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個都別想跑
薛二死了。
柚子從裘家趕過去的時候,村民已經圍成了一堵牆。不知道誰說了一聲“柚子來了”,村民就主動讓出一條路。
柚子很快看見了她的二伯。
薛二躺在玉米地上,肥碩的身軀壓倒了一片玉米杆子。他仰躺朝天,雙眼充血,脖子上有道很深的勒痕。
他穿着一件白色馬褂,花點短睡褲,一只腳的腳趾還挂着鞋,另一只不知道去了哪裏。手邊還有一個皮錢包,柚子看了一眼,裏面已經空了。
雖然柚子不喜歡她這個二伯,但在她的心裏,還不至于恨到想他死的程度。
而且奶奶剛過世,二伯又死了,說不難受是假的。
柚子看着,不知道該說什麽。
薛起忽然附耳,說,“你二伯的魂魄不見了。”
柚子猛地回神,掃視一遍周圍,沒有看到他的魂魄。
這說明二伯走的時候,怨氣非常重。
老鬼告訴過她,地府抓人的速度是按照一個人死前的怨氣值來劃分的。
像奶奶那樣壽終正寝沒有怨氣的,允許在人間逗留十天半個月,如果不設牌位通知,地府那還會拖延一段時間,絲毫不急。但鬼魂怨氣值越多,被捕得就越快,免得它們禍害人間,尋人報仇,擾亂人鬼兩界的秩序,這個時候就算沒有設牌位,也會被歸為重點抓捕對象。
二伯昨晚遇害,魂魄現在就不見了蹤影,被抓捕的速度可見有多快。
是誰殺了他,讓他這麽怨恨,死不瞑目?
這時有人急步過來,撥開人群就撲了過來,癱在地上痛哭起來,“弟弟啊——”
薛大哭得一抽一抽,開始只是因為怕昨晚薛二和他有口角的事被傳出去,加上老宅失火燒柚子的事,更怕被人懷疑到自己頭上,所以趕緊來哭一哭。可哭着哭着看見弟弟的死狀,過往的無數美好回憶湧上心頭,就變成真哭了。
哭到最後竟然難過得暈死過去,吓得來陪哭的老婆趕緊跟村人一起送他回家去歇着。
但就算是這樣,村民的議論聲也沒有停下來。
柚子差點被燒死,薛二又死于非命,唯有薛大一家好好的,這實在很難不讓人懷疑。
村主任已經報了警,但今天是端午,路上堵,進村的路也不是特別好走,要趕到還得一段時間。
他讓村裏的幹部把村民驅散,免得破壞現場。不相關的人可以轟走,但親屬就不好勸了。只好陪在一旁,不要讓他們動屍體就好。
柚子看着在一直在旁邊跪坐的二伯娘,更不忍心了。
二伯娘比之前要憔悴很多,本來臉色就不太好,現在更是蒼白。她怔怔看着死去的丈夫,沒有像大伯那樣哭得昏天暗地,只是默不作聲,眼淚卻沒有停過。
這種無聲的哭泣,比哭天搶地更讓人痛心。
“二娘,你回去吧,我在這等警察來。”
二伯娘像是沒聽見,姿勢也沒有變。
柚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站起身時,視線落在二伯穿的鞋子上。
拖鞋有點舊,但鞋底很幹淨。
村主任彎身勸說,“一會警察就來,很快就能抓到兇手了,安姐你就回去吧。”
二伯娘緩緩搖頭,聲音嘶啞低沉,“我要陪着他。”
村主任不好再勸,柚子也有些悵然。
“我來了我來了。”薛立人背着個大藥箱小跑過來,喘氣說,“這田埂小得連電動車都進不來,步子也邁不大,主任你趕緊申請補助把這條路也修了吧。”
村主任說,“就你屁事多,快去看看。”
“欸,好。”
薛立人在屍體一旁放下藥箱,村主任和柚子說了幾句話,半晌沒聽見後面有動靜,往那一瞧,只見薛立人正對着屍體左看右看,那提這拎的,氣得他差點沒上去踹他一腳,“我讓你看看安姐!誰讓你看他!”
“啊?”薛立人回神,“你不是讓我驗屍啊?”
“你以為你是法醫啊,你這是破壞現場,等會警察來了我非得把你供出來不可。”
薛立人吓得舉起雙手,“好好,我走,這就走。”
村主任罵道,“看了人再走。”
薛立人瞧了一眼旁人,抓起藥箱就說,“沒事,注意多喝水,還有防曬,免得中暑。”
說完他就快步離開,生怕主任真踹他,柚子追了上去,“藥叔。”
薛立人應了一聲,說,“節哀啊,雖然你不是很難過的樣子。”
柚子問,“藥叔怎麽知道我不難過?”
“你都沒掉眼淚。”
“可藥叔又怎麽知道我沒掉眼淚,或許我已經哭了好幾輪,眼淚都幹了。”
薛立人“嘿嘿”笑了兩聲,“小臉蛋幹幹淨淨紅撲撲的,眼淚是鹹的,擦了會有痕跡。”
“哦……”
薛立人又說,“雖然你藥叔不是法醫,但你藥叔醫術也不差。”片刻他說,“從屍體上來看,你二伯死亡的時間大概在昨晚11點到1點之間。”
柚子問,“死因是窒息嗎?”
“嗯,你們說話的時候,我大致查看了下,他的身上除了脖子上的勒痕,沒有其他傷口。”
柚子若有所思點點頭。
太陽漸曬,柚子正尋思着要不要去找把傘來,在村口等警察來的村人就跑了過來,說查案的來了。
辦案的人留了人手在現場,又分派了兩個人去做筆錄。
村辦公室有點簡陋,用的還是以前泥磚堆成的一層房子。外表不起眼,裏面倒也幹淨。
而且灰瓦泥磚蓋的房子冬暖夏涼,在外頭曬了半天的柚子進了裏頭,還以為開了空調。
二伯娘已經坐在桌子前,臉曬得有些發紅,兩眼無神。
警官已經拿了紙筆和錄音筆做記錄,問了她幾個問題,二伯娘機械式地回答着。
柚子沒有走過去,屋子不大,在這裏能聽見。
“請問薛先生是幾點出的門,為什麽出門?”
“昨晚他回來的時候是八點,不到九點就關燈睡覺了。迷糊中聽見他起來,說心煩,要去外頭散步,結果就……”二伯娘喉嚨哽咽,說不下去了。
警官明了,安慰兩句,又問,“請問煩心什麽事?”
“大概是……”
二伯娘看看柚子,柚子明了,輕輕點頭。她這才說,“我丈夫一共三兄弟,老頭子有一個大宅子,最近說要拆了修路。但老頭子留了個遺囑,說房子只留給他的小孫女,也就是柚子,其他人沒份。加上昨晚他和他哥嫂吵了一架,回來就說煩。我想是因為這件事,才覺得心煩,于是大晚上去外面散步吧。”
柚子聞聲,立刻擡頭看着她。薛起發現,她的眼神已經變了。
警官一一記錄,問,“請問柚子女士在這嗎?”
柚子站了起來,“我就是。”
到了中午,辦案的人問完話就走了,說是等法醫的鑒定結果出來再過來。
他們一走,二伯娘還要去玉米地裏,村主任說,“人已經被帶去縣裏做檢查了,那沒人。”
什麽屍體什麽法醫什麽屍檢,他一個字眼都不敢提。
二伯娘茫然地看他一眼,還是出了門,村主任趕緊朝柚子使眼色。
柚子立刻跟了上去,她沒有靠近,只是走在她的身後,不遠不近地看着。
一路沉默,薛起跟得都覺得困乏了,“你二伯娘該不會是去殉情吧?”
柚子微微擡了擡眉眼,說,“她才不會。”
二伯娘沒有去哪,直接回了家裏,門口早就有人等在那。
薛大哭暈醒來後,冷靜了很多,和老婆一商量,覺得這件事不做點什麽太吃虧,怕被村裏人唾棄死,于是兩口子趕緊買了一籃子水果,來了弟弟家。
這一見她,就上前噓寒問暖,二伯娘連寒暄都沒說。兩口子碰了張冷臉,也不氣餒,還要跟進去。
二伯娘臉一冷,說,“別進來。”
大伯娘知道她心裏苦,說,“弟妹,你要節哀啊,人死不能複生。還沒吃午飯吧,我去給你做。”
說完要進去,但小鐵門還是沒完全敞開。
薛大說,“弟妹你這個樣子我們也放不下心,要不你上樓休息,我們就坐在一樓陪你。”
二伯娘突然冷笑,“你們是怕村裏人背地裏說你們吧,滾。”
薛大要發火,被老婆一把拽住了胳膊,大伯娘賠笑說,“好好,我們這就走。”
“別走。”
一直安靜的柚子突然開口,盯着堵住門的二伯娘,說,“關于我二伯的死,我有話要說。”
二伯娘疲憊說,“我不想聽。”
柚子說,“哦,那我就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路上說了。”
二伯娘看了看她,終于松了手,讓他們進來。
衆人剛進屋,屋裏就響起了一陣鈴聲,薛大一愣,吓得臉色都變了,“是、是我弟的鈴聲……”
柚子淡聲,“是我打的。”
她挂斷電話,手機鈴聲也停了。
薛二的手機放在客廳茶幾上,屏幕閃爍一下,又黑了。
捂着心口的大伯娘罵道,“好端端地打你二伯的手機做什麽?”
“驗證一個猜想。”柚子說,“我現在可以肯定了。”
“肯定什麽?”
“我二伯……是被人殺死的。”
薛大又氣又覺得好笑,“當然是被人殺死的,難道他還是自殺的。”
柚子搖搖頭,說,“我的意思是,他是被認識的人殺死的,而不是大家說的被陌生人劫殺。”
薛大一愣,“被誰?”
柚子盯向她的二伯娘,說,“她。”
話一落,三人又愣了,就連薛起都有些意外。
不由好奇起來,她怎麽猜出的兇手。
二伯娘看着她,眼裏的無神漸漸變成憤怒,就連薛大兩口子都覺得柚子說的過分,“柚子你怎麽能這麽說,你二娘怎麽可能殺了你二伯。”
柚子不急不慢,繼續說,“你說我二伯是外出散心,那為什麽大晚上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走狹窄的田埂?”
二伯娘搖頭,“我也不知道。”
柚子輕輕一笑,帶着小陰森,帶着小嘲諷,“好吧,就算他真的走了田埂,但那裏離玉米地還有三米遠。也就是說,兇手在他散步的路上殺了他,又扔進了玉米地裏。可玉米地裏沒有拖動的痕跡,說明二伯是被人扛進地裏的。二伯的體重少說有一百八十斤,要想扛起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兇手剛費了那麽大的力氣勒死一個人,為什麽還要特地扛起他,放到三米外的玉米地裏?而不是用更省事的法子直接拖進裏面,又或者……扔路上不管了?”
薛大和大伯娘聽得都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
柚子接着說道,“或許我可以做這樣一個假設,二伯被殺的地方,根本不是路上,而是在別的地方。兇手下意識把人扔到比較隐蔽的地方,這樣可以縮短屍體被發現的時間,也為自己贏得逃回現場、清理現場的時間。”
二伯娘看她,問,“你就單憑這點,就懷疑我是兇手?”
柚子又冷冷一笑,“當然不是。你們想要制造二伯被劫殺的假象,所以留了個錢包在那裏,對吧?”
大伯娘聲音略弱,不太肯定也不太敢反駁,“錢包是空的,确實像被打劫了。”
柚子說,“對,錢包掉落在一旁,錢已經沒了,像是被打劫了對吧,這也是他們想要的效果。但是兇手在殺了人的情況下,還有閑情把錢拿走,留下錢包?這顯然不合理,所以錢包是兇手故意放在他旁邊的。而能夠輕易拿到他留在家裏錢包的人,除了二伯娘你,還能有誰?”
話裏分析得清楚明白,聽得原本離她很近的薛大都往旁邊靜悄悄地挪遠了步子,心都懸了起來。
二伯娘還是搖頭,“我沒有做這些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而且二伯的手機還在家裏。手機上有手電筒功能,如果帶了,那說是去散步也能說得通,但他沒有帶,身邊也沒有遺落手電筒。昨晚沒有月亮,村裏也沒有路燈,二伯說要去散步,可竟然不帶一個照明的東西?”
“他忘了。”
“如果真的忘了,剛出門就該折回來拿,但他沒有。只能說明一件事,他是在家裏被害,然後再被人扛到玉米地抛屍。”
二伯娘說,“這都是你的猜測,你根本不能肯定你二伯沒有離家,或許他的視力特別好,或許他懶得回來拿照明的東西。”
“不,我可以。”柚子盯着她,說,“二伯腳上的拖鞋,鞋底是幹淨的。”
二伯娘微愣,就連薛大都反應過來了,恍然大悟,“村裏都是泥路,要是走到田埂那,鞋底怎麽可能幹幹淨淨。不對,別說走到那,就算是從家裏大門出來,也得髒,所以他根本沒有離開過家裏。”
柚子補充說道,“所以換個說法,二伯是在家裏被害,這裏,就是第一案發現場。”
大伯娘突然覺得氣氛可怕陰沉,驚叫着往丈夫身旁躲。
薛起聽得入神,這個小胖姑娘,當真不簡單。
她明知道他可以幫她,在各種方面上,但她沒有提。
跟他以前碰見的活人完全不同。
他忽然想起進門的時候柚子有事交代自己,彈指之間,人已經消失在屋裏。
許久,二伯娘才開口,聲音依舊不慌不亂,“可是我一個女人,哪裏來的力氣殺你二伯?剛才辦案的警官說了,你二伯身上除了那道勒痕,沒有其他傷口,傷口甚至不雜亂,兇手是一口氣将他勒死的,你覺得我辦得到嗎?”
柚子從話裏聽出了挑釁,此時才覺得她的眼神很可怕,看得她都有些心驚。
大伯娘一想,探頭說,“對啊,你二娘力氣再大也大不過她男人啊,你二伯又胖力氣也大。”
柚子說道,“是啊,所以我最開始說的是,‘你們’。”
薛大聽見這話差點跳起來,“你瞎推理啊,我們沒幹這事!”
柚子說,“我說的‘你們’,不是你和大娘。”
薛大困惑問,“那是誰?”
柚子看向二伯娘,唇角微有譏諷,“二娘,裘四叔做的粽子,好吃嗎?”
二伯娘渾身一震,臉色瞬時變了,跟剛才的淡定模樣,完全不同。
她難以置信地盯着柚子,為什麽——她會知道?
“你血口噴人!”
柚子冷笑,“你就吼吧,我已經讓人去叫他了。要對質,就當面來!”
——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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