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前往府衙的路上, 龐牧始終沒有多話,倒是晏驕忍不住多看了這位立志做貪官卻被逼“從良”的知府大人幾眼。
他不過四十歲上下年紀, 容顏清隽, 面上總帶三分笑, 瞧着倒是一個極和氣的讀書人。
然而人不可貌相,誰能想到這個外表跟廖無言一挂的官兒, 生平志向竟是絕世巨貪……
不曾想孟徑庭竟十分敏銳,很快便回過頭來, 笑容可掬的問道:“姑娘可有什麽事?”
常年從事刑偵相關的人一般都能練就一身處變不驚的本事,晏驕神态自若的撿了個話頭:“才剛我看薛家莊一幹人等氣勢洶洶,不知那是個什麽地方?”
“沿河而居的尋常村落罷了,”孟徑庭笑道, “因是多年前薛家幾個人建的莊子, 薛姓人聚族而居,便這麽叫起來。”
他這種人最擅長察言觀色,不過與平安縣衙衆人寥寥幾次接觸, 便已推斷出晏驕地位非同尋常,早有交好之意。此刻見對方主動開口,巴不得多說幾句, 便又絞盡腦汁想了一回,道:“就是那莊子有些排外, 裏頭的人不大出來,外面的人也不大進去。”
“哦?”他這麽一說,其他人也來了興致, “不知是個什麽緣故?”
“諸位有所不知,薛家莊盛産一種氣味獨特的香料,有凝神靜氣之功效,因價格适中,十分好賣,早年也有不少人試圖混進去偷秘方……到底是人家賴以生存的本錢,警惕些倒也是人之常情。”孟徑庭說道。
晏驕點點頭,“确實如此。”
白寧倒是頗感興趣,“不知是什麽香料?若是好玩,我家去時也帶些做土産。”
圖磬笑的無奈中又帶幾分縱容,“你只是愛玩,多少東西買回去瞧也不多瞧一眼,這會兒卻又弄什麽香料。”
酒香不怕巷子深,若那香料果然出色的很,又豈會一直籍籍無名?只怕白寧買了也是白買。
“聽姑娘口音,應該是京城人士,”孟徑庭亦是笑,“天子腳下彙聚天下奇珍異寶,什麽沒有?這小小香料又哪裏入得了姑娘的眼?不過尋常中等人家拿着玩罷了。”
聽他這麽一說,白寧倒也差不多打消了念頭。
衆人又走了一段,孟徑庭指着前方一條蜿蜒大河道:“此河便是都昌河,近來正值春汛,倒是一番好景象,兩位姑娘若是得空,倒是可以去瞧瞧。”
他是請龐牧過來監督并商議考試事宜的,誰知人家竟帶了兩個大姑娘過來,究竟是什麽目的和動機,他也不敢問……反正哄着沒壞處!
晏驕和白寧聞言,果然打馬上前,手搭涼棚極力眺望,但見流水湯湯,岸邊綠柳成蔭,恰是一番好春景。
她對龐牧笑道:“咱們平安縣多山,可卻沒有這樣成規模的河。”
龐牧本對這個不大感興趣,只是聽她口稱“咱們”,就覺得渾身舒暢,也跟着上前與她并肩,笑着點頭,“确實。”
他順着往下游望去,就見幾處彎道甚是兇險,引得許多浪花翻卷,頗有幾分壯觀,便出聲問道:“春汛兇猛,那裏不會漫過來麽?”
孟徑庭不敢怠慢,忙上前查看一回,确認後才回道:“那幾處只是汛期幾日瞧着水勢大些,過了就好了,且那一帶并無人煙住戶,故而不妨事。倒是幾處支流偶有泛濫,下官也時常留心哩,各處堤防也都年年檢查、加固。”
見龐牧面色和緩,孟徑庭又笑道:“這幾日春汛,不少村落都忙着祭祀,以求夏日水量充沛,不旱不澇,倒也有趣。”
因有孟徑庭不遺餘力的拉話題,衆人這一路走的倒也愉快,不知不覺就到了府衙,孟徑庭又親自引着去了客房。
府衙到底比縣衙氣派多了,又大的多了,龐牧一行人直接得了一個老大的兩進院子,大家都住在一處,既熱鬧又方便。
孟徑庭還對晏驕和白寧道:“稍後拙荊也會過來,兩位姑娘若是有什麽不喜歡的不适應的,可千萬不要客氣,只當在自家是一樣的。”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話都沒說完,外頭小丫頭就通報道:“夫人來了。”
“來來來,兩位姑娘,這”孟徑庭聽罷便笑着轉過身去,介紹的話還沒出口,整個人就僵了。
但見一個中年美婦搖搖擺擺的走來,正是孟徑庭的發妻于夫人。她身邊除了兩個小丫頭之外,另有一位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瞧着穿戴打扮不俗,也不知是個什麽身份。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心中忽然生出那麽一點兒警惕。
孟徑庭的臉色飛快的變了幾遍,快步走到妻子身邊,壓低聲音道:“你怎麽把她帶來了?”
那神秘女子瞧了他一眼,隐約有些怕的樣子,嬌嬌怯怯的喊了聲姐夫。
于夫人将她往身後護了護,也不搭理他,只是兩只眼睛飛快的在平安縣衙一衆男人身上掃來掃去,眼中異彩連連。
沒想到那小小縣衙,竟有這許多人中龍鳳……
于夫人的視線太過露骨,而龐牧等人又都是直覺驚人的,見狀不由眉頭微皺,只是不方便發作罷了。
好在于夫人雖是個沒眼色的,孟徑庭卻一直小心的很,見狀忙從後頭戳了自家夫人一下。
于夫人驟然回神,忙上前問好,又看向晏驕和白寧,略顯遲疑道:“不知哪位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
不是說平安縣衙只有一位姑娘麽?那多出來一個是誰?
這可……不大妙啊。
晏驕對她的第一印象就很不怎麽樣,直接舉了舉手中勘察箱,露齒一笑,“我就是。”
這個時代的人真的很難不被銀光閃閃的合金箱子吸引,饒是于夫人也不能免俗,下意識問了句,“這是?”
晏驕笑的更甜了,“驗屍嗒!”
于夫人和那年輕女子的臉肉眼看見的白了幾分,本能的往後退了兩步。
于夫人不覺有些氣惱,語氣和臉色都不好了,“這裏是堂堂都昌府衙,難不成還會有人闖到這裏來殺人?姑娘也忒小心了些!”
青天白日的,弄了這些玩意兒來作甚!真是晦氣!
晏驕寶貝似的抱着撫摸幾下,歉然道:“不好意思,職業習慣,人在箱在。”
龐牧等人已經快要憋不住笑出聲了。
于夫人又要說話,孟徑庭卻搶在她前頭幹咳幾聲,“好了,這裏沒事了,你先下去吧,龐大人他們趕路也累了。”
快閉嘴吧你!
于夫人卻不怕他,竟直接将那姑娘拉到自己身前,滿臉笑意的對衆人介紹說:“幾位大人,這是我娘家表妹,乳名嬌秀的。”
衆人:“……”
圖磬最是個守禮的,這會兒已經聽不下去了,“夫人慎言。”
哪兒有頭回見面就把個姑娘的乳名往外說的?
嬌秀頓時臊紅了臉,拽着于夫人的衣角哼哼道:“表姐……”
于夫人渾不在意的一擺手,笑道:“這是圖巡檢吧?沒想到你們武人竟也這般多禮。”
圖磬滿面愕然。這不是什麽多禮不多禮的問題啊夫人!
齊遠憋不住道:“夫人,這男男女女的,又都不熟。”
話音未落,就聽于夫人笑道:“說幾句話不就熟了麽?再說,”她看向晏驕和白寧,“這裏不也是有兩位姑娘?一樣的。”
“我們不一樣!”晏驕和白寧異口同聲道,然後分別看向各自家屬。
龐牧和圖磬義無反顧的跨步上前,猶如兩堵牆橫在前頭,于夫人直接就傻了眼。
孟徑庭實在聽不下去了,尴尬萬分的跟龐牧等人賠禮,顧不上于夫人的掙紮,直接給人拖走了。
那嬌秀落在後頭,只覺顏面大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跺了跺腳,到底是跟着姐姐姐夫去了。只是出院門前,還是忍不住扭頭回望,眼中波光潋滟脈脈含情。
平安縣衙衆人……都熟練地看向廖無言。
廖無言被這許多雙眼睛吓了一跳,啼笑皆非,“你們看我做什麽?”
晏驕瞅了龐牧一眼,再看看他,小聲道:“貌似時下女子都偏好先生這樣風流儒雅的。”
廖無言連連告饒,“你可饒了我吧!”
攆嬌秀回房之後,孟徑庭對于夫人拍了桌子,“你,你叫我說什麽好!人家是來辦正事的,你把你表妹叫來算什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嬌秀也這個年紀了還沒個人家,我當姐姐的替她張羅有錯嗎?”于夫人嗆道,旋即又有些喪氣,“之前你不還說那龐縣令沒個家眷,怎的這回又有了?不過應當還沒成親吧?”
“人家有沒有的又與你何幹?”孟徑庭十分崩潰,“你今兒也瞧見了,可算死心了吧?趕緊把人給我送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和緩了關系,保住頭上烏紗,萬萬不能毀在這種小事上!
然而于夫人卻沒聽進去,沉思良久,“做小也成啊!”
孟徑庭忍不住拔高嗓門,“你也得看人家要不要!”
于夫人不高興了,“你什麽意思?我妹子就這麽見不得人?”一撇嘴,“知府夫人的妹子配個縣令,他恁大年紀,嬌秀花兒一樣容貌,綽綽有餘了!”
孟徑庭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突然就後悔之前顧忌顏面,沒把龐牧的底細跟這個蠢婆娘說明白,以至今日險些釀成大禍。
誰知等他三言兩語說完後,于夫人非但沒怕,反而雙目灼灼道:“國公?那豈不更好了?”
若真是國公,別說做小了,就是去他身邊做個添茶倒水的丫頭也好啊!
孟徑庭都沒想到自家夫人有朝一日竟鬼迷心竅到這個地步,苦口婆心道:“你妹子再好,能跟公主比?當年先皇在時,曾想将親生的七公主許給定國公,還是當今知道國公爺打算,親自幫忙拒了的!”
那頭拒了公主的龐大人卻擎着一朵剛摘的小紅花,跟在小仵作屁股後頭讨好,“皇天在上,我可什麽都沒幹吶!你不能不理我。”
晏驕一遍又一遍的擦着光可鑒人的勘察箱,斜眼瞅他,仿佛随時都能從裏頭掏出勺子來給他一下,“啧啧,大人是奇貨可居吶,人在家中坐,佳人送上門!你是沒瞧見,那于夫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摳下來貼在你身上了,哼!”
龐牧索性連人帶箱子一起抱到懷裏,額頭抵着她的,低笑道:“你吃醋?”
晏驕熟練地擰耳朵,哼唧道:“酸死你!”
其實原本她覺得兩個人這麽寧靜祥和慢慢發酵挺好的,可誰知今兒于夫人一出現,她竟陡然間緊張起來。
就好像……有什麽已經打了自己标簽的寶貝被人觊觎了。
這感覺可真不好。
龐牧胸腔中發出愉悅的笑聲,蹭了蹭她的鼻尖,“我不管外頭什麽嬌秀、嬌不秀的,就喜歡咱們驕驕。”
晏驕只覺他呼吸間的熱氣全都噴灑到脖頸間,滾燙一片,分明心裏美滋滋的,嘴上還是不饒人,指尖一下下戳着他的胸膛,“龐大人快別這麽叫,保不齊明兒又秀秀、秀秀的叫別人了。”
龐牧簡直愛死了她這幅小模樣,當即抓住在自己胸前作怪的小手親個不住,又故意湊上去,“這小沒良心的,我倒要嘗嘗你嘴上是不是抹了毒藥,說話這樣毒……”
卻說幾家歡喜幾家愁,薛家莊這裏卻也不平靜。
族長薛永正帶着幾位族老商議祭祀的事,忽那日跟在他身邊的年青人突然闖了進來,氣喘籲籲道:“跑,老三家的婆娘帶着崽子跑了!”
“跑了?”薛永騰地站起來,與衆族老俱都不解道,“祭祀在即,好端端的,她跑什麽?”
年青人愣了下,一拍大腿,這才意識到自己關鍵信息忘了說,“那老三家生的不是兒子,是個賠錢貨!這幾年都是裝的!”
“什麽?!”
一衆族老齊刷刷站了起來,一雙雙昏花的老眼中突然迸發出吓人的光亮,“女娃?!”
“竟然是女娃!”
薛永先是大喜,繼而大怒,當即下令道:“還傻站着做什麽,趕緊給我追!”
天上雲彩翻卷,照的他臉上晦暗不定,莫名多了幾分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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