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
那天傍晚,刑部官員帶着官兵如狼似虎的闖進孔家,先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翻箱倒箧的亂搜一通,接着便直接将二叔與孔廷禮、孔廷宜父子三人,與孔廷瑾一共四個人一道押下帶走了。
孔老太夫人顏氏得知此事之後,當場昏了過去。二房太太童氏在震驚過後,開始呼天搶地的喊着冤枉,喊着他們是被陷害的,最後見夫婿與兒子皆被押走後,她也不支的哭昏了過去。
小一輩的二房大奶奶李氏則是面無血色的護着孩子們,驚懼而惶恐,但仍勉強的做了全家的主心骨,安撫小的,照顧老的。至于二奶奶施氏,卻是像瘋了似的哈哈大笑,落井下石的大叫着活該,最後讓大奶奶李氏命婆子将她押送回房。
相對于主家那邊的一片慌亂與紊亂,侍郎府這邊卻異常的平和,前來搜證的官員與官兵完全不敢在冷峻嚴肅的孔廷瑾侍郎大人面前嚣張跋扈,即使他現在犯了事,恐将淪為罪臣,但他平日完全秉公處理、鐵面無私的形象實在是太過強大了,所以根本沒人敢真正的放肆得罪他。
也因此,當官兵們得知坐在正房中呆若木雞的侍郎夫人已成了下堂妻後,他們頓時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好。
孔侍郎寵妻是京城裏衆所周知的事,如今孔家犯了事,孔侍郎卻休了妻,呆子也知道他這是在保全他的夫人,因為只要休離了就不再是孔家人,自然也與謀逆罪無關,更不必查封當初她嫁入孔家時所帶來的嫁妝。孔侍郎果然不愧為寵妻孔侍郎。
不過即使大夥都知道這個原由,卻也沒有一個人膽敢多說什麽或做什麽,迅速而仔細的将侍郎府搜了一遍之後,按照上頭下達的命令押走孔侍郎大人之後,便收隊離開。
官兵走後,不管是孔家主家那邊或是侍郎府這邊,全都是一片人心惶惶。
就在此時,大奶奶李氏匆匆穿過兩府間的月門前來找這位堂嫂商議,怎知得到的響應竟是——
「對不住了,主家大奶奶,我現在已不是孔家人,孔大人已經與我和離。」羅蕙心面無表情的對她說。
「你說什麽?!」李氏驚吓的大叫出聲。
「孔大人已與我和離。」羅蕙心再次說道。「所以,對不住,我正要準備離開這兒。大人在休書上寫着,允諾會将嫁妝全數退還給我,所以還要麻煩大奶奶找個時間将我當初嫁妝單子上的東西整理一下,我再找時間叫人來将東西擡回去。麻煩你了。告辭。」說完,她站起身來,就這麽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李氏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聲叫道。
羅蕙心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你真要這樣一走了之?」李氏目不轉睛的盯着她問,不相信她真會走、真敢走。「孔家現在是什麽情況你一定比我還要了解,在這種情況下你若離開,你應該知道以後大家會怎麽說你。」
「我知道,會說我薄情寡義,說我冷血無情,說我鐵石心腸,只能共富貴,不能共患難。」羅蕙心平靜地點頭道。
「那你還要走?」李氏瞠眼看她,覺得不可思議。女子的名聲與名節大過一切,她這樣離開,以後要怎麽面對衆人的目光與指責,得面對多少風言風語她可知道?
「這是大人的希望。」羅蕙心平心靜氣的看着她說。
李氏不由自主的呆了一下,問:「這是大堂兄的希望嗎?」
「是的。」
看着她,李氏的神情變得很複雜,先是不解疑惑,而後恍然大悟,之後羨慕嫉妒,最後卻是感嘆釋懷與佩服。「你們夫妻倆果然是鹣鲽情深,寵妻孔侍郎果然是名不虛傳。」
羅蕙心想對她微笑卻笑不出來。「我要走了。」
「你們恨着二房吧?」李氏驀然沖口道。
羅蕙心剛轉過身,原本要擡起的腳瞬間像是在地上紮了根般的動不了。她緩緩地回轉過身來,有些驚訝的看向李氏,沒想過李氏會将這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戳破。
李氏朝她苦笑了一下,然後帶着些許慚愧的表情低下頭,猶豫地開口道:「我知道公爹和婆母對大堂兄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廷禮與我,身為兒子與媳婦的我們卻是無可奈何,因為有些事不是我們反對或說了,長輩們就會聽的,所以……真的很對不起。」
羅蕙心沉默了一下,才平靜的開口對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卻無法原諒你們,因為有權決定是否要原諒你們的只有大人而已。我該走了。」
「堂嫂!」李氏再度出聲将她喚住。
羅蕙心開始有些不耐煩,她此刻的心情不會比孔家任何一個人好,只有更差而已。李氏的糾糾纏纏真的讓她很想大發火。
「這是最後一個問題,我只問這個問題,之後就不會再煩嫂子了。」似乎看出她的不耐煩,李氏迅速的說道,滿臉懇切與懇求的神情。
羅蕙心有些心軟,按下火氣點頭道:「你說。」
「堂嫂,你……大人有沒有跟你提過廷禮他、他會怎麽樣?」一提到夫婿,李氏便忍不住淚如雨下。「夫君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一門心思都在家裏的布莊絲綢生意上,我可以用這一條命——不,用我們這一房所有人的命保證,廷禮他真的是無辜的啊。」
要說無辜,我家大人比任何人都無辜!羅蕙心差點爆出口,還好最後還是強忍了下來。
而且平心而論,孔廷禮的确是孔家二房中唯一好的,就連厭惡二房的相公提到這位大堂弟,面色都會不由自主的變得緩和起來。
「大人說大堂弟應該會無罪釋放,但孔家這個謀逆罪是躲不過的,可能會有抄家的命運。」她坦白的對李氏說。
李氏頓時喜極而泣的大哭出聲,然後邊哭邊說:「只要人沒事就好,只要人沒事就好,嗚……」
羅蕙心嘆息的看了她一眼,對她說:「以後孔家就靠你們夫妻倆了,自個兒保重。我走了。」說完,她轉身走,就在她跨出廳門時,聽見李氏的聲音迫切的從後方響起。
李氏說:「我會立刻動手整理堂嫂你的嫁妝,三天——不,只要兩天的時間,後天早上你便可以派人來将你的嫁妝擡回去。」
羅蕙心略微沉默了一下,才應聲道:「我知道了,後天早上我會派人過來。」
她沒有回頭,但卻好像能看見李氏猛然松了一口大氣的感覺。
她知道後天早上,當她派人來将她的嫁妝擡回去時,她的嫁妝單子上一定會多出許多不屬于她嫁妝的東西混雜在其中。但是這個忙她卻不能不幫,不為別的,光為了太夫人她就得幫。她只希望李氏別做得太過分就好了,否則就別怪她翻臉無情不幫這個忙了。
相公,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對不對?別太晚回來了,我等你,和咱們的孩子一起——等你回來。
七皇子因謀逆而被囚禁,京城之中涉及此事者衆,孔家也只是其中的小蝦米之一罷了,若不是孔家之中有一位孔侍郎的話,孔家的涉案根本激不起任何一絲漣漪。
孔家被抄家了,關系者孔家二房老爺及其嫡次子被判了勞改,送到西山去挖煤礦去了,表現良好的話三、五年應該就可以放回來了,表現不好的話,那可就有得熬了。
孔家還有另一位關系者,也是謀逆案最受關注的相關人士之一的孔侍郎,因罪證不足,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被削官充軍。不過孔侍郎的博學多才是衆所周知之事,故有人揣測此判決絕對是皇上惜才,想讓他到邊關軍中去立功,等立了功名之後再召他回朝廷,繼續為朝廷與國家盡力。
不管如何,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這是所有對孔侍郎有所期待與關心的人心中所想的。
但是有人希望他好,自然也會有人希望他死了,尤其是那些之前因他而被降職、削官,對他心懷怨恨之人,以及深怕他在軍中立功歸來,再次獲得皇上信任與倚重,成為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刀的貪官污吏們。
于是,在孔廷瑾被押送往邊關的途中,他不斷地遭受到襲擊、暗殺、毒殺,幾度險象環生,差點命喪黃泉的消息傳回京城時,關心者無不怒不可抑,更加憂心不已。只是在押送途中就遇到了這麽多事,到了軍中之後呢?沒了那些押解的官兵保護,孔廷瑾還能平安無事的待在軍中直到立功歸來嗎?
這些人的擔心不是沒理由的,畢竟朝中利益關系複雜,是敵是友很難界定,今日是朋友,明日變敵人的例子比比皆是。俗話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孔廷瑾的生命安全真的很讓人憂心啊。
果然,三個月後從邊關傳來惡耗,罪人孔廷瑾在一次敵軍突襲軍營時,不敵,被敵軍斬殺,身亡。
消息傳回孔家人現今居住的小院落,因遭逢孔家遽變便一直卧病在床的孔老太夫人受不了這個打擊,當天晚上就走了,其餘的孔家人則是沉默以對,靜靜地替老太夫人辦了喪事之後,靜靜地過着低調的生活,再沒有人提起有關孔家大房孔廷瑾的事。
比起孔家人的反應,有心人士更在意與關注的是孔廷瑾的下堂妻羅氏的反應,因為就在孔廷瑾被判充軍押解離京之後不久,人們便發現下堂妻羅氏的肚子竟一天天的大了起來,她竟然懷了孔廷瑾的孩子!
世人皆知孔侍郎寵妻,孔家遭變,孔侍郎休妻,這其間的原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哪會像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長舌婦那般愚蠢無知,胡亂猜測,四處造謠。
所以羅氏的反應才是重點。
那些疑心重的人總懷疑這消息的真僞,心想着如果孔廷瑾沒死,以他寵妻愛妻的程度,肯定會想辦法傳消息給有孕在身的下堂妻羅氏,讓她小心保重身子。
羅氏聽聞此惡耗時,沒有意外的直接昏了過去,之後便有如心死般的纏綿病榻之上,連她的「巧手蕙心坊」都置之不理,若非有其徒弟小湘姑娘一肩扛起鋪子裏的所有事,那糕餅鋪八成已經垮了。
不過為了腹中的胎兒,羅氏終究還是挺了過來,只是整個人消瘦得驚人,若非她那個肚子也大得驚人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她是位再過一個多月就要臨盆的孕婦。
夫死的打擊終究是太大了,孩子未足月便因母體狀況不佳而早産,若非「施記」的施老太爺前些日子因病結識了宮裏的太醫,央請了太醫與宮裏助産經驗豐富的嬷嬷前來救命,羅氏恐遭香消玉殒,留下一屍三命的慘劇。
羅氏為已故的孔侍郎生了一對雙生子,母子三人在産後皆相當的虛弱,但至少平安的活了下來。剛正不阿、正氣凜然的孔侍郎終于有了後嗣,也算是老天有眼,是老天對他天妒英才,英年早逝的垂憐與補償吧?
有了兒子的寄托之後,羅氏為母則強的終于振作了起來,除了将自個兒的身子養好,專心養育兩個兒子之外,也恢複了對制作糕點的熱忱,用心的經營她的糕餅鋪,生活平靜且忙碌。
歲月就這麽匆匆的流逝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而有心人士的懷疑也随着時間的流逝一天比一天減少,一月比一月釋疑,一年比一年淡忘,終至不再注意,完全遺忘。
其實更正确的說法是,那些人早已無多餘的閑功夫去注意這孤兒寡母仨人,因為儲位之争在去年年底太子薨逝之後,即已進入白熱化階段,除了夭折的二皇子,還有被囚的七皇子外,餘下的五位皇子已經鬥得你死我活了。
大齊王朝承景三十一年十月,太子薨逝,舉國哀悼,追封為端王。
承景三十二年四月,端王已逝半年,太子之位懸而未決,有資格角逐儲位的皇子們個個為此明争暗鬥,其中呼聲較高的當屬三皇子與六皇子。
身為大皇子的端王已逝,二皇子小時便已夭折,如今的三皇子在保守派的支持下自是最有資格的,因為自古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因而有不少人支持三皇子上位。
有支持者,自然也有反對者。
反對派認為儲君事仍關系到江山社稷,該以立賢為優先選擇,因為賢君才能令國家富強,百姓安康,江山永固。謙恭仁孝的六皇子便是孝賢者的代表。餘下有資格争儲的四皇子、五皇子和八皇子自然也不甘示弱,紛紛想辦法拉攏朝中各派勢力人馬的支持,為其說話,因而朝堂上每每提到立太子之事便吵鬧不休,搞得龍椅上的皇上怏怏不樂,最後不了了之。
儲位之争與皇親貴胄、世家名門有關,因為家族興亡得看自己所站的隊伍能否得勝,倘若不幸敗北,未來就得夾着尾巴過日子了。
但是這等國家大事卻與平民百姓沒啥關系,因為不管誰當上太子或是皇帝,他們這些小老百民一樣得為了糊口飯吃,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所以,不管那些皇子們如何明争暗鬥,其下各自支持的勢力又是如何互相陷害掐鬥,早已變回小老百姓的羅蕙心的生活都沒什麽改變,每天守着她的小院落養育着兩個兒子,同時經營着她的「巧手蕙心坊」為生活與夢想打拚,踏實的過着屬于他們一家人的平靜小生活。
她的兒子已經兩歲多了,乳名平平、安安。
「師傅,我回來了。小平平、小安安,有沒有想師姊啊?」
傍晚時分,在作坊忙了一天歸來的小湘照常先往師傅的院子鑽了進去,向師傅問安的同時順便逗逗師傅那兩個可愛的雙胞胎,對這兩個小兄弟,她簡直就是愛不釋手。
「想師姊。」小平平奶聲奶氣的點頭答道。
「安安也有想,安安也有想。」與哥哥一起坐在羅漢榻上玩,晚哥哥一步回答的小安安不甘寂寞的重複道。
小湘聞言開心不已的張開雙手,瞬間将兩兄弟全攬進懷中,低頭一人給了他們一個香吻,說:「平平安安最乖了,好乖、好乖,師姊也想你們,每天都好想你們喔。」說着忍不住又親了起來。
「奇怪,同樣的戲碼他們三個天天演怎麽都不煩,我都看得好膩了說。」羅蕙心在一旁翻着白眼道,逗得屋裏的其它人都笑了起來。
與孔廷瑾和離之後,羅蕙心只回娘家暫住了幾天,便在京城裏買了這個三進的合院居住,跟她同住的除了徒弟小湘外,還有雲彩和雲虹這兩個陪嫁丫鬟,以及玉兒和雪兒這兩位當初孔廷瑾為保護她,拜托葛都尉幫她找來的兩名女護衛。至于院裏的門房、粗使婆子和幾個雜役都是安定下來之後才找來的,原本孔家的那些下人随着抄家早不屬于他們。
開始時,爹娘并不同意她住在京城,希望她能遠離這個傷心之地與是非之地愈遠愈好,但她拿經營鋪子為由與他們争辯,在二比一抗議無效的情況之下,她只好和盤托出她有孕在身,以及孔廷瑾與她和離完全是為了保護她之事,所以她必須要回到京城去等他回來,她對他承諾過。
爹娘聽後頓時無言,一家三口只能相對淚流。
爹娘不放心她一個人,便與她一同搬到京城居住了快兩年的時間,期間陪她歷經了孔廷瑾被判充軍後押解離京,從軍中傳來身死惡耗,以及她的早産等等磨難,直到年初因弟弟入學之事這才不得不搬回鎮上去住。
爹說:「京城裏的學堂不是不好,只是不适合你弟弟。」
她明白爹的意思,像羅家這種子孫凋零、家道中落的小戶,想讓弟弟天養在京城這個充滿貴族子弟的地方入學不是不能,只是進了學堂之後,沒有任何身家背景可倚靠的天養多半會被人欺負與瞧不起,與其在這樣受幹擾的環境下讀書,還不如讓他回小鎮的學堂去讀,至少在小鎮裏的學堂還能心無旁骛些。
她同意爹的看法,只是末了忍不住嘆了一句,「如果他姊夫在的話,也就不會有這種問題了。」
爹和娘聞言頓時都變了臉,因為他們最不愛的便是聽女兒提起已逝女婿的事徒惹傷心。
但是她真的不傷心啊,只是這話說出來卻是沒有人願意相信她。
她不傷心是因為她相信相公并沒有死,相信他仍好好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到她和兒子們的身邊,兌現他的承諾,所以她真的不傷心。
同樣的,沒有人願意相信她的相信。
那年突聞他的死訊,她傷心欲絕到幾乎想跟着他去死,絕望到連肚子裏的孩子都顧不了。反正沒了他的庇護,他們孤兒寡母活在這世上也只會被欺淩而已,更別提她還頂着一個無情無義的惡名,她又怎麽忍心将孩子生下來,讓他在這樣一個環境與壓力下長大呢?所以與其将孩子生下來陪她受苦受難,不如讓他重新投胎,也許下一回能夠投個富貴的好人家。
她絕望那時,不管是爹娘的哀求,徒兒小湘或丫鬟雲彩、雲虹的請求安撫對她都無用,她心如死灰,沒半點求生意志,直到玉兒和雪兒第一次逾越了她們所扮演的丫鬟角色,對她冷嘲熱諷了一頓,她這才猛然驚醒,驚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玉兒和雪兒是相公請來保護她的人,連她們的月俸都不與她支領,倘若相公真出了什麽事,已不在這世上了,那麽這兩位大內高手又怎會繼續待在她身邊保護她呢?根本就沒道理啊!除非、除非是她的相公沒事!
「他還活着對不對?他沒有死對不對?」那時虛弱得全身無力的她不知從哪裏冒出巨大的力氣,緊緊地抓着雪兒的手問道。
雪兒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卻不疾不徐的開口對她說:「好好的、平安的把孩子生下來才是你現今該做的事,其它的事根本不需要你擔心。」
于是她哭了,那天狠狠地大哭了一場,從此之後她便沒再為他掉過一滴淚水,因為她知道他還活着。
孩子的早産是老天對她不信任他的懲罰,因為就在他被押解到邊關之前,她去牢裏見過他一面,那時他曾經對她說過這麽一席話。
他說:「你要相信我,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會回到你身邊。一定要相信我,不管任何事,懂嗎?」
她就是一個儍瓜,一個笨蛋,竟然連他如此明顯的暗示都沒聽出來,白傷心一場就算了,竟然還差點害死了自個兒與孩子。
因為不甘心,所以她才拚命的将孩子生下來,拚了命的保住一口氣,掙紮的活下來。因為她不想在死後還得遭他怨恨一生一世,說她欺騙了他,明明說好了會帶着孩子一起等他回來,結果卻沒有做到。
幸好她活下來了,兒子們也都平安無事,否則她真的是死也不會瞑目。
現在,她正遵守對他的承諾,帶着他們的兒子一起等他回來,不管要等幾年,她都會繼續等下去,一直到他回來為止。
「師傅,您是嫉妒我們三個人感情好吧?」小湘坐在羅漢榻上抱着平平安安,笑咪咪的對她說。
「嫉妒?」羅蕙心似笑非笑的瞄了她一眼,然後故意對着兒子問道:「平平安安,告訴娘,你們比較喜歡娘呢,還是喜歡你們師姊?」
「平平(安安)喜歡娘。」
兩個小家夥毫不猶豫異口同聲的大聲答道,差點沒把還抱着他們的小湘給氣得吐血,憤憤不平的瞪着這兩個反水的小家夥抗議道:「你們倆也太不道義了吧?剛剛不是還說想師姊嗎?」
「小湘姑娘,你跟兩個才兩歲多的小娃娃說什麽道義啊,小少爺哪裏聽得懂?」同樣坐在羅漢榻上的雪兒忍不住失笑道。
「聽不懂道義是嗎?那沒關系,這個總聽得懂、看得懂吧?」小湘說着突然就像變戲法般的不知從哪兒變出兩支糖葫蘆,在小平平與小安安面前晃了晃,引誘的說:「小平平、小安安喜歡師姊還是喜歡娘啊?喜歡師姊就有糖葫蘆吃喔。」
「小湘姑娘,你這樣太卑鄙了。」坐在主子身邊幫主子做事的雲虹忍不住為主子發出不平的抗議。
小湘微擡下巴,露出一副那又怎樣的得意表情。
羅蕙心看了她一眼,緩慢地開口對兒子說:「平平安安,你們若喜歡師姊的話,晚上就跟師姊睡喔,不能跟娘睡,因為你們比較喜歡師姊。」
「不要,我要跟娘睡。」
「我也要跟娘睡。」
小平平和小安安立刻叫道,兩兄弟還手腳并用的爬下羅漢榻,咚咚咚的跑向娘親,一人撲抱住娘的一條腿,奶聲奶氣,一人一句的撒嬌賣乖。
「平平最喜歡娘了。」
「安安也最喜歡娘了。」
「娘香香。」
「娘軟軟。」
「要跟娘睡。」
「跟娘睡,不跟師姊睡。」
小湘一整個目瞪口呆,指着那兩個精明的小叛徒說不出話的模樣把大夥都給逗得哈哈大笑,正房裏一片歡樂的氣氛。
看着小湘故作氣嘟嘟的模樣,卻依然掩不住她那清麗秀美的容貌,羅蕙心忽然想起上回李大娘來探望女兒時,私底下對她的請托。
不知不覺的,小湘竟也跟了她六、七年的時間,轉眼竟已到了該論及婚嫁的年紀了,想當初她剛來時痩痩小小的,雖已九歲,身高卻不及她肩膀,而今卻已高過了她,真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啊。
「小湘,你今年也十五歲了吧?對自己的未來有沒有什麽想法?」她開口道。
「什麽想法?」小湘被師傅突如其來又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愣一愣的,眨了眨眼,疑惑的問:「師傅,什麽意思啊?」
「嫁人的意思。」羅蕙心笑咪咪的看着她,原以為小湘聽了之後會露出害羞的表情,怎知她卻一臉平靜的回視着她,然後搖了搖頭。
「師傅,我不嫁。」小湘堅定的說。
「什麽?」她驚愕的瞠眼叫道。
「我不嫁。」小湘再度堅定道。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羅蕙心蹙眉斥。
「沒有什麽天經地義的事啊,您瞧玉兒姊姊和雪兒姊姊不也至今都沒成親嗎?我看她們這樣也挺好的啊。」說完,小湘轉頭尋找證人道:「雪兒姊姊,你說對不對?」不料——
「我和玉兒的情況不同。」雪兒搖頭說。身為皇室暗地裏訓練出來保護貴女的暗衛,她們又怎麽有機會成親呢?她們這種人的結局只有兩種,一種盡忠而死;另一種便是老了退居後方訓育新一批的女暗衛,直到老死。
「哪裏不同了?還不都是女子?」小湘說。
雪兒搖了搖頭,沒有開口解釋。她們這種人的身分是見光死,不能對外人道的。
「雪兒和玉兒的确和你不同,因為你有爹娘為你擔憂操心。」羅蕙心說。
「沒錯。」雪兒點頭附和。皇室的暗衛多半都是從無父無母的孤兒裏選出來的,沒有家人的牽絆,從小便由皇室将他們養育成人,他們自當也得為皇家奉獻一生。
「師傅放心,我下回回家會與爹娘說清楚的,說了之後他們就不會擔憂操心了。」小湘一臉認真的說。
「小湘!」羅蕙心真被這丫頭給氣到了。「你為什麽不想嫁?說實話!」她生氣的命令道。
「成親之後還可以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的出門做糕點、做生意嗎?難道師傅希望我嫁人之後,就待在後院裏相夫教子嗎?這樣的話,師傅還收我這個徒弟做什麽?」小湘平靜的回答。
羅蕙心倏然皺緊眉頭。「我收你為徒不是為了要讓你為糕餅鋪奉獻一生的,你一樣可以成親生子,過一般——」
「過一般女人的生活?」小湘直接截斷了師傅的話,搖了搖頭說:「能包容妻子在外面抛頭露面的人不多,除非是為了家庭生計逼不得已。但這種人家又怎會不動小心思,要我背叛師傅自個兒開店賺錢呢?所以我不想嫁,像現在這樣永遠陪着師傅和平平安安一起生活到老多好。」
羅蕙心呆愣了一下,瞬間恍然大悟。
「你這個傻瓜,是不是因為想陪在我們母子仨人,才決定不嫁的?」她心頭酸澀的問。
這個傻丫頭!
「不是,其實我是因為太喜歡小平平、小安安了,舍不得與他們分開,所以才決定不嫁的。」小湘笑咪咪的說。
「你這個傻丫頭,你聽我說,我——」羅蕙心正打算想辦法說服這個傻丫頭不必擔心他們母子仨人,怎知雲彩卻忽然從外頭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夫、夫人,夫人!」
「怎麽回事?」羅蕙心皺起眉頭,沉聲道:「先冷靜下來再慢慢說。」雲彩向來不是這麽大驚小怪的人,是什麽事讓她這麽慌亂了起來?
雲彩用力的點頭,又深呼吸了幾下,這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迫不及待的沖口道:「夫人,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
羅蕙心一瞬間便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差點沒把還黏在她腳邊玩耍的平平安安撞倒,還好雪兒眼捷手快,瞬間便将兩兄弟給撈進了懷中。
「你說什麽?他在哪裏?他現在在哪兒?」羅蕙心激動的沖到雲彩面前,一把抓住她着急的追問道,話一說完,也不等雲彩回答她,轉身就想往正房外奔去。他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
「夫人!」雲彩趕緊抓住她,迅速說道:「老爺不是回咱們這兒,老爺是回京城來了。因為外頭的人都在傳、都在說「孔侍郎大人沒有死」、「孔侍郎大人回來了」,是竈房的趙大嬸回來告訴奴婢的,奴婢也還不确定是真是假。」
「不确定的事,你怎麽跟夫人說呢?」與雲彩情同姊妹的雲虹斥責她的魯莽,怕這未經證實的消息根本就是空穴來風會讓夫人空歡喜一場,也怕雲彩事後被責罰。老爺明明都已經死了兩年多了,怎麽可能還會回京城來呢?雲彩這回說話真是太不經大腦了。
「我已讓趙大哥去打聽了。」雲彩轉頭對雲虹說。趙大哥是趙大嬸的兒子,母子倆都在府裏當差。「趙大哥其實也剛從外頭回來,說這件事已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他趕回來就是要回來禀報夫人這件事的。我讓他到外頭去想辦法确認這個傳言的由來和真實性,這才來禀報夫人這件事。」說着她又轉頭對主子說:「夫人,您先坐下來別急,咱們再等等,等有更确切的消息之後再說。」
「不用确認了,我知道是他回來了,一定是他。」羅蕙心搖頭道,堅決想往外走。
「夫人,即使大人真的回來了,剛回來的他也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暫時不會有空回家來的。你先冷靜下來,瞧瞧,平平安安都讓你吓到了。」雪兒開口道。
羅蕙心怔了一下,這才想起了他們的兒子。他回來最想見的應該是從未見過面的兩個兒子,而不是她吧?她怎麽會把兒子,把這麽重要的事給忘了呢?真是個傻瓜。她失笑想着,眼淚卻不由自主的從眼眶裏流落了下來,登時把圍繞在她周圍的丫鬟都吓了一跳,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或安撫她,只能憂心忡忡的望着她。
「夫人……」
「我沒事。」她搖頭道,眼淚卻止不了,不斷地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娘哭哭,安安也要哭。哇哇……」
「哇哇……」
兩個小家夥突然湊起了熱鬧,竟然說哭就哭的放聲大哭了起來,讓羅蕙心整個無言以對加哭笑不得。
雪兒心疼地将放聲大哭的平平抱進懷裏,白了她一眼,怪罪道:「您瞧,都是夫人您害的,好端端的讓小少爺哭成這樣。」
安安則是讓雲虹給抱去安撫。
「這是怎麽了?」剛從外頭走進來的玉兒滿臉疑惑的問道。兩位小少爺平常很乖,很少哭鬧,怎麽這回兩個都哭得驚天動地,這是怎麽了?
「夫人把小少爺給弄哭了。」雪兒告狀道。
玉兒聞言看向夫人,卻見夫人竟然也淚流滿面。她有些傻眼的問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夫人,怎麽您也哭了?」
「外頭有傳言,孔大人回來了。」雪兒告訴她。
玉兒頓時恍然大悟,然後點頭道:「我不久前也聽說了這事,本想出府查探真僞就收到老大傳來他們回來了的訊息。」一頓,她對淚流滿面的夫人柔聲說:「大人得先進宮面聖,沒辦法立刻回府,夫人,您再等等。」
「我等,我等。」羅蕙心淚流不止的點頭道。三年多的時間她都等了,會在乎多等這一些時間嗎?
她轉頭看向仍哭個不停的兒子,淚流不止卻笑容滿面,因為她兌現了對他的承諾,帶着他們的孩子一起等到他回來了,而他也沒有食言,不久之後就會回到他們母子仨人的身邊。
從今以後,他們一家人再也不會分離。
從今以後,他們會兒女成群,也會幸福到老。
從今以後到永遠。
尾聲 幸福到白首
深夜驚聞異響,躺在床上的雪兒猛然睜開眼睛,從床上翻起,竄出廂房,迎面而來的卻是今晚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