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龐牧很快便整理好折子, 将一應事情都詳細寫了,又半點不徇私的給饒文舉和孟徑庭請了功。至于聖人會如何獎賞, 就不是他該關心的事了。

銀屏和娉婷二人又來了平安縣衙一回, 親耳聽了龐牧的準話, 确定趙良與林高一幹主犯必死無疑,兩人當場便抱頭大哭, 對龐牧叩謝不已。

這回過來,兩個姑娘只略施粉黛, 衣裳首飾也都簡樸低調,有種盡洗鉛華的美。

晏驕感慨二人身世,主動出去送了一回。

臨行前,銀屏幾度欲言又止, 上了馬車後, 到底是從車窗探出頭來,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從懷中掏出一份帶着淡淡香氣的信塞到她手中。

“晏姑娘, 勞煩您,勞煩您将此書信轉交與貴衙主簿先生。”

主簿先生……晏驕腦子裏仿佛劈了一個雷。

啥玩意兒?

銀屏略扭捏了下,裏頭的娉婷便捂嘴笑起來, 她臉上緋紅,回身打了小姐妹一下, 又雙目盈盈的對晏驕道:“奴仰慕先生,奈何這殘花敗柳之身難以匹配,便是執筆研磨都辱沒了, 索性也不去讨那嫌。可,可若一聲不吭,這心中又着實放不下,聊作小詞一首……”

時下也頗推崇才子佳人那一套,許多名士身邊紅粉佳人成群屢見不鮮,反而極容易成就一段佳話,銀屏有此念頭不算稀奇。可她明明有意,卻還是毅然選擇離去,倒是難得。

馬車緩緩離去,留下晏驕身心淩亂的立在原地,手中捏着的那封信猶如燙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啊啊啊啊,怎麽辦!

雖說時下風氣如此,可,可她若是交了,會不會破壞偶像家庭幸福?

可若是不交,又覺得對不起銀屏癡心一片……

心中天平左右傾斜的晏驕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給撓禿了,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最後連小白馬都聽得不耐煩,直接揚起尾巴抽了她一下。

晏驕哎呦一聲回過神來,幹脆伸手揉着它的腦袋繼續糾結,“怎麽辦,怎麽辦啊小白!我應該現在就追上去,把信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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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她與銀屏兩人只在城內分別,踟躇間已經到了衙門口,剛一擡頭,好死不死就看見帶着一雙兒女從對門過來的董夫人。

晏驕頓時一個激靈,下意識将書信藏在屁股底下,幹笑着跟對方打招呼。

董夫人:“……”

她表情複雜的往晏驕身下瞄了眼,款款上前,低聲關切道:“可是姑娘小日子來了?若是不便,你且稍等,我去替你取些衣裳遮蓋。”

晏驕一愣,旋即淚流滿面。

夫人,求求您別對我這麽好!我有愧!

正說話間,小八見她遲遲未歸,出門迎接,瞧見她後張嘴就道:“晏姑娘回來啦,哎,你是不是坐着什麽東西了?”

晏驕:“……閉嘴!”

就你眼尖!

董夫人何等玲珑剔透之人?見晏驕面色尴尬,又不敢與自己對視,當即宛然,“你們慢聊,我先”

“夫人且慢!”晏驕又狠狠瞪了小八一眼,硬着頭皮翻身下馬,還不忘将信抓在掌心,磨磨蹭蹭來到董夫人跟前,小聲道,“夫人,實在是我考慮不周,這個,唉。”

如今董夫人已看出端倪,若她繼續隐瞞,反而叫大家生了芥蒂。

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太多管閑事了些,實在混賬!

晏驕心中悔恨不已,恨不得能當場扇自己十個八個耳刮子,誰知董夫人瞥見那信箋外皮纖細袅娜的字跡後,瞬間了然,竟當場笑出了聲。

晏驕:“嗯?”

董夫人痛痛快快笑了一場,面如桃花,實在美的緊。

她擡手輕扶發髻,語帶笑意道:“既是給夫君的,姑娘只管交于他便是,又何苦如此躲閃?”

晏驕簡直要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小心翼翼的問道:“可是,可這”

“你以為我會生氣,又覺得對我不起,是不是?”董夫人笑着看她,反問道。

晏驕乖乖點頭,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後悔不疊,“我,唉,實在是我的不是。”

誰知董夫人又笑了,不僅她笑,猜個八九不離十的小八也跟着哇哇大笑起來,反而襯得晏驕傻乎乎的。

“非我自誇,只是夫君那般人品,諸多女子愛慕不過情理之中。”董夫人笑道,眼波流轉間便是自信,“男子如此,女子亦然。”

晏驕一怔,旋即回過神來,眼睛慢慢睜得溜圓,試探着問道:“夫人您也?”

經常收到請書?!

董夫人竟半點不避諱,大大方方的點了點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匪君子,心向往之,此乃人之常情,有什麽奇怪?”

晏驕發自內心的哇了一聲,心道你們古人真會玩!

大概是跟齊遠混的比較多,小八也深得他真傳,當即大咧咧道:“難不成姑娘家鄉不是這樣?原先大人在外頭打仗時,隔三差五就有大姑娘小媳婦兒的摘了花丢進來哩!偶爾上街,還有大膽的摘了荷包、手帕子劈頭蓋臉的砸……”

不得不說,這個“劈頭蓋臉的砸”形容的真是十分生動,他這麽一說,晏驕腦海中就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龐牧被紅粉胭脂們淹沒的場景……

老實說,一直以來,晏驕都覺得自己這個現代人思維肯定比其他人都開放前衛,可今兒經歷了這一出之後,竟有種落伍的悲涼。

天可憐見,她才剛被古人們集體鄙視了……

她精神恍惚的去了二堂,行屍走肉一般把信交給廖無言,機械的去一旁坐下,直勾勾盯着奮筆疾書的龐牧看。

劈頭蓋臉啊……

龐牧給她看的渾身發毛,“出去一趟這是怎麽了?”

晏驕托着下巴,幽幽嘆了口氣,“聽說,大人在外似乎頗受歡迎。”

廖無言沒忍住笑出聲,随手将看過的信箋丢到火盆中燒了。

龐牧十分尴尬的撓了撓頭,“你別聽他們胡說,老百姓箪食壺漿犒勞大軍倒是常有,我那什麽,誰說的?!”

說到最後,他都有點兒急了。

見他這個樣子,晏驕反而噗嗤笑出聲來,笑眯眯的又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幾回,認真點頭,“大人這樣好,也是應該的。”

龐牧難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卻還是美滋滋的問:“你真覺得好?”

“那是,”晏驕笑的眉眼彎彎,又狠狠沖他比了個大拇指,“大人足有這麽好。”

龐牧就嘿嘿傻笑,摸了摸鼻子,也回了個大拇指,“你也這麽好。”

咱倆都這麽好,可不就是一對兒?

一旁的廖無言看的直搖頭,心道自己果然還是上了年紀吧,如今動不動就覺得牙疼了……

兩人說笑幾句,倒也沒有繼續在這辦公的地方放肆。

晏驕見他們案頭擺放的公文空前海量,便問道:“這次的案子如此棘手,牽涉面又如此之廣,大家有的忙了。”

龐牧點頭,順手揉了揉太陽穴,“這案子雖然結了,可那些吃了神仙粉的人不能放任不管。我已聯絡各地官員,務必将這些人都找到後集中管理,直到他們戒掉。另外,還有這神仙粉,務必要順着林高這條線挖下去,必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更有那吏部侍郎方之安,本是先皇在位時的舊臣,輾轉吏部任職也有三年多了,除了趙良之外,保不齊還有其他狗腿子,這幾年內他收受了多少賄賂?保舉、提拔了多少人?是否還有其他朝廷官員同流合污?都要一一查明,不容有失。”

光是這三件事吧,零零碎碎的公文就是個天文數字,更別提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後續,沒有幾個月絕對忙不完。

晏驕聽後十分感慨,“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縣試了,聽說不少考生都吃了神仙粉,想必要錯過了,真是可惜。”

十數年寒窗苦讀,如今卻連考場都不得進,真是輸得憋屈。

“趙良該殺,可他們也該長個教訓了,”廖無言是過來人,對這些後輩們真是又愛又恨又心疼,語氣難免嚴厲了些,“科舉一事何其嚴謹?多小心都不為過,他們倒好,胡亂出入那等場所,人家随便給點什麽東西,三言兩語糊弄着就吃了,我都替他們臉紅!”

頓了頓,他又恨聲道:“神仙粉,神仙粉,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麽正經東西,躲都來不及,偏這些人上趕着搶來吃,真想兩腿兒一蹬做神仙去?”

龐牧忍不住幫忙分辨道:“唉,讀書人嘛,性子難免純良些,大約他們也沒想到人心會壞到如此境地。”

“是啊,他們想不到,”廖無言餘怒未消道,“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晏驕也道:“吃一塹長一智,經此一役,想必他們日後也會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再不會叫先生失望了。”

廖無言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聞言啼笑皆非道:“什麽叫我失望?我又不是他們的親爹親娘,管的這樣寬!”

晏驕和龐牧嘴上就是是是的應和,私底下又忍不住偷偷交換眼神:您老若不是失望,卻又為何在這裏急的跳腳?真是個嘴硬心軟的。

“你們兩個又在我眼前搗什麽鬼!”廖無言一看這倆人眉來眼去的,直接就給氣笑了,“有話就說!”

“沒有!”晏驕和龐牧熟練地擡頭,異口同聲道,否認的別提多堅決了。

廖無言氣結,才要開口,外頭就有人通報,說馮大夫給氣着了。

龐牧對馮大夫十分敬重,聞言忙叫人請進來。

馮大夫确實給氣着了,而且惹他生氣的正是前幾天還半死不活的衛藍。

“老夫眼見着是老了,說的話也沒人聽,”馮大夫氣鼓鼓的拍着桌子道,“那小子好容易撿回一條命,不說好生休養個一年半載的,今兒才醒了,竟偷偷叫那傻大個兒去找了書來讀!”

龐牧三人面面相觑,才要細細詢問,卻見馮大夫再次拍案而起,這次直接開罵了,“讀讀讀,讀個屁!”

三人:“……”

這就不大好接話了。

馮大夫将桌上茶水一飲而盡,等了半天,發現竟無一人說話,不由越發氣惱,“你們怎麽看?”

晏驕刷的看向龐牧:大人,能者多勞!

廖無言刷的看向龐牧:大人,居高位者合該迎難而上!

龐牧:“……”

備受期待的龐大人憋了半天,這才讪笑道:“那什麽,馮大夫,這人各有志”

話音未落,馮大夫拂袖而起,怒道:“我就知道跟你們這些蠢蛋說不通!”

說罷,拂袖而去。

仨蠢蛋:“……”

說不通,您倒是打從一開始就別說啊!

不過聽馮大夫說起衛藍偷偷看書的事兒,大家都覺得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心過問吧,卻又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但馮大夫的擔心不無道理,衛藍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差,要是不注意休息恐怕落下病根。

晏驕想了下,說:“正好我今兒打算做點滋補的,大家忙了這麽久也都累了,晚上我親自送過去,看能不能借着送飯瞧瞧他的意思。”

龐牧點點頭,“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又要辛苦你了。”

“我有什麽辛苦的?”晏驕失笑,“這回統共才驗了一具屍,我跟郭仵作倆人都有些不夠分的。”

龐牧和廖無言:“……”

還不夠分的……

晏驕是實話實說,壓根兒沒想過這話落到旁人耳朵裏會何等驚悚,只是歡歡喜喜的去了小廚房。

方圓縣衙裏別的好東西沒有,大概是長年累月的腌制酸蘿蔔,那小菜兒倒是一絕。

臨走前,晏驕特意高價跟那頭買了一大罐子,如今正好用上。

單純炖雞鴨不免有些腥膩,尤其衙門裏衆人都是北方人,越發不耐。可若是加上酸蘿蔔,湯汁瞬間清爽了。只是這湯需要的時間比較長,正好中午炖上,晚上吃。

裏頭再加一點紅棗、枸杞之類益氣補血養身的材料,将湯上浮油撇的幹幹淨淨,最後熬到湯汁泛白,哪怕只用這個湯泡飯呢,都能美美的吃上兩大碗了。

前段時間她還用豆腐幹炸了油豆腐泡,将那加了蔥姜蒜蓉的肉餡兒塞進去,用高湯煮到收汁,葷素結合,肥而不膩。

剁肉餡兒的時候,阿苗又聽見動靜過來幫忙,見她要做飯便主動道:“廚房裏有蓮藕呢,聽說是好不容易留到現在的,倒也還算新鮮,粉糯清甜。趙嬸子買多了,一時用不完,若是放到明兒,只怕有些老了呢,姑娘不要一些麽?”

“那敢情好,”晏驕笑道,“你自己去牆角錢罐子裏抓錢去,幫我将趙嬸子用不完的都拿來吧。”

阿苗知道她賬面上走的幹幹淨淨,也不推辭,笑嘻嘻去數了一大把銅錢出來,“趙嬸子生怕浪費了,發狠炖了一大鍋,統共也沒剩下兩斤,這幾十個錢盡夠了。”

不多時,小丫頭果然抱着一大截蓮藕過來,又主動幫忙洗幹淨。

“姑娘,是切片還是剁塊?”

晏驕看了看房梁上挂着的一塊肥嫩好排骨,笑道:“剁大塊。”

粉糯的蓮藕塊跟排骨一并紅燒,細膩綿軟,冬日最好吃不過。

若是沒有蓮藕,用點芋頭也是很好的。

在方圓縣衙一連吃了足足六天酸蘿蔔,晏驕等人都熬得不行,只覺得自己都快成一根蘿蔔了。如今好容易解脫出來,可不得好生補補?

酸蘿蔔老鴨湯,油豆腐釀肉,蓮藕燒排骨,三樣菜都是有葷有素,晏驕又是個實在人,分量十足,衆人都吃的舔嘴抹舌,大呼過瘾。

晏驕将每樣菜都盛了一些,端去給衛藍,大河過來開門,一聞見味道就嘶溜口水,只是不敢動筷子。

“藍藍說,不能白拿白吃人家的東西。”

晏驕笑道:“我正有事兒要求你哩,我那頭用水用柴火極多,偏大家夥兒都忙,我自己又做不來,你若是有空,趕明兒幫我挑水劈柴可好?”

大河聽得滿面紅光,将胸膛拍的啪啪響,“我會做!我做的可好,他們都比不過我!”

說着,又轉過頭去,對衛藍大聲道:“藍藍,我幹活養你!這菜好香,你多多的吃,就好得快!”

衛藍聞言嘆了口氣,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門前,到底沒拒絕這份好意,“多謝姑娘了,只是如今我二人身無長物,不知何以為報。”

大河最聽不得他嘆氣,聞言急道:“我,我會幹活!”

衛藍既感動又好笑,“是,大河最能幹。”

大河就滿足的笑了,又樂颠颠将飯菜端進去。

“衛公子是讀書人,大道理不必我講,”晏驕笑道,“只要人活着,何愁來日沒有報答之日?”

衛藍微怔,沉吟片刻,作了一揖,“姑娘所言甚是,受教了。”

晏驕側身避了半禮,因聞到空氣中隐約有新鮮的墨香,便知道馮大夫所言不虛。

“衛公子還想參加今科縣試?”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道。

衛藍沒想到對方一個照面就識破自己的打算,遲疑片刻,索性也不瞞着。

“此番種種,我只如死過一回,”他慢慢挪到窗邊,怔怔望着窗外青松道,“現在回想起來,以往那些怕當真可笑。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考試麽?”

“如今我心裏便好似憋着一團火,将過去這麽多年的不甘統統燃燒殆盡,若不去試一試,當真死不瞑目。”

“左右距離開考還有将近二十日,我心病已去,總能養個七七八八,既如此,何須再空耗一年時光?”

晏驕回去之後就把衛藍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衆人聽後俱都感慨萬千。

“常言道,不破不立,”龐牧唏噓不已,“若他果然能重新立起來,好歹不算白遭罪。”

倒是廖無言沉默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找人傳話過去,“你且寫一篇文章來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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