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以昏為期

他看着那樣的後背,半晌沒有說話。

她卻全然不知,只是安靜地等候着。

片刻,他終于伸手,将藥膏小心地一點點塗抹在她新的傷口上。一道長長的刀傷,夾在衆多的疤痕中間,猶自滲出細微的血線。這一道傷,是他害她的。

阿寄抿緊了唇,手在胸前握着頭發,雙眸閃爍不定,仿佛不知往何處安厝,便只是注視着榻上的青石鎮子發呆。少年的動作笨拙但輕柔,手指沾着藥膏掃過那些傷疤,有時候力道大了些,她自己尚未動彈,他倒先低低地叫出來。

“抱歉。”他誠心誠意地道。

她将自己的臉又往枕頭裏埋得深了些。

其實早已不疼了,只是癢。

細細密密的癢,從那些細細密密的創口侵入到她的身體中來,她閉了閉眼,竭力地忍耐下去。

忍耐,原該是她最擅長做的事情。

塗好了藥,她的衣衫也被細心地攏了上來,她一手撐着床榻慢慢坐起身,低頭整理自己的衣帶。

身後的人低低地喚了一聲:“阿寄。”

她給衣帶打結的手指微微一顫。

忽而一雙臂膀輕悄悄地從她身後環了過來,少年的手覆住了她的手。她驚得一跳,那衣結又松了,為了避開她的傷口,他并沒有與她靠得很緊,但她仍然感覺到他胸膛的熱度,就貼着她的背,沿着她的脊梁默然攪動着她的血液。寂靜的入夜時分,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在溫熱的喘息裏,嘈雜地鼓動着她的耳膜……她開始懷疑,也許自己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聾人和瞎子,不然的話,她怎會慌亂成這個樣子,好像聽也聽不見了,看也看不見了……

忽然肩窩一沉,是他将下巴擱在了她肩上,微微笑着側頭看她。

“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傷了。”他是笑着說出這句話的。他的笑容燦爛而溫暖,任何一個人見了這樣的笑,對他的話都會深信不疑的。

她一轉頭就撞進他的笑容裏。臉上猝然一紅,又立刻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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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她發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帶着些耍賴的口吻又道:“這回是我的錯,我是……我是特意把藥留在我這兒的。我不知道這傷發作起來會這樣難受……”

她點了點頭,慢慢地轉身,他放開了她,她立刻就下了床。

他看着她匆匆穿鞋,想了想,又道:“不過這都是張迎的主意。”

不遠處正在打掃的張迎突然打了個噴嚏。

***

在阿寄的傷将将要養好的時候,三月初一,鄭嵩信守諾言,将當朝名儒、太傅丁舒派到了安樂公邸來給顧拾講經。

安樂公邸已很久沒有過這樣的人氣了。丁舒一來,先命人給安樂公購置了一架子的經書,又将他案上的用物都換了一過,還在四壁都懸上了些修身養性的字畫。到上課時,他還讓阿寄和張迎都在後頭跟着聽講,乃至于前門的幾個仆婦,來者不拒——

“有教無類。”這丁舒乃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卻精神奕奕,看着一屋子人十分高興,“凡有向學之心者,都可受教成仁。這才是夫子正道嘛!”

在前門守了三年的仆婦都道安樂公是個什麽妖魔鬼怪,待見了真人才發現原來只是個幹幹淨淨的少年而已,既好看,又愛笑,大家也就都願意來親近于他。可是顧拾的目光,卻始終只是追随着角落裏的阿寄。

自從那次給她敷藥之後,她便不曾主動搭理過他了。反而每次他同她說話時,她還要臉紅。他覺得有趣,在夫子講經時總要回頭看她,她有時裝作不理睬,有時會轉過頭去,有時竟然還回瞪他一眼。他便忍不住要笑,拿經書遮了臉,被夫子一戒尺敲下來,衆人便都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每日裏琢磨着猜測着她的心情,這個游戲他已玩了九年,竟然直至今日也不覺得無聊。

好容易等到下了課,師傅告辭,衆人各個散去做自己的事情,顧拾喊住了她:“阿寄。”

她停住步子。

“你……”他頓了頓,“你的傷好了麽?”

她輕輕點了下頭。尚未全好,但也快了,宮裏的藥果真是很靈驗的。

他笑了,“那就好。”一時間似找不着話說,他随手抽了一卷書,“這裏,我看不懂。”

阿寄拿過那書冊,翻了翻,一怔,又合上看了看封面,指給他——“卷四”。

這才開講一個月不到,第一卷尚未講得完,他就拿第四卷來問她?阿寄頗不解,眉頭淡淡地蹙起,眸光裏若含着不盡的煙水朝他睇來。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打哈哈道:“啊,我讀書讀得快……”

這樣的說辭她竟然也信了。轉身回到座位上,她執起筆來給他疏解經義,他不看紙面,卻看着她執筆的手。

他過去從未看過她這樣臨案寫字。說來奇怪,她是個啞巴,可她卻從未想過與他筆談。她好像根本不想與他交談。

她的坐姿很端正,執筆的手很穩,落筆行雲流水并無遲疑。一室靜谧,筆尖“唰唰”擦過纖白的紙張,他瞧了半晌,忽然道:“原來阮太傅說的臨帖的身法是這樣的。”

她的手突然一抖,一滴墨汁濺了上去,不聲不響地暈染開。

他笑起來,道:“你的字這樣好看,你教我好不好?”

阿寄面色現出了些慌張,要站起來卻被他用力往下一拉,一下子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身子摔跌下去——

卻聽見一聲悶哼,她竟是摔在了他的懷裏,擡起頭,就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像一面清澈的湖,又像平靜地懷着暗湧的海,她在裏面看見張皇失措的自己,因為口不能言而愈加混亂不堪的自己。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溫柔地笑了:“你躲什麽呢?我只是一個廢人而已。”

她搖了搖頭。

“不躲了?”他好像有些滿意了,“不躲的話,便給我抱一抱。”

她別過臉去,不掙紮,卻連耳根都紅透了。他将臉埋在她的頸項間用力地一呼吸,陌生的少女的香味裏仿佛藏了一個危險的訊號,引他走到一扇危險的門前——

“姐姐?”張迎忽然探進一個頭來,看到兩人這樣情形驚了一跳,“呀,姐姐摔着了沒?你可是帶着傷的啊!”

“‘姐姐’?”顧拾好看的眉頭微擰,還沒來得及發作,阿寄卻已從他懷中坐了起來,一邊低頭理着衣襟。

她沒有摔着什麽,他都将她接入懷裏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也可能她知道,她只是不願意承認,他那樣寂寞,做什麽都比一個人留在黑暗裏強。

他只是太寂寞了,如此而已。

顧拾躺在地上,心頭亂糟糟的,索性将氣撒在了張迎身上:“你來做什麽?”

“險些忘了。”張迎吐了吐舌頭,“宮裏來人啦。”

張迎跑上來扶着阿寄,顧拾又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她沒事,摔着的人是我。”

阿寄不由得笑了。她朝他淡淡地看過來,柔潤的笑容,像是在包容他的孩子氣,又像是在寬慰他的無明火。他一時間洩了氣,便見她安靜地走了出去。

他總是只能看着她離去的背影。

書案上那一張紙飄飄蕩蕩地落在了地上,字跡一筆一劃,秀麗工整。

“鄭玄《目錄》雲:‘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以名焉。必以昏者,陽往而陰來,日入三商為昏……’”

顧拾側着頭看了片刻,突然一骨碌爬了起來——

他真是随手抽了一卷書,哪曉得就抽中了《士昏禮》!

***

阿寄和張迎走出院外,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柳岑正指揮着幾名兵将守衛在宅邸各處,這時恰回了頭來,看見了阿寄。

阿寄抿了唇。

柳岑走上前來對二人抱拳道:“二位便是安樂公的貼身從人了吧?陛下說眼下安樂公身邊的人變多變雜了,難免守衛也要增加,便從末将的南軍又抽調了一些人馬過來。還請二位擔待了。”

阿寄看着周圍布下的層層守衛,心知他們也不全是柳岑的人,何況還每日一換,這偌大的宅子看似比過去敞開了些,實則是看得更緊了。

張迎小孩子心性,直白地說了出來:“還要加人?我剛來的時候,就覺得這裏守衛也太多了……”

柳岑笑道:“小貴人有所不知,如今鮮卑亂邊,正是非常之時,而況安樂公又是非常之人,總是穩妥些好。”

張迎嘟囔着嘴還未接話,卻聽輕輕的一聲冷哼從身後響起。

他回頭一看,竟然是安樂公,站在了那沒有關上的院門口,狹長的眉眼清豔冷酷,朝他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柳岑微微變色:“這扇門不是應該落鎖的嗎?”

“三月以來,因為丁太傅他們來來去去,這扇門白日裏就時常不鎖了。”張迎解釋道,“我看還是不要落鎖的好……”

“這是你們的失職。”柳岑截斷了他的話,目光卻掃向阿寄。

阿寄默默地走回去,就在顧拾的面前,将那扇院門合上了。

他在門裏,她在門外。她臉上的紅暈甚至還沒有全然褪去,拉上門環的動作卻沒有遲疑。

他的心好像被揪住了,愀然地、不明所以地痛了一瞬。

他看着那扇紅銅大門緩緩地合上,然後聽見了落鎖的聲音。他回轉身,望見一片幽靜的、死寂的花園。

他慢慢走回房中去,突然又大踏步地折返回來,往院中那幹枯的刺槐樹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枯木只是微微地晃動了一下便歸于靜止。他擡起頭,寒冷的陽光從疏枝間刺進眼裏,像刀刃一樣,在那冷冽的深潭中殘忍地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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