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宣家糧行在失去皇室特許糧商的資格後,因為囤積的黍稷太多賣不出去,幾乎是賠售才稍稍止住了血。然而當宣家糧行又要開始購買各式米糧時,卻發現因為起步太晚,市場上的上等貨色早就沒有了,剩下的都是些粗糠爛粒,買來堆在倉庫裏只怕明年會再重演黍稷滞銷一事。為此,宣家糧行只好又關了幾家分號,以撙節支出。
京城第一大糧商居然在兩年內被逼得走投無路,原因只是因為宣家糧行想以錢勢逼迫宣青塵的糧會,結果卻被倒打一耙。至此,姬冰終于明白這一切都是宣青塵的陰謀,他的手段可說是天衣無縫,即使她如今已然知道他的手法,但就算時光倒流,她仍然想不出破解的方法。
因為,宣青塵曾當過宣家糧行的主事,自然對宣家的一切了若指掌,只要花一點力氣就夠癱瘓宣家了。
姬冰恨極,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所掌控的一切很快就會化為烏有,而宣青塵則會日漸坐大,所以她當機立斷派出人前去富田村,決定把這件事做個了斷,所有會威脅到她的,她都會用最強勢的方法全部抹去。
因此這一天,富田村發生了大事,所有人都聚集在宣青塵的小院內,神色慌張,尤其是杏兒,已經哭得近乎虛脫。
「少爺,少奶奶被人抓走了!怎麽辦?」杏兒六神無主,只能一直哭着。「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看好她,少爺你一定要把少奶奶救回來!」
「怎麽這麽沒天良,連淨雪那麽乖的孩子也要抓去。」陳伯嘆了口氣,憂色盡顯。
「太可惡了,居然抓了淨雪,老娘一定要帶全村的人去找他們算帳!」黃大嬸也是氣急敗壞。
原來,南淨雪今日與杏兒在後院玩時,杏兒只是離開片刻,到廚房裏拿個點心,轉頭回來,南淨雪就已消失無蹤。
杏兒慌張地找了一會兒都找不到,吓得連忙知會糧會裏的宣青塵。
宣青塵一趕回家,立刻看到大門上插着一把閃着烏光的匕首,上頭還有一張紙,寫着宣家大院請南淨雪前去做客。
這無疑是綁架了,還寫得光明正大,宣家的嚣張激怒了随着宣青塵回來的富田村衆人,個個都說要去把人要回來。
宣青塵卻沒有如衆人想象般緊張失控,他只是沉着臉,眸中精光連閃,伸手召來張龍、張虎兄弟,在他們耳邊交代了什麽,只見兩兄弟連聲應好,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諸位,青塵這就要前去相救妻子,待我回到宣家大院,便是我與宣家之中陰謀份子決斷之時,也是我們糧會與宣家糧行的對決,請諸位稍安勿躁——」
「我們一起去!」陳伯突然大聲喝道。「你們夫妻在富田村,就跟我們的親人一樣,淨雪被抓走,我們絕無法袖手旁觀!」
「對,大夥兒一起去!」旁邊的村人也跟着附和。
Advertisement
宣青塵看着這一切,安慰地笑了。他早知道會有今天,只是委屈南淨雪必須受到驚吓,但他知道她不會有事。原本他想只身前往,不過如今有了衆村民的助力,自然更容易達到他的目的。
雖然這可能會讓宣家的隐私公諸于世,可就如陳伯所說,這些村民都是他的親人,就算會讓他們知道,也沒什麽好顧忌的。
于是他鄭重地謝過了衆人,帶着一幫村民,跟隔壁幾個村子借了幾輛大車,一群人便往京城而去。
這男女老少都有的陣容,自然比不上宣青塵一個人趕路快,不過大夥兒都是粗人,也不注重什麽享受,往往天一亮就繼續前行,所以大概只花了二十來日左右就來到京城轄內。由于衆人都是良民,衣着簡仆,也沒受到守城的士兵刁難,待衆人聚集于宣家大院之外,已是南淨雪被抓走的第二十五天。
在宣家大院的門口,早已出現了十幾名護衛,原本是姬冰聽到宣青塵回京了,布置來給他下馬威的,想不到宣青塵後頭居然跟了這麽一大串人,而且個個表情不善、兇神惡煞,先撇開陳伯、黃大嬸幾個沒戰力的不說,光張龍、張虎帶領的那一群壯丁,平時下田打獵練得壯實無比,就比那些護院還像護院。
由于布置的人不夠多,宣家大院裏的護院一下子就聳了,再加上宣青塵餘威猶在,只是冷冷的瞥一眼,那群護院居然就動都不敢動,眼睜睜地看着他帶一大群人走進去。
就這樣,宣青塵有驚無險地一路穿過中庭,直直來到了主廳之外。
廳內姬冰坐在主位,身旁是劉善仁,而保護他們的人馬站滿了四周,顯然不願給宣青塵任何威脅到她的機會。一見到宣青塵安然無恙、氣勢驚人地進來,她先是略一皺眉,不過她也知道護院拿他沒辦法,很快便恢複了冰冷高傲的神情。
「宣青塵,我等你很久了。」姬冰像個女王似的瞪視着他。
宣青塵一如以往的沉着,卻懶得廢話,開門見山道:「把淨雪交出來。」
姬冰聞言,驀地笑了起來,笑聲尖銳刺耳。「你是傻了還是笨蛋,我辛辛苦苦派人把南淨雪「請」了過來,難道就只是讓她回宣家大院游覽一趟?」
她直勾勾盯着宣青塵,趾高氣揚地道:「你想要南淨雪,很簡單,只要将你的糧會歸入宣家,并且立下字據保證不再與宣家糧行作對。至于富田酒,我知道你們的酒一定得在富田村釀制,所以你也要代南淨雪立下字據,以後她釀的所有酒,都要歸我宣家糧行所有。」
宣青塵面無表情地聽完,眉角微挑說道:「你認為我會答應這種毫無公平可言的條件?」
「除非你不想再見到南淨雪,她繼續留在宣家大院,哪天又犯了什麽家規,我可保不了她。」姬冰一副吃定他的樣子,「我已經夠公平了,這可都是為了宣家大院好啊!」
宣青塵并沒有被她牽動情緒,反而冷笑起來。「你只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否則你不會帶來姬秀月和劉善仁。當初姬秀月對我使美人計行不通,得不到我的信任與喜愛,所以你才故意趕走淨雪,激怒我,讓爹也把我趕出宣家。然後你再找來宣無痕做你的傀儡,等你有辦法将宣家糧行裏那些忠于我父親的管事全換成你的人,控制了整個事業,屆時宣無痕就會被踢掉,由劉善仁取而代之,你說我推測的對不對?」
這已經是在謀奪整個宣家的産業,圍觀的村民們都驚呆了,但宣青塵卻似沒受到影響,話仍說得不疾不徐。「至于我爹這陣子稱病,應該是被你控制起來,免得他幹擾到你在宣家糧行排除異己的行為,只可惜中間讓我橫插一手,令宣家糧行損失慘重,你只能綁架了淨雪逼我就範。我想,等你完成這一切,宣家大院恐怕也要改叫姬家大院了吧!」
這一切實在太驚人了,不僅四周聽到的富田村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連現在才明白事實的一些宣家護院,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
在公衆面前赤裸裸的被揭開陰謀,姬冰臉色微變,不過這裏是宣家大院,她要把這些人都一網打盡實在易如反掌,所以她不僅沒有辯解,反而很幹脆地承認了。
「我是軟禁了宣威又如何?我抓了南淨雪又如何?我要謀奪你宣家家産又如何?宣青塵,現在你的人都在我手上,你們這些聽到我秘密的村民,只要我将你們全控制起來,以後富田村的所有收成都是我的,我有什麽好怕的?」姬冰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更加嚣張起來。
宣青塵深吸了口氣,才能勉強自己別因這女人的無恥而動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宣家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哼,宣威久久沒有把我扶正,心裏只想着姊姊那個賤人,我在這宣家大院裏,就算手握大權也只能是個姨娘,未來宣家的財産也全是你的,宣家主母的位置甚至要讓給南淨雪那個白癡,我絕不甘心!」姬冰的臉猙獰了起來。「在商場上我鬥不過你,但我了解你這人重情重義,只要掐住你重視的人,就能讓你俯首稱臣。宣青塵,我告訴你,你這一次就輸在你不如我狠!」
「所以你承認了一切罪狀?這就好辦了。我或許不如你狠,但我比你聰明。」
宣青塵不僅沒有像姬冰想象的暴跳如雷,居然還反過來朝她冷笑,之後,他竟是轉頭朝着大廳門外一揖。「知府大人,相信您都聽到了,就麻煩您出來主持公道吧!」
話聲一落,圍觀的村民之中,突然鑽出了一個人,同樣一身布衣,卻是京城知府。原來宣青塵特別交代張龍、張虎的事,就是先去請京城知府前來宣家大院逼迫姬冰交人。但後來村民們齊心要跟宣青塵一起上京,他腦子一轉,索性請知府喬裝混在村民裏,果然姬冰不知不覺便招出了所有罪狀。
姬冰一見到知府就知道自己大勢已去,想到這麽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甚至還可能要坐牢,她不禁瘋狂起來,失控尖叫道:「宣青塵,你居然敢算計我,你難道不怕把我逼急了,我會讓宣威和南淨雪陪葬!」
宣青塵只是搖頭不語,他确實不害怕,因為早在這之前,他就做好了一切的準備,即使南淨雪被抓,也在他的計劃之中,他相信她不會受到傷害。
果然,在姬冰嚷嚷完沒一會兒,大門踏進了幾個人,為首的竟是宣無痕,還帶着臉色蒼白的宣威及哭得雙眼紅腫,手裏抓着一支糖的南淨雪。
宣威見到宣青塵,先是一臉慚愧,一時之間卻說不出什麽。至于南淨雪,想都沒想就嗖地一聲沖到宣青塵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嗚嗚,相公我被人抓來了,我讨厭這個地方,好可怕……」南淨雪哭訴着。
宣青塵心疼地拍着她的背,莫名地瞪了宣無痕一眼。「放心,放心,相公來救你了,等會兒你看相公怎麽替你報仇!」
被他這麽一安撫,南淨雪才安靜了一點,可憐兮兮地看着他,還不忘舔一口手上的糖。
在一旁的宣無痕看得無奈又好笑。「喂喂喂,小雪兒,你在我的保護之下可是過着帝王般的生活啊!光糖你就吃掉了好幾支,居然還告我的狀。」
然而,一旁的姬冰可不會冷眼看着他們插科打譯,她終于知道自己敗在哪裏。
「宣無痕,原來是你……」
「對,就是我。」宣無痕轉向姬冰時,那副吊兒郎當的态度少了,多了一種深惡痛絕。「我真沒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女人,為了控制住我,讓劉善仁搶我的女人,你憑什麽覺得我會乖乖等你計劃完成,然後默默被你害死?我可以告訴你,是我主動去找宣青塵,與他合作,就是要坑死你這老妖女!」
姬冰徹底的明白了,她癱坐在椅子上,冷汗滿身,卻無法再辯駁什麽。原來從宣無痕提出要介入北方市場,與宣青塵的糧會對立時,她就已經落入了陷阱,只恨她有眼無珠,越陷越深,才會導致今日的一敗塗地。
末了,京城知府令人帶走了姬冰及劉善仁、姬秀月,及宣家大院裏跟她有關的所有人。
宣青塵冷眼看着這一切,卻一點輕松的表情都沒有。因為接下來百廢待興、他自己親手打垮的宣家大院,還有得他煩惱呢!
此時宣威一臉虛弱地走向宣青塵,語重心長地道:「青塵,之前……是爹錯了,你願意回家,救救宣家大院嗎?」
見到一向威風八面、氣勢非凡的宣威,落到今日憔悴病弱的模樣,宣青塵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放不下這個老父,否則今天回來救南淨雪就好了,然而宣威放縱姬冰欺辱南淨雪,又将他趕離家中那時的樣子,依舊歷歷在目,讓他一時無法釋懷,只能面無表情地看着宣威。
他淡淡地道:「我今天揭發了這一切,并不代表我已經能原諒宣家大院的無情。可我畢竟姓宣,所以我會回來救宣家。」
說完,他摟着南淨雪,慢慢地踱出了大廳,至于背後宣威落寞難過的表情,他不想看,也不忍再看。
既然答應重整宣家,宣青塵也不拖沓,迅速地做好回去的準備。除了收拾行囊,富田村的糧會也要把事情交代處理好,以後這兒将會成為宣家糧行的北方據點,會有新的人來管理。
雖然宣青塵告訴南淨雪只是要換到別的地方去住,有其他好玩的東西,但大夥兒的态度卻讓她有些不解。陳伯送了一大堆零食來,讓她在路上解悶;黃大嬸見到她就哭哭啼啼,要她別忘了富田村的一切;張龍、張虎兄弟更是誇張,那哀怨的表情仿佛宣青塵搶了他們的親妹子,叫人好氣又好笑。
南淨雪喜孜孜地坐上了馬車,揮手和衆人說再見。
這一路,宣青塵刻意走得很慢,遇到好玩有趣的景點,甚至還會留下來玩兩天,讓南淨雪過足了瘾,幾乎想天天待在外面了。
但離京城越近,宣青塵心頭卻越沉重,只怕這樣快樂無憂的日子,再沒有幾天了,他要在宣家大院裏做的事,可不是一、兩天就可以完成,只怕會動搖整個宣家的根基,又不知要遭受多大的阻力了……
當馬車駛進了宣府,車上的南淨雪早已睡翻,她被杏兒搖醒時,以為又到了玩樂的地方,喜孜孜地跳下馬車,可眼前熟悉的景物令她表情一變,大眼裏出現驚恐。
「杏兒,我不要在這裏……」南淨雪的聲音出現了哭意,抓着杏兒的手,一臉驚惶地望着四周。「這裏好可怕,我們不要在這裏好不好……」
「少奶奶,別怕,不會再有人害你了,這是以後我們住的地方啊。」杏兒輕聲勸着。
「不要!我不要在這裏!」南淨雪當下大哭起來,「我要出去,這裏好多壞人,嗚嗚……我不要……」
此時宣青塵也下了馬車,看到南淨雪的哭鬧,心頭微沉,果然他還是太急躁了,心存僥幸或許心智簡單的她會忘了宣家大院裏的一切,安心住下來,想不到她仍本能地畏懼反感這個地方,對這裏的排斥不減反增。
但是身為他的妻子,她始終要回到宣家大院。這個院子欠她太多了,他要替她把所有的權利奪回來,讓她做這個院子的女主人,讓每個人都知道,他宣青塵的妻子是南淨雪,再沒有人敢輕視她或敵視她。
只是瞧她剛踏進門就一副要崩潰的樣子,看來要達到這個目的,還有不短的一段路要走啊!
「淨雪,別怕,這裏沒有壞人。」宣青塵連忙抱住哭得稀裏嘩啦的南淨雪。
「這裏比我們富田村的小屋大多了,還有花園可以玩,我讓人去帶好多小貓小狗小兔子回來陪你好不好?」
她早就吓壞了,根本聽不進他說什麽,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要、不要,我不要在這裏,我讨厭這裏……」
他拿她沒辦法,只好出狠招問道:「你不想和相公在一起了嗎?」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淚水還挂在眼眶,慘兮兮地哽咽回答。「想。」
宣青塵簡直心疼死了,但他必須狠下心,因為宣家大院是他的責任,她也同樣是。雖然這問題只要讓南淨雪不住這裏就能解決了,但他不會讓她在他保護不到的地方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回來也是要替她正名,她若不住在宣家大院裏,也不認同這個地方,他如何說服別人她是這裏的女主人?
「淨雪,聽相公的。相公以後可是要住在這裏面,你不要在這裏,那我們就只能分開了。」他看她苦惱的表情,就知道她對兩人分離這件事有很深的抵觸,那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所以你也留下來好不好?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說完這句話時,宣青塵驀地一怔,仿佛好久以前,在她嫁入宣家大院的隔日,他也曾經說過一樣的話,但最後他并沒有做到,導致南淨雪含恨而去,成了現在這副癡傻天真的模樣。
一種揪心的痛席卷了宣青塵整個人,他緊握住拳頭,對天發誓,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而聽到他說會保護她的南淨雪,卻是嬌軀一震,表情又是遲疑又是不解地望着宣青塵,歪着頭不知在思索什麽,搭配上她臉上未幹的淚痕,看來說有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宣青塵察覺到她的異狀,心頭一陣驚喜,不由問道:「淨雪,你想起什麽了嗎?」
南淨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雙手抓着腦袋,一臉痛苦的樣子。
宣青塵暗自在心頭一嘆,不再逼她。正想哄她進屋時,院子另一端出現了一個人影,領着下人慢慢走來,赫然是聽到動靜而來的宣威。
事實上,宣威已經等宣青塵很久了,宣青塵回富田村的一個多月,宣家大院只剩下宣威一人,妾室姬冰鎮铛入獄等待審決,屬于她的人馬又都被解散或抓捕,府裏換了許多新人,正當新任總管向新來的奴仆護院們宣讀宣家家規時,宣威突然覺得這宣家大院太大了,大到令人喘不過氣,自己似乎快被寂寞滅頂了。
所以一聽到下人說宣青塵回府了,在房裏呆坐的宣威連忙趕來,看到的卻是南淨雪哭鬧不休的一幕。原本他第一反應是皺起眉頭,但後來仔細一想,這都是他種的因果,如果不是他放任姬冰亂來,南淨雪也不會被逼成這樣,到頭來還是他這個家主做得不好。
隔了一會,宣青塵才看到宣威,原本要與南淨雪說的溫言暖語,當下全收了起來,面色也變得冰冷。「你來做什麽?」
「我……我只是……」宣威赫然發現自己面對兒子的敵意,竟不知道該如何緩和。「我只是想來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不需要。」宣青塵冷冷地道。「當初我離開宣家時,并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如今回來自然也沒有其餘身外之物,我自己會處理的。」說完,他便要帶着南淨雪回房,連看都不看宣威一眼。
宣威還想再跟宣青塵相處一會兒,心頭一急,連忙脫口說道:「青塵,今晚晚膳一起在廳裏用吧,我叫人備好你喜歡吃的魚……」
「據我所知,你們宣家大院的家規,兒媳婦是不能一起上桌的吧。」宣青塵輕輕地一摟身旁神情警戒、風聲鶴唳的南淨雪。「淨雪在哪裏吃,我就在哪裏吃。」
他這麽說,無疑打了宣威一記悶棍,諷刺着宣家大院沒人性的家規。既然宣威當初堅持這是宣家數百年來的傳統,放任姬冰利用這些家規排除異己大行其道,那麽現在宣青塵同樣利用這些家規排擠宣威,宣威也只能自己吞下這些苦果。
他老臉一垮,垂下了雙肩,似乎一瞬間老了十歲。他以前自以為是家主,在宣家大院呼風喚雨好不得意,卻從沒發現大院裏的人遵守着那不合理的家規,過得是如何水深火熱,連他自己的兒子媳婦都遭罪。當這些家規用到了他頭上,他才發現過去的那些自以為是,全都是一場幻影,如今的衆叛親離,才是真實的。
宣青塵凝目望了一眼落寞的宣威,卻不發一語,轉身就走。此時他身旁的南淨雪突然止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等一下!」南淨雪從宣青塵懷裏退開,居然回頭向宣威跑去,往他手裏塞了一顆糖果。「這個給你。」
她咧開嘴不自在地對宣威笑了一下,然後很快跑回了宣青塵身邊。由于她方才哭過,紅紅的鼻頭和含淚的眼眶,加上那抹笑容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宣威看了看她,再看向手上的糖果,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有的是濃濃的心酸及愧疚。
說真話,以前的南淨雪他不熟,也從未想過去認識或了解這個他一直不贊同的兒媳婦。回頭仔細一想,南淨雪在宣家大院時雖低調,表現出來的卻也是善良單純,可愛靈慧,只有他這個被利益及謊言蒙蔽了心的老人,看不出她的美好。
南淨雪與宣青塵離開,宣威本能的慢慢跟了上去,但是到了宣青塵的院落外,忽而聽到南淨雪大哭大鬧的聲音,吵着不想住在這個房間,四處都是壞人,這裏的人會害她雲雲,宣青塵似乎好說歹說都安撫不了她。
她那凄慘的哭聲,無疑是在控訴着宣威的失職及無情,讓這個充滿歉意的老人停下了腳步,竟是不敢再向前一步。
光是這些哭聲,就像利刃一樣割着他的心,他不敢親眼看看裏面的情況,怕自己這一身老骨頭會承受不住。
宣青塵回到宣家,馬上一頭栽進工作之中。宣家糧行如今百廢待興,他又要同時合并北方糧會的事務,同時致力于改正宣府一些不合理的規範,幾乎恨不得一天當成兩天用。
不過雖然忙得昏天暗地,但有一件事他天天都會做到,就是無論多晚,他一定會回房與南淨雪小聚片刻。
過去的他就是太輕忽也太不在意,以為南淨雪永遠都會乖乖的待在那裏,所以才會差點失去她。如今他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只要有她在的一天,他再怎麽忙碌都是值得的。
只是,南淨雪顯然無法融入宣家大院,對于大院內的一切依舊無比排斥,以前在富田村一到天亮就忍不住沖出門玩的小丫頭,在宣家大院之中卻只敢躲在房裏,偶爾杏兒要帶她出房門,她就大哭大鬧,覺得四周有人要害她,完全沒有安全感。
所以當晚膳後,宣青塵抽了個空回到房裏,便看到南淨雪臉色蒼白的縮在床角。雖是入睡的時間,但她顯然不是要睡覺,而是她一整天裏都保持着這副模樣,緊張兮兮地盯着周圍。
宣青塵揉了揉額頭問杏兒,「淨雪用膳了嗎?」
杏兒點點頭,難過地道:「少奶奶不願意吃,還打翻了碗,只有下午吃了一塊甜糕。」
宣青塵心頭一揪,深吸一口氣緩和自己難看的臉色,走到床邊坐下,極力用溫和的語氣問道:「淨雪,肚子餓了嗎?」
南淨雪可憐兮兮地點點頭,默默地主動鑽進他的懷裏,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冰冷地方,得到一點溫暖。
宣青塵猛地一拉她的手,把她從床上提起來,接着親手替她披上一件外袍,像是一時興起般笑道:「相公帶你去探險!」
「探險?」聽着像是好玩的事情,南淨雪終于破涕為笑。「好啊好啊,我要去探險!」
宣青塵示意杏兒不必跟來,便假意偷偷地帶南淨雪溜出房門。此時宣家大院之中大多都已經熄燈,護院也開始巡邏了,宣青塵很清楚巡邏的時間及路線,刻意帶南淨雪在院裏繞來繞去,裝出躲避護院巡查的樣子,果然讓那小丫頭咯咯地笑出聲來,都忘了自己排斥這個地方。
「好好玩喔,相公,他們都抓不到我們!」在南淨雪心中,這跟躲貓貓沒兩樣,但又隐約知道這是在做壞事,刺激得很,她可是樂此不疲。
可是這就可憐了那些巡邏的護院、路過的奴仆及宣青塵了。由于帶着南淨雪,要全面躲避是不可能的,這一路他們早就被發現了幾百遍,都是宣青塵在後頭使眼色,衆人才當作沒看到,泰然自若地走過去。甚至遇到宣威回房,宣青塵都是一臉鐵青地搖頭,宣威才抱着複雜的心情視若無睹地離開。
兩人最後悄悄的走到了廚房,宣青塵帶南淨雪溜進去,拿了一個鍋子,和自己的小妻子在米缸偷了些米,還偷偷生火煮起粥來。
「相公,真的不會被看到嗎?」她半蹲在廚房的窗旁,小心翼翼地往外打量着,好像在幫他把風一樣。
「放心,不會被看到的,相公煮甜粥給你吃。」天知道廚房動靜這麽大還升了火,若真沒有人發現,宣家大院幹脆關一關解散算了。不過宣青塵在裏頭坐鎮,前來察看的衆人得了消息,也不會再來打擾夫妻倆,所以南淨雪還兀自沉浸在玩游戲的愉悅中。
宣青塵在富田村時早練就一身好手藝,動作幹淨俐落,已經能夠煮出一鍋又香又滑又不焦的粥品了。在米粒煮得差不多時,他撒下了一把糖,大功告成!
他盛了一碗給南淨雪,她早就餓翻天了,顧不得燙就要一口喝下,他連忙攔住,好氣又好笑地替她吹涼。她邊吃着,一邊還會喂他一口,夫妻倆蹲在廚房裏偷吃東西,一點主公主母的形象都沒有,心中卻都感到無比的溫馨幸福。
終于偷吃完了,宣青塵又帶南淨雪繞回房中,這一路自然又像來時一般,閃開了許多護院,而此時已夜黑風高,幾乎沒有經過的奴仆,讓這夜路走來更是刺激好玩。
回房後,南淨雪真的累了,難得地沒有吵鬧就乖乖躺下,但在宣青塵安撫好她又要回書房處理公事時,她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又是一臉泫然欲泣。
「相公……」她沒有說什麽,光是那一臉被他遺棄似的無辜可憐樣,就足夠讓宣青塵心軟投降了。
「好好好,相公陪你睡。」他想了想,無奈地也躺在她身旁,讓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
或許是他的心跳聲給了南淨雪很大的安全感,不一會兒,他就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知道她應當已然睡熟。
于是,他小心地移開她的身子,随即塞了一個枕頭到她懷裏,然後才悄悄地由床上起身,留戀的看了她的睡顏一眼後默默的離開了房間,繼續那無窮無盡的工作。
待到房裏已聽不到宣青塵的腳步聲,南淨雪才突然雙眼大睜,看到懷裏的枕頭,整個人坐了起來,嘴兒一扁又想哭了。然而他先前帶她探險的效應猶在,再加上她想到宣青塵離開時那小心謹慎的反應,她忍住了哭聲,只是苦着一張小臉流淚。
相公為什麽又跑掉了呢?他都不用睡覺的嗎?南淨雪偏着頭,邊無聲哭着邊思索着這個問題。像她現在其實已經好想睡了,光是這樣撐着就覺得好累,相公又是怎麽撐住的呢?
此時杏兒聽到動靜由外間踏了進來,見到南淨雪果然醒了,正坐在床上流眼淚,不忍之下也不由深深一嘆,來到她的身邊。
「少奶奶,雖然你應該聽不懂,但有些話杏兒實在是不吐不快。」杏兒深深地望着南淨雪。
「你還記得你自己以前和少爺在宣家大院的事嗎?」杏兒像是說故事一般,把南淨雪從過門開始,直至她躲避王霸天而逃,吃下了忘憂丹,以至于在富田村的生活等等,全部串起來告訴了她,之後才幽幽勸道:「以前少奶奶就是因為太懦弱,在宣家才會被欺負,其實有少爺頂在後面,你根本不用怕什麽的。」
見南淨雪整個人被她的故事吸引,仿佛似懂非懂,杏兒微笑道:「你想和少爺永遠在一起嗎?」
南淨雪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就對了,少爺注定是個不凡的人,由他孑然一身到富田村後,猶能闖出一番事業就能知道。少奶奶你是他的妻子,如果你無法站在少爺身邊,就會一直活在以前那種自卑無依的日子裏。你想讓別人承認你的身分,就要勇敢面對這一切,而不是一直逃避。」
杏兒語氣并不重,甚至稱得上是溫柔的勸告,但南淨雪的臉色卻是一變再變,只是不知她究竟聽懂多少。
說到這裏,杏兒語氣一轉,變得有些感慨,又有些微妙。「少爺一回府後就一直忙碌,從沒停過,其實每天少爺來看你,都是百忙之中抽空來的,等你入睡之後,他再回書房工作,如此沉重的負擔及勞累,都不知道少爺的身體撐不撐得住。
就像今天為了哄少奶奶用膳和睡覺,少爺還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陪你玩游戲,這段時間如果他能拿來休息有多好?少奶奶,你能了解少爺的苦心嗎?多希望你能懂事一點,少爺也不用那麽辛苦了……」
其實南淨雪并不知道,兩人同樣是貧苦出身,杏兒有多麽羨慕她有個這麽呵護、深愛她的丈夫,甚至願意為她抛棄家業,更不嫌棄她變得癡傻,加上宣青塵又相貌堂堂,能力卓越,要說杏兒不傾心于他實在是自欺欺人。
可是對于杏兒來說,南淨雪對她的恩情及友情更是淩駕一切,她很喜歡及慶幸自己的女主人如此善良單純,也從不把她當成下人,這種情操在家規森嚴的宣家大院更是可貴,尤其當她在宣家大院裏被姬秀月鞭打,南淨雪用身體保護她的那一刻,她就決定對南淨雪一輩子忠誠不二。
所以她掐滅了對宣青塵的那一絲遐想,全心全意地協助他們夫妻圓滿幸福,這也是她一個小婢女能得到的最大欣慰。
南淨雪靜靜聽着,兩條眉毛也慢慢的往中間攏緊,仿佛一下接受太多訊息,一時間無法承受。
最後,她放棄了思考,一臉無辜地對着杏兒說道:「杏兒,我要睡覺了。」
或許換了別人,還會怪罪南淨雪怎麽這麽不懂事,聽到自己丈夫如此勞碌付出,她居然雲淡風輕地說要睡覺,然而杏兒卻不這麽想,她太了解南淨雪了,因此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