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1)
宣家糧行在京城獨大,所以宣青塵并不想留在京城裏,他買了一輛馬車,欲将南淨雪帶離京城。
他并沒有成功說服南淨雪,後者仍視他如洪水猛獸,還是杏兒好說歹說,才把如今心智只有六、七歲的南淨雪騙上馬車,在隔日清晨帶了足夠的藥及食物,低調地出京。
臨走前,宣青塵不忘去一趟商會,埋下滿來客棧與宣家糧行鬥争的種子。即使事後大夥兒都知道宣青塵已脫離了宣家,兩家可能也已經鬧得眼紅,無法松手了。
一路上,南淨雪都警惕地坐在離宣青塵最遠的地方,逼得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車廂外,與車夫并坐。幸虧有杏兒不時安撫,她才沒一直哭鬧,不過杏兒自己也有傷要養,這一路可說是讓他勞心勞力,比他平時出遠門做生意還要累一百倍。
但是他無怨無悔,因為這個情況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的輕忽與自以為是,讓南淨雪從最愛他成了最怕他,卻讓他更能摸清楚自己的心——無論她成了什麽樣子,這輩子,他要定她了。
馬車北行将近一個月,之後進入了一個名叫富田的小農村。村子裏約莫三十幾戶人家,錯落在田野溪流之間,依山傍水,炊煙袅袅,風光絕美,讓南淨雪在提防之餘,也忍不住把頭湊出馬車外賞景。最後,馬車在一處小院子外停下,宣青塵才協助杏兒下車,南淨雪便自個兒跳了下來,一邊大呼小叫,一邊在院子裏探索,一派興奮又好奇。
宣青塵微微一笑,看來他這步棋走對了。這裏是他乳母的老家,小時候乳母還曾帶他來玩,并承諾他随時可以過來。後來乳母過世,這間小房子也因此塵封了數年,當他決定要帶南淨雪離開京城那個紛擾的地方時,就想到了這個純樸的小農村。
果然,她似乎很喜歡這個地方,甚至玩起了鄰家養的雞,也惹得隔壁小黃狗汪汪叫個不停,幾戶鄰人都好奇地跑出門看這戶久沒人住的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連忙走向她,想制止她頑皮的舉動,想不到她一察覺到他靠近,就立刻尖叫起來,連退了好幾步,口裏遼大叫着。「壞人,你不要過來,壞人走開!」
這下附近鄰居的目光全質疑地落在了宣青塵的身上,弄得他尴尬非常,幸好杏兒善解人意,連忙将南淨雪騙到屋子裏,他才跟了進去,想先稍微整理一下環境。
然而南淨雪一見到他進來,便突然放聲哭叫起來。「壞人進來了,壞人快點出去!哇哇哇……我不要在這裏,壞人好可怕……」
她不叫則已,這麽一叫,原本在外頭觀望的鄰居們,突然都湧進了房子裏,一臉不善地瞪着宣青塵。
「你是誰?到劉婆婆的房子裏做什麽?」先說話的是村子裏德高望重的陳伯,方才南淨雪逗的雞和狗,就是他家養的。
「難道你誘拐了人家的女娃兒?小夥子,年紀輕輕的不要盡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對門的黃大嬸也皺眉看着宣青塵,疑惑這年輕人相貌堂堂,怎麽會做這種缺德事。
之後一對年約二十來歲的雙胞胎兄弟張龍、張虎也跳了出來,直接指着宣青塵威吓道:「哼!讓我們把這個陌生人抓起來,免得他禍害了別人家的女兒……」
「各位冷靜點,我是宣青塵,宣家的少爺,劉婆婆十幾年前還帶我來過,不知你們是否記得?」宣青塵無奈地連忙解釋,皺眉看了看這幾人,動用他過人的記憶力回想着。「我記得你,你是陳伯、你是黃大嬸,至于你們兩個兄弟,不就是張龍、張虎嗎?我們小時候一起玩過稻草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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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想起來了,,宣家的少爺……」陳伯一臉恍然大悟,不過這驚訝只有一瞬,臉色馬上又變得不悅。「就算是宣家的少爺,你也不能強搶民女啊。」
「唉,這一切都是一場誤會,淨雪不是我誘拐來的,她是我的妻子。」宣青塵嘆了口氣,村民們似乎認出了他,他終于能好好說明。「因為一些變故,淨雪傷了腦子,所以她的表現才會像個六、七歲的孩子,我帶她來這裏,就是想離開京城,讓她在這片好山好水中療養,并非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
「是嗎……」黃大嬸仍是懷疑,不過這年輕人她越看越眼熟。「好像是,你好像真的是宣少爺,長相跟小時候一個味道。這……是叫淨雪吧?生得白白淨淨、水靈靈的,好一個标致的娃兒,怎麽腦子就傻了呢?真可惜……」
這番話,果然引起旁觀的村民們的側目。确實,一個好好的人腦子壞了,很容易被人笑是傻子或是呆子,甚至會引起衆人的歧視或抵制。
「少爺……」杏兒看氣氛有些古怪,不由擔心他們會說出一些嫌棄南淨雪的話,對她造成二度傷害。畢竟她會變成這樣,是無奈絕望之下的舉動造成的,但這又無法與他人解釋,而她雖然心智幼稚,可是別人批評她,她還是聽得懂的,屆時她那孩兒般的心性,反而更難安慰。
宣青塵見衆人表情複雜地直打量着南淨雪,也有相同的擔憂,正當他想說些什麽來提醒這些鄰居,防止他們傷害到她時,黃大嬸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率先開口。
「來來來,大嬸給你糖吃,別怕別怕!」黃大嬸由口袋裏掏出了幾顆糖,家裏有小孫子的總是會備着的。
南淨雪看到糖果然眼睛一亮,像只小狗般竄了過來,喜孜孜地接過糖。
黃大嬸心裏一酸,摸着南淨雪柔順的發,心疼地說道:「多乖的娃兒啊,怎麽就成了這副樣子,大嬸一定會疼你的!」
一旁的陳伯也不甘示弱,同樣走了過來,對着南淨雪道:「呵呵呵,以後想和狗兒玩、和雞仔玩,都來陳伯家。」
她眼兒閃亮亮地點頭,綻開了如花朵般美麗的笑容。
張龍、張虎兄弟哪裏看過這麽漂亮的姑娘,都差點把眼兒看凸了,不過他們的目光只有欣賞與喜歡,而沒有下流與輕佻,見到南淨雪歡喜,也連忙跳出來拍胸脯保證道:「淨雪妹妹好好住下來,在村子裏只要有人欺負你,告訴我們兩兄弟,我們一定幫你打回去!」
南淨雪偏着頭還不太懂,黃大嬸已經兩記拳頭砸在兩兄弟頭頂上。「打個頭!這整個富田村也只有你們兩兄弟會欺負人!」
一屋子人因此笑了起來,方才尴尬的氣氛消失無蹤。
宣青塵看着這些友善的鄰居,心中十分動容。這才是真正的淨土,才是真正的人性,在宣家大院看多了那些勾心鬥角與陰謀陷害,再回頭看看富田村村民的美好善良,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清爽感,好像那些陰暗、那些惡夢,都被這方山水人文給洗滌了去。
南淨雪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大家呵呵笑,放了一顆糖在口裏,甜得她眼兒都眯了。
宣青塵不動聲色地靠近她,溫言問道:「淨雪,喜歡吃糖嗎?」
南淨雪沒察覺他的接近,用力地點着頭。「喜歡、喜歡!」
杏兒笑着補充道:「少奶奶一向喜歡甜食,只是以前在宣家大院裏吃不到,所以少奶奶現在一定很高興能吃到糖。」
宣青塵聞言,眉頭微微一皺,以前覺得遵守家規可正風氣,現在只覺得那簡直是一重又一重不合理的枷鎖。不過很快地他又恢複過來,對着南淨雪笑道:「淨雪喜歡吃糖,那我以後都買給你吃好不好?」
「好好好,我要吃糖……」她答應得很爽快,終于擡頭看是誰這麽好要買糖給她吃,然而一看見宣青塵那張俊臉,她的笑容馬上垮了下來,跳離他三大步的距離,還一邊大聲嚷嚷着壞人,一邊用手裏的東西扔他。
一下子,幾顆糖果飛到宣青塵身上,他順手接住,眼中卻閃過了一絲黯然。果然要她接受他,還有一段好長的路要走。
她這才發現自己拿來丢壞人的居然是好吃的糖,一下子急了起來,秀美的臉蛋兒皺得像小籠包似的。她怕他,卻又舍不得那些糖,突然間她鼓起勇氣,想吃糖的欲望戰勝恐懼,居然一股腦兒地沖向他,一把搶走他手上的糖果,接着轉頭又躲到了杏兒身後,探頭探腦地偷觑他。
他不禁苦笑起來,其餘黃大嬸等人見到了南淨雪的反應,也不由納悶搖頭,看向宣青塵的目光更帶了絲狐疑。然而南淨雪可不會替宣青塵解釋什麽,所以村民們接下來的話,更是令他哭笑不得,百口莫辯。
「宣少爺,這娃兒真是你媳婦,怎麽她這麽怕你?」
「你可別騙咱們啊!淨雪娃兒如果是你拐來的,趕快還給人家吧,說不定她父母正急着呢!」
「宣少爺,雖然我們小時候一起玩過球,不過淨雪妹妹若真是你騙來的,我們可要幫她出氣喔!」
由于杏兒仍帶着傷,而且只有她能安撫住像孩童似的南淨雪,所以從小到大都是個大少爺的宣青塵,只好自己動手清理環境。
唯有自己真正做了,才知道這些事情沒有想象中簡單,比如擦一張桌子,若只是用濕布抹一抹,那麽灰塵反而會附着在上頭;用幹布擦,那陳年的塵垢根本去不掉,所以得先濕擦再幹擦,這樣反複幾次,一張舊桌子才被清理幹淨。
又如掃地這樁事,宣青塵活了二十幾年,第一次明白拿掃把比拿刀還難。每當他将地上的塵土掃在一起,風一吹又四處飛散,而且好像不管怎麽掃,這屋子裏還是那麽髒,費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才幹淨那麽一點點。
乳母劉婆婆的這間小房子,除了外頭有一個大院落,屋裏只有一個小廳及兩個房間,原本應當是他與南淨雪夫妻一房,杏兒獨居一房,但考量到南淨雪如今避他唯恐不及,他只好讓兩女同居一室,自己則獨居一房。
然而對于一個從來沒做過任何雜務家事的宣青塵來說,清理整間小房子簡直比他以前不眠不休工作好幾天還累,最後他只能草草了事,唯獨南淨雪的房間,他特別費勁地打掃了一番,幾乎要了他的命。
他終于明白以前宣府的下人有多辛苦,姬冰要求的可是一塵不染,否則動辄打罵鞭刑,為什麽他以前從來沒有察覺?這樣苛待下人的家風,真的值得維持、值得延續?
甩甩頭不再去想那些煩人的事,他轉頭來到小廳裏,卻看到廳裏的兩女殷殷期盼地望着他,杏兒欲言又止,南淨雪則是在偷觑他幾眼之後,連忙轉開視線,又躲到了杏兒背後,但當視線又回到他身上時,那目光中洩露出幾許遲疑的渴望,好像想從他身上獲得什麽東西。
宣青塵正想問杏兒,擡頭一看,天竟已半黑了,這才恍然自語道:「都這麽晚了,我們居然還沒吃東西!杏兒,你去買一些——」轉念一想,南淨雪現在根本不能沒有杏兒,他才苦笑改口。「我自己去買些食物回來好了。」
杏兒臉色一喜,連忙拉了拉南淨雪的衣袖。「少奶奶,我們有東西吃了!」
南淨雪的苦瓜臉也頓時笑了開來,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直嚷着,「我要吃東西,肚子餓!」
宣青塵看得好笑,不由搖了搖頭,伸手往懷裏一掏,就要拿出錢囊,但掏了一陣子,又摸摸袖袋,之後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我們沒有錢了……」宣青塵這才想起來,他離開宣家時根本沒整理行囊,這一路上買馬車又添購幹糧及藥品,再加上沿途的花費,根本沒有餘錢剩下來。
南淨雪還不懂怎麽回事,但杏兒的表情卻先難過了起來。「少奶奶,我們又沒有東西吃了,你忍耐一下。」
原本滿心期待的南淨雪一聽,笑臉馬上轉為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我要吃東西,我肚子餓……」同樣一句話說出來,卻變得可憐兮兮,大有天地為之同悲的态勢,讓宣青塵都覺得自己不讓她吃東西,簡直喪心病狂、豬狗不如。
當下,宣青塵有了決定,為了生活,為了讓南淨雪過得無憂無慮,他還有什麽不能做的呢?
「你們等我一下。」說完,他推門而出。
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令杏兒意外的是,他并不是買了食物回來,而是拎着一小袋米,似乎是跟隔壁鄰居借的。
以前在宣家大院,少爺根本不需要做這些下人的事,杏兒明白他真的很疼愛南淨雪,正要上前接過米要去煮粥,宣青塵卻搖了搖頭。
「我來煮吧!」他略帶遺憾地望了一眼兀自玩得正開心的南淨雪。「她……和我獨處随時會失控的。」
杏兒默然退下,但目光中的同情之意卻不加掩飾。
宣青塵在心裏暗自一嘆,他會有今天還不是自找的,完全失去少爺的光環,灑掃煮飯都要自己來,但他絕不後悔今日的選擇,因為他已知道自己人生中想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到了廚房,雖然沒有親自煮過,但身為糧行少主,名廚的身手也看過不少,宣青塵估摸着依樣畫葫蘆,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生火、煮水、淘米……做好一連串工作,看鍋子好像煮得差不多了,他便端起鍋子,來到了桌前。
兩女一看到食物,很快的撲到桌旁,但卻聞到食物傳來的古怪氣味,齊齊皺起了眉頭,尤其是南淨雪壓根不給面子,直接捏着鼻子皺着小臉道:「好臭喔!」
宣青塵臉色一僵,他忙了好一陣子煮好的粥,居然一上桌便被批評,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況他是纡尊降貴下廚的大少爺,一股火就要冒起,但是這話是南淨雪說的,他不可能對她生氣,只得按捺住性子,柔和地說:「第一次煮,賣相不太好,不過口味應該還可以。」
他先添了一碗給杏兒,讓她喂南淨雪,杏兒舀起一匙稀粥,吹涼了放到南淨雪嘴邊,像騙小孩似的哄道:「少奶奶,吃飯啰!吃了肚子就不餓了。」
南淨雪柳眉大皺,苦惱地看着粥,但最後還是熬不過咕咕叫的肚子,張口把粥吃了下去。
宣青塵正松了一口氣,想不到南淨雪臉色一變,大喊了一聲好難吃,轉頭就把粥全吐了出來,恰好站得不遠的宣青塵便被她噴了滿身。他何曾受過這種待遇,臉色一沉,南淨雪似乎知道自己做錯事,尖叫一聲又躲到了杏兒的身後,瑟瑟發抖。
杏兒見少爺好像快翻臉了,急忙安撫她。「乖,少奶奶乖一點,少爺沒有生你的氣。來,我們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就好吃了。」
南淨雪雖然心智單純,卻也沒有那麽好騙,何況她已經吃過一次虧了。「我不要吃!這是什麽,好難吃、好難吃!我不要再吃一口。」
見杏兒的湯匙一直伸過來,南淨雪感受到了一絲被強迫的意味,她突然覺得自己好讨厭這種感覺,更劇烈地反抗起來,甚至不顧一切地推了杏兒的手一把。
杏兒一個沒拿好,整碗粥倒在地上,碗也摔破了。
南淨雪見狀,抱起頭縮到了一旁,眼眶一紅便大哭起來。「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要吃……嗚嗚嗚,好難吃,我不要吃……」
杏兒一時不知所措,只能急急擡頭對着宣青塵道:「少爺,少奶奶不是故意的,她不懂,那粥……是我打翻的……」
宣青塵沉着一張臉,卻沒有如杏兒所想開口責罵任何人,只是走到了那鍋粥旁邊,舀了一點放到口裏吃吃看。
粥入口的當下,他自己都忍不住皺眉。粥沒什麽味道也就罷了,他煮得不夠熟,口感奇怪,還帶着絲絲焦味,于是他不發一語地把粥又端回了廚房裏,沒有再看兩女一眼。
他一走,南淨雪的哭聲也停了下來,只是提防地看着廚房的方向。
杏兒搖了搖頭,去扶起她的同時,忍不住勸道:「少奶奶,少爺其實對你很好,你不必這麽怕他。」
南淨雪咬了咬下唇,幽幽地道:「他是壞人……」
「少奶奶,壞人是怎麽樣的?」杏兒很有耐性地問。
「壞人……」南淨雪想象了一下,美眸裏露出些許驚恐,腦子裏一直有些不明的黑暗影子閃爍,在做着可怕的事。「壞人會罵我、會打我,還會叫我滾出去……」
杏兒嘆了口氣,她猜測南淨雪雖然吃下了忘憂丹,但腦海裏恐怕還殘留着一些不好的回憶。她只能繼續引導着。「所以少爺不是壞人啊!他沒有打你、沒有罵你,更沒有趕你走。相反的,壞人會煮飯給你吃嗎?會找房子給你住嗎?會帶你來這裏和小狗小雞玩嗎?少奶奶,你那麽怕少爺,根本沒有道理。」
南淨雪聽得一臉茫然,似懂非懂,杏兒也只能為之悵然。
這時候,宣青塵突然又走進了小廳,衣服已清理幹淨,手裏仍然是那鍋粥,他将粥放在了桌上,表情已恢複平和。「杏兒,再試試看,淨雪應該會喜歡的。」
确實,方才在粥被打翻的那一瞬間,他真有了火氣,但很快地,他想到了南淨雪會變得如此,一切都因他而起,他應該用更大的耐心包容她。何況他煮的粥确實難吃,她不過說了一句實話就怕成這樣,足見以前在宣府她被欺壓得多慘,不管多大的委屈與虧待都從不抱怨,從成親到她被趕出宣府,他沒有聽她說過一句她在宣府過得不好,有的都是她如何快樂的過每一天。
或許很大部分是她樂觀的天性,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出自她善良的、報喜不報憂的态度,因為她不想造成他的困擾。
杏兒看出了宣青塵是真的沒有生氣,對南淨雪更是加倍的溫柔,懸着的心終于放下。她不懂他的粥有什麽改變,不過仍然聽話地又盛了一碗,對着南淨雪道:「少奶奶,來,吃粥,這一次很好吃喔!」
南淨雪搖了搖頭,但杏兒不屈不撓地誘哄着她,宣青塵也不靠近,只用着溫和的目光包容着她的任性。終于,杏兒說動了南淨雪,後者挪近了一點點,脖子伸得老長,用口輕輕啜了一點稀粥。
她咂巴了下嘴,杏兒不由緊張了起來,而宣青塵雖然表面不顯,但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生怕南淨雪覺得難吃,把整鍋粥給翻了。
想不到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居然端過杏兒手上的粥,自個兒吃了起來,在吃的同時,還偷偷看了宣青塵幾眼,不過倒是沒有再躲到杏兒身後。
杏兒好奇地探向了粥,在宣青塵的同意下,也舀了一碗兀自吃起來,豈料粥一入口,強烈的違和感令她差點沒像南淨雪一樣吐出來。
「少爺……怎麽會是這個味道?」杏兒一臉欲哭無淚。
宣青塵只是看着南淨雪埋頭猛吃,溫柔地笑了笑。「淨雪喜歡吃甜食,不是嗎?」
隔日,宣青塵去隔壁大鎮上典當了自己身上的華服,也把馬車賣掉,買了一些上好的種子及農獵工具回來。
從今以後,他要忘了自己是宣家的大少爺,只當自己是和妻子在這小農村生活的一個平民,所有曾經的高高在上、曾經的富貴榮華,都要從他的生命裏拔去。
他要真正的靠自己,去養活自己的家。
于是,宣青塵穿上了布衣,和隔壁的陳伯讨教着如何養雞鴨,向黃大嬸詢問如何烹饪,又和張龍、張虎學習如何下田,生活陡然豐富起來。
劉婆婆的田地其實就在後門不遠處,荒廢了許久。宣青塵靠着鄰裏青壯的幫忙,倒也将田地整理得有模有樣,種下了種子,等待來年收成。
同一時間,他也在後門的小坡上圍了一塊地方,挖了水塘放養雞鴨群,還種了些果樹,此時杏兒與南淨雪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杏兒自然是勤奮地幫忙喂雞喂鴨,南淨雪則是成天在自家的雞圈及田地裏跑來跑去玩耍,弄得髒兮兮的,卻從來沒有人罵她,也不會有人責怪她,頂多比較危險的地方會阻止她去。
當然,她仍是防着宣青塵,只是随着時間過去,她比較不會像一開始那樣草木皆兵,有時候還會好奇地偷偷觀察他在做什麽。他也不心急,至少情況是往好的方向走,她不再那麽排斥他了,只要保持距離,甚至她可以接受與他共處一室。
而且,他也越來越能抓住這個心智單純的小妻子的一些習性,只要他想,随時可以引起她的注意,而且逗弄她之後她那可愛的反應,總讓他樂此不疲,覺得又和她接近了一步。
便如此時,宣青塵拎着一個籃子,從容地跨進雞圈,裏頭有一座茅草搭成的雞舍,當他走進雞舍時,故意停頓了一下,果然看到一抹纖影嗖地一聲也沖進了雞圈,躲在水塘的樹幹後,不過她引起那些雞四處亂叫的大動靜,卻讓他莞爾。
知道她在雞舍外偷偷地看着,他大搖大擺地進了雞舍後,突然驚訝地叫道:「唉呀!怎麽雞蛋都孵成小雞仔了?」
在他說完這一句話之後,樹後面那個丫頭果然忍不住了,很快地轉移陣地到了雞舍外,小腦袋偷偷地由門口往裏瞧。
看到那些混身毛茸茸的黃色小東西,南淨雪雙眼都發亮了,只是礙于那個壞人擋在那裏,讓她不敢上前去看個清楚。
「這麽多只小雞,可要好好護着,免得被冷死了,我得找個人幫我捉……」宣青塵假裝自言自語地說着。
雞舍外的南淨雪早就沉不住氣了,一聽到小雞會冷死,一時也顧不得怕他,連忙沖進來叫道:「我來捉、我來捉,小雞不可以冷死!」
然而在她嚷嚷的同時,雞舍裏不管大雞小雞都被驚動了,像炸了鍋似的飛逃出來,他也沒料到這一幕,迅雷不及掩耳地用身體護着她,不讓那些驚慌竄逃的雞傷到了她。
南淨雪吓得尖叫,抱頭縮成一團。她常在雞圈裏逗雞玩,所以那些公雞母雞若是生起氣來,她也知道有多可怕,何況是十數只雞一起發瘋,她早就忘了自己身旁是個「壞人」,直躲在他懷裏瑟瑟發着抖。
一會兒,雞全跑了出去,雞舍裏恢複平靜,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一擡起頭,便與宣青塵深邃的眼對個正着。
她被他眼中的某種柔情深深吸引住,這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一時間居然呆楞了好一會兒。
「你沒事吧?」宣青塵柔聲問。
她這才反應過來,這人好像在保護她?剛才那麽多雞跑出去,那他身上不就被啄得滿身傷痕?
雖然心智與以前不同,但她的善良仍沒有變,眸子怯怯地在他身上掃了一圈,看到他頭發亂七八糟,插了幾根雞毛,手臂上還有一些被抓出的血痕,她不由倒抽了口氣。
他難得與她如此親近,自然不會讓一些恐怖的畫面傷害眼下的美好。于是他不着痕跡地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接着提起籃子交到她手上。「看,好多小雞,很可愛對吧!」
南淨雪被籃子裏可愛的小雞轉移了注意力,本能地用手指輕輕地搔弄把玩。小雞群咕咕叫騷動起來,還有只輕啄了她的玉指,她不禁輕輕笑了起來,擡頭對宣青塵道:「小雞好可愛,我要養……」
她這般嬌憨,與以前和他撒嬌時的樣子并無二致,宣青塵動容地食指勾起,用指背把她臉上沾到的些許泥土拭去。
然而他不做這動作也罷,他突然主動碰她,她像被觸動了什麽機關,陡然驚叫起來,抱着籃子就往雞舍外跑。「壞人不要摸我,你不要過來!」
宣青塵無奈地追了過去,怕她一時驚慌跌倒會傷了自己。
想不到附近聽到南淨雪叫聲的人,全一窩蜂地沖了過來,一時間他只看到她抱着小雞籃子,撲進杏兒的懷裏,小臉緋紅喘個不停,四周也同時出現了好幾個鄰居,陳伯、黃大嬸、張龍、張虎,還有一些附近的人全圍了過來。
他們看到的畫面,可與兩人方才所發生的事差了十萬八千裏。一個弱女子臉色通紅地由雞舍跑了出來,還嚷着不要摸她,之後追出一個男子,衣冠不整,頭上甚至還有幾根雞毛,似乎不追到女子不罷休似的……
陳伯輕輕一嘆,委婉地道:「青塵,雖然我們都願意相信淨雪是你的妻子,但你也不要這樣欺負她啊!」
從搬進村裏的第二天開始,宣青塵便要村民們別叫他宣少爺,他來富田村,就是希望南淨雪能融入這裏的氣氛,可不希望因為稱呼而疏遠了大家。村民們見他和氣沒架子,也樂得接受他的提議,所以現在村裏有些年紀的,個個都像他的長輩。
「你這個相公是怎麽做的,淨雪什麽事都不懂,你把她拐進雞舍裏,究竟是想幹什麽?」黃大嬸也責怪了兩句。
「是啊,你也未免太猴急了一點,現在可是大白天呢……」張龍、張虎也看不下去了,他們雖然當宣青塵是兄弟,卻也當南淨雪是妹子。
宣青塵努力地想解釋道:「我不是——」
「啊!我的小雞跑了!」南淨雪突然尖叫起來,她籃子裏的小雞,果然一只只偷跑出來,正滿雞圈地跑。
聽到她叫,那群愛護她的鄰居們一時也慌了,連忙東奔西跑幫她抓雞,一時之間可謂雞飛狗跳,每個人都忘了他們還在質問宣青塵,而完全找不到時機辯駁的他,就這麽被定罪了。
只有杏兒完全了解他的百口莫辯,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少爺你辛苦了。」
宣青塵除了苦笑還是苦笑,看來他這個自認改頭換面的好丈夫,在南淨雪的幫忙下,真要成了富田村第一個誘拐自己妻子的壞人了!
在富田村的日子,過得快樂又平和,村子裏的人從一開始懷疑宣青塵,到後來因為南淨雪不時就如兔子般受驚,大夥兒也慢慢接受宣青塵應該當真不是誘拐她。而且,宣青塵對她的好,衆人都看在眼裏,一個大少爺享福的日子不過,成天下田劈柴燒飯,就為了讓他的小娘子吃飽穿暖。
即便如此,南淨雪還是忌憚着宣青塵,即使她心裏隐然覺得這個壞人似乎對她還不錯,但她就是鼓不起勇氣,踏不出那一步去接近他,這也讓附近鄰居及負責服侍的杏兒大大搖頭,卻無法對無辜嬌憨的她生一點氣。
畢竟,那是人家兩夫妻的事,做丈夫的宣青塵都沒抱怨了,旁人又能說些什麽呢?
慢慢的,天氣轉涼了,大夥開始穿起厚重的冬衣,幾個月前種的谷子已然接近收成。由于接下來将迎接農忙,還有狩獵冬日的儲糧,富田村的村民通常會挑個日子,附近鄰居們帶着自家的菜肴,所有人一起共享,吃得飽飽的準備接下來上山或下田幹活,也慶祝今年的豐收。
通常這樣的活動,都是輪流到各家吃,不過今年比較特別的是,宣青塵一家住進了劉婆婆的住處,大夥兒幾乎是心有靈犀地提起應該在他那兒聚餐,反正劉婆婆的院子本來就是村裏最大的,把全村的人都塞進去,剩餘空間還很寬裕。或許是大家都疼愛南淨雪,知她喜歡熱鬧,又或者村民們已經看不下去宣青塵與南淨雪一追一趕的貌合神離,都想藉此撮合一下他們。
一到了傍晚,各家都帶來自家的拿手好菜,陳伯帶來了燒雞;黃大嬸悶了一鍋豬肉炖白菜;張龍、張虎一家切了臘肉與臘腸;對街王家漢子也帶着新婚妻子,捧着肉丸子來了……因為桌子不夠放,張龍、張虎還率領村裏的壯丁到陳伯和黃大嬸家裏搬了幾張,并在院子裏,才将菜肴滿滿當當地放滿了十大桌。
一下看到這麽多人,南淨雪興奮地沖來沖去,和一些孩子玩成一塊兒,宣青塵看着這一幕,突然有些感慨,他與她成親一年多,如果不是宣府那些該死的家規,讓夫妻久不能聚,他們應該也有一、兩個孩兒,早已能共享天倫之樂了吧。
而南淨雪,也不會變得如今日這般了……
「青塵……」陳伯似乎知道他的感觸,輕拍了他的肩,似是想轉移他的心思。
「一起吃飯了,待我去把家裏那幾個兔崽子給逮過來,他們居然敢讓大夥兒等他們!」
宣青塵淡淡一笑,來到了桌旁。此時一桌子人幾乎坐滿了,只留兩個毗鄰的空位,顯然就是要讓宣青塵和南淨雪坐在一起。
南淨雪與幾個孩子一起被逮了回來,準備乖乖吃飯,當她左看右看,只剩下宣青塵身邊一個位子時,她柳眉一皺,可憐兮兮地低叫道:「我不要坐在壞人旁邊!」
杏兒連忙起身安撫她。「少奶奶,少爺不是壞人。」
她臉兒一垮,頭搖得像波浪鼓一般。「我不要跟壞人坐!我不要跟壞人坐!」
怕她再鬧下去,大家等着她也不用吃了,宣青塵雖心中黯然,卻仍給了杏兒一記無妨的眼神。「沒關系,随她吧。」
杏兒看了幾個月,雖然心疼南淨雪,卻也忍不住替他出頭道:「少爺,你不能太寵少奶奶,你對她有多好,這裏誰都看得到,不能讓她再任性下去……」
宣青塵只是淡淡地道:「但我以前對她不好,誰又看得到?」
簡單的一句話,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