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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在一年之間兩次遭逢大亂, 宮婢宦侍們早學成了精, 見風向不對便全都逃了。與那些磨磨蹭蹭心懷僥幸的文臣武将相比, 宮裏的這些最底層的下人卻是最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

厮殺尚未蔓延到掖庭, 而宮外不知何處被人放了火,妖豔的火舌攀上了北方的夜空,映亮了這黑暗的深宮。道路上積冰甚滑, 狂風在夜間大作,摧折宮中幹枯的草木, 仿佛從千萬個看不見的孔竅裏發出縷縷不絕的嗚咽聲。

阿寄一個人沿着牆根, 按着記憶走到了掖庭,冷宮裏尚還有些不明所以的女人, 有的倚着門扉望向她,被暗光映出的臉色白得像鬼。

阿寄加快了腳步小跑着上了臺階,推開了秦笑所在的那一處宮門——

“嘩啦——”

冷風呼嘯着灌了進來,一條白布倏然飛飄到她的眼前。

她睜大了眼睛。

一雙精致的、軟紅色的繡履, 就在她面前三寸之處,飄飄蕩蕩。

她往後跌退兩步, 卻絆倒在門檻上,就這樣癱倒在地,面色慘怛地擡頭看。

秦笑穿了一身明豔而不失端莊的襦裙,面容還上了妝, 一雙眼角微微地上挑,好像還有溫柔的眸光流眄。可是那一道過長的白绫繞過她的脖頸,窒息的痛苦将她的妝容全打碎了, 那張臉……那張臉……

阿寄移開了視線,天邊耀過一道火光,又急促地消滅掉,映出她灰敗如土的臉龐。

“他啊,他不是個溫柔的男人。”記憶裏的秦笑曾含着優雅的令人沉醉的笑,“可惜了我也不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們在一起時,整日整日地都是吵架,吵着吵着又去了床上,下了床便接着吵……”她曾經将手指點着下巴,悵然若失地道,“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揮霍幹淨的……”

“可我原還以為,我可以同他吵一輩子的。”

夕陽的光芒曾經落在這個女人寂寞的眼眸裏。

從此她再也不會笑了,無論是自嘲還是嘲人的笑,無論是迷人還是自迷的笑。

她曾經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卻選擇了最難看的死法。在某一個瞬間,阿寄似乎感到她是安心的。她從此抛卻了這一副塵累的身軀,她從此……可以與那個人,在黃泉底裏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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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寄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凄厲的風聲裏似夾着女人的哭和笑,四百年的深宮不知埋葬了多少這樣的美豔而絕望的魂靈,全在這一夜放出了摧人心肝的聲響。她只覺身體深處仿佛被什麽東西粗魯地翻攪着,跑着跑着便乏了力,一手撐住樹幹便拼命地幹嘔起來。

黑夜仍然無窮無盡,好像是永遠也不會再天亮了一般。

***

阿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未央後殿的。但她畢竟是回來了,因為顧拾交代過的,她要留在這裏等他。

她已經不能幫上他的忙了,那就更加不可以拖他的後腿。

她帶着滿身的疲倦推開了門,床上仍散亂扔着顧拾換下來的吉服。阿寄走過去将這吉服仔細疊好,卻忽然感覺到什麽不對,将手抽出來一看,竟沾了滿手的鮮血!

他……他受傷了?!

阿寄睜大了眼睛,心中好像陡然被撕裂開一個空洞,冷風嘩然灌了進來,令她生出無盡的恐懼。她慌亂地将這件吉服抖開,見那染血的地方正是腰際,玄黑深紅的交界處,腰帶遮住了血跡。

她想起來,就在這裏,半日之前,他還在自己的面前脫了衣裳……而她卻不敢看他……她如果再仔細看上一眼,也許就會發現他腰際的傷口!

又聞得一聲輕響,一件小物事從袖口裏跌落出來掉在了地上,她低頭一看,臉色煞白。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底繡牡丹的香囊。

她抱着這件衣裳奔出了後殿,那條甬道上卻站滿了兵士,明晃晃的刀戟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努力冷靜下來,分辨出這些兵士的紅衣黑甲,應是鐘嶙麾下的北軍,也就是目前聽從顧拾調遣的……

“王妃。”一個領頭的兵士站了出來,為難地道,“殿下吩咐了,請您不要離開這座後殿。”

她只好往後退。卻又見到張迎正急匆匆從甬道上趕來,奔到了阿寄的面前。阿寄捧着那一件吉服正想問他,他卻拽住阿寄的衣袖将她往後殿裏拉。

“郎主不放心,一定要奴婢來看看您。”大冷的天,張迎卻來回地跑出了一身汗,“阿寄姐姐,算奴婢求您,您就別給殿下添麻煩了……”

她蒼白着臉點了點頭。是了,顧拾說了的,不要給他添麻煩,她給他添的麻煩已經是太多、太多了……

“姐姐。”張迎将她推進房中,冷靜了顏色,認真地道,“您不要覺得郎主是一個權欲熏心的人。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您。”

阿寄笑了一下。她應是相信的,可她相不相信,有什麽用呢?

她現在只擔心他的傷勢,便這樣也不可以麽?

“姐姐。”張迎道,“您需要好好地睡一覺。”

***

阿寄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她似乎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裏春光燦爛,小園楊柳中飛出秋千,銀鈴般的笑聲從高牆裏遞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所夢見的人是誰,她甚至沒能看清楚他們的臉。

她有時又會掙紮着醒過來。這房中會有人送來一日三餐,只十分簡陋,擺在案上,不一會兒便涼了。她強撐着吃一些,然後看一會兒書,再沉沉地睡過去。

未央後殿裏的這間小室,連窗戶都沒有,她無法分辨晝夜。又墜入那個夢裏,夢裏的人都是那麽快樂,而她自己的身體卻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了,動彈不得,想呼救,卻發不出絲毫的聲音,只能在稀薄的空氣中拼命地喘息,像一條瀕死的魚——

“阿寄?阿寄?”

有人在低聲喚她,那聲音柔軟,像是纖細的骨骼裏绾着柔韌的絲,令她心中生出脆弱的憐惜。這憐惜令她想起來,自己在這世上還有使命在的,她還要保護一個人,她對父親、對自己、對他,都認真地許下了承諾——

“阿寄,”微微的苦笑,伴着輕輕的咳嗽,“我回來了,你倒是好睡。”

你……你回來了?她皺緊了眉頭,想從夢魇中抽身,鼻端忽而聞見一股不同尋常的血腥味。

一個溫暖的懷抱帶着倦意輕輕地擁住了她,而那血腥味,好像就從……

阿寄猝然睜開了眼。

敞亮的天光剎時刺痛了她的眼。然後她才感覺到少年的懷抱,他的衣襟淩亂地敞開,胸膛上草草地包紮了兩道布條,鮮血不斷地滲出來,殷紅的顏色染透了白布和青衫!

她掙了一掙,顧拾感覺到了,低頭,聲音沙啞:“醒了就好。你就這樣睡了三天嗎?”

三天?她愕然。手撐着床坐起來,長發散亂地披落在枕上,她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裏此刻滿是焦急,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傷口。

他便又笑了。只是這笑的弧度甚輕微,他的長發掩了表情,雙眸微阖,似乎是立刻就要睡去了一般:“我休息片刻便好。外邊局勢未定,我受傷的事,只給你一個人知道。”

他好像在與她分享一個刺激的小秘密,聲音卻愈來愈微弱。她卻渾身都發起抖來,既震驚,又苦痛。

他合上了雙眼,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他的手還握着阿寄的手,俄而慢慢地滑落了下去。她将自己的手一分分地抽了出來,怔怔地坐了很久,忽然披衣而起。

房中的案上放了吃殘的半盒糕點,已然涼了。她将糕點吃完,猶覺腹中饑餓,走到門邊,猶豫了片刻,小心地将門推開一條縫——

卻見這小小的房室之外,仍是站滿了紅衣黑甲的兵士,比他回來之前的守衛更多了!

“……是王妃嗎?”有人忽然發問。

這個陌生的稱呼令阿寄錯了錯神。

喚她的人卻是張迎。彼滿臉焦急地迎了上來,壓低聲音道:“阿寄姐姐,勞駕您同郎主說一聲,我們找到袁先生了!”

***

三日之間,長安城風雲突變。

皇帝顧真被鐘嶙俘虜,丞相孫望卻糾集諸路将領的兵力,在城內與鐘嶙的北軍展開了巷戰。這孫望是個篤信蔔算的老頭,在荊州第一眼見到顧真便看出他有天子命格,從此死心塌地追随于他,此時無論如何都要負隅頑抗。

而與此同時,天光大亮的未央宮北闕上,迎着朝陽展開了一面“靖”字大旗。

旗下的少年身姿挺秀,眉目如畫,眼神泛着金屬般的冷。

他在城頭督戰了整整三日,從晝到夜,不眠不休。三日之後他離開了,而軍心已大定。

因為三日之後,城內惶惶不安的人群中間開始流傳起一個說法:前靖孝沖皇帝臨終之前,曾分別密召了鄭嵩和阮晏,各宣了一道密旨;如今鄭嵩已入了土,而阮晏所獲得的那道密旨,正給阮家孤女作了陪嫁、而遞入了顧拾的手裏。

人心在寒冬的深土下蠢蠢欲動,血流漂杵的喊殺聲還未結束,**的腥氣就再度從這屍山血海之中蒸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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