉色一下變得鐵青,不過他行事一向嚣張慣了,面對這樣打臉似的威脅,他就算心有顧忌,也絕不會表現出來,反而色厲內荏地道:「宣青塵,你敢!你就不怕我臨死反撲,你們宣家糧行也得元氣大傷。」
「你可以試試,總之,你再不回去好好準備,只會加速你滿來客棧倒閉的時間。」宣青塵臉不紅氣不喘,一句話就像判了王霸天死刑。
眼下還沒有人知道他已脫離宣家,他只要在最快的時間內去商會宣揚抵制滿來客棧的事,對王霸天而言就是排山倒海襲來的壓力。而他一直激王霸天,也是要利用王霸天對付宣家,讓他們狗咬狗。在他臨走之前,留下這一手麻煩,對他而言可是解不了他心中萬分之一的憤怒。
王霸天果然怕了,重重地冷哼一聲,便帶着自己的人匆匆離開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