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害怕
童蔓剛剛過世的那兩年,蘇紫瞳常常整夜整夜地夢到她,她睜着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聲一聲地質問她:“你為什麽不替我報仇?你明知道是誰害我,為什麽不替我報仇?”
即便醒來也是幻覺,耳邊死一般的寂靜,母親死死抓着她的雙手,怨恨的眼神……
她的世界仿佛被割裂,自此一分為二。
一半是仇恨,一半是孺慕,而她不知道,應該怎樣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
有沈逸在,既往病例很快翻出來,院長說了什麽蘇紫瞳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從恍惚的回憶中抽離出來,輕聲問道:“什麽時候發現的?”
院長一愣:“什麽?”
“肝癌。”蘇紫瞳重複一遍,睫毛輕輕顫抖,“什麽時候發現的?”
院長翻了一下病例,輕聲嘆息:“去年這個時候,擴散很快。”
去年這個時候……
蘇紫瞳記得,那是端午節前不久,許久不曾聯系的蘇衡打來電話,問她是否還恨他。後來她回家,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怎麽可能不恨呢?
蘇紫瞳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搶救持續了很久,接近傍晚,醫生才出來。
搶救室外除了蘇紫瞳、程雪珊還有蘇衡的助理和集團高層,醫生環視一圈:“誰是家屬?”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蘇紫瞳身上,沈逸扶着她站起身:“我岳父怎麽樣?”
“暫時脫離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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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很快推出來,送進重症監護。暫時不能探視,和醫生了解清楚情況之後,沈逸摟着蘇紫瞳:“我們先回去,明天再來。”
蘇紫瞳任由他摟着上了車,這會兒暮色正濃,一盞盞的街燈亮起,她看着窗外緩緩移動的車流,忽然道:“我想回去。”
沈逸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說的是哪。
他一手拉着她的手,微一點頭:“好。”
車子掉頭,駛向城外。
蘇宅裏只有周伯一人,見到忽然回來的蘇紫瞳十分驚訝:“小姐,先生還好嗎?”
“嗯。”蘇紫瞳低聲道,“沒事,你去忙吧。”
童蔓去世十多年,屋裏的裝修擺設翻新過幾次,但大體還是照着從前的樣子,從未變過。所以雖然許久不曾回來,這裏卻還是像她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家”一樣。
很熟悉。
蘇紫瞳慢慢走了一圈,把每一間房門都打開,仔仔細細地看。
許許多多的童年回憶都被喚起,她漸漸紅了眼圈。這裏是她自小長大的家,可是她的家人都不在了,甚至連她自己,也早早的從這裏搬出去。
“瞳瞳……”沈逸蹙着眉頭跟着她上上下下地轉了一圈,好幾次欲言又止。
蘇紫瞳似無所覺,每走一處就講給他聽。
“我以前常常趴在那裏睡午覺,有一次周伯沒及時關窗,我被吹感冒了,不肯喝藥。他就抱着我,一直在花園走。”
“我小時候喜歡坐在那個窗臺上看花,以前是開放式的,後來有一次我差點掉下去,他吓壞了,把家裏的傭人全部罰了一遍,才用玻璃把窗臺封上。”
“那裏以前沒有燈,媽媽住院以後,我一個人在家害怕……”
“瞳瞳,”沈逸把她抱進懷裏,“好了,你還有我。”
蘇紫瞳把臉埋在他胸膛裏,肩膀輕輕顫抖,她的聲音帶着哭腔:“我恨他。”
沈逸被她哭得心裏難受,只能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撫,好半晌,才聽到她小聲的哽咽:“我害怕。”
害怕什麽,沈逸沒有問,他輕輕吻着她的發頂:“我在這。”
這一晚,兩人住在蘇宅,蘇紫瞳曾經的卧室裏。等她睡着了,沈逸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陽臺打電話。
從去年知道蘇紫瞳的情況起,他就一直在暗中調查當年那件事,關鍵線索——童蔓當年的主治醫生卻一直都沒找到。他本來不急,但蘇衡如今這種情況,他不得不抓緊時間。好在他交代尋找的人已經有了消息,具體線索還需調查,但總算有點眉目。
自陽臺回來,沈逸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一回頭,卻發現蘇紫瞳不知何時醒了,正抱着膝蓋坐在床頭。見他進來,蘇紫瞳擡眼看過來。
“睡不着嗎?”沈逸在她身旁坐下。
“嗯。”蘇紫瞳含糊地應一聲,摟着他的脖子吻上去,毫無章法地去扯他的睡衣,“我想要你。”
她大概只是想發洩,但只要能讓她好受點,沈逸并不介意。
他捉着她的腰翻身壓上去,任她予取予求。結束後,沈逸抱着她點了支煙,還沒來得及吸,就被蘇紫瞳奪走了。她深深吸了一口,頓時嗆得淚流滿面。
沈逸一邊拍着她汗津津的背脊,一邊拿過她手裏的煙,有些啼笑皆非:“不會抽還要逞強。”
蘇紫瞳不吭聲,沈逸扭亮床頭的星空燈,輕輕吻她的額頭:“瞳瞳,連我也不能說嗎?”
天花板被映出一片紫色光點,蘇紫瞳大半個身子被他摟在懷裏,肌膚相貼,腦袋倚在他的肩上,蘇紫瞳睜大眼睛怔怔看了片刻,忽然開口:“那天我們分開以後,我在路邊看到蘇衡的車,他在接一個女人……”
這是第一次,她打開心底的那扇門,把那個她發誓要隐瞞一輩子的秘密展露人前。
蘇紫瞳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她年少時所有的快樂都自那一天終結,所有的痛苦也都從那一天開始。
即便到現在,她也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所發生的一切。
她吻了她心愛的男孩,接着發現心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出軌,彷徨之下去探望母親,又眼睜睜看着母親死在自己面前。
蘇紫瞳清晰地記得母親是怎麽死的,前一刻她還言笑晏晏地說着:“我的瞳瞳十四歲了,媽媽給你準備了禮物哦。”然而沒到十二點,她還沒來得及看到母親所謂的禮物,先見到了頻死掙紮的母親。
那天護士來送藥,童蔓不願意吃,蘇紫瞳還和護士一起勸她。随後不到半個小時,整個醫院停電,空蕩蕩的走廊和辦公室,沒有一個醫生護士。
童蔓死于窒息,藥物刺激胃部,嘔吐物進入氣管和肺部,阻斷呼吸。
整整十分鐘。
找不到醫生護士,她只能一邊哭着一邊用盡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然而還是不行,她眼睜睜看着母親從劇烈痙攣到停止呼吸。
生命那樣脆弱,只要十分鐘,就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那是蘇紫瞳生命中最漫長的十分鐘。
再後來,她收拾母親遺物時,發現了被她偷偷藏起的日記。
記錄時間大約從三年前開始,那時童蔓還未住院,她詳細的記錄了蘇衡出軌的證據,她是怎麽被陰謀地送進療養院,以及蘇衡一次又一次的暗害。
不寒而栗。
蘇紫瞳記得母親每一次發病時癫狂地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求:“我沒有病,瞳瞳,你救救我,你爸爸是魔鬼,他要殺了我!”
在那之前,她從未當回事,可是當她真的放在心上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沈逸靜靜聽她說完,煙灰在手中積了長長一截,他怎麽也沒想到,真相居然是這樣。
可是,真的就是這樣嗎?
沈逸沉吟片刻,将煙蒂摁滅:“那本日記呢?”
蘇紫瞳有些疲倦地閉上眼:“我燒了。”
沈逸低頭看過來,蘇紫瞳嘲諷地勾了勾唇角:“我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我明知道他……我還是做不到。”
她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她從小引以為傲的父親,她一直崇拜的父親,一夕之間,變成一個道貌岸然、無惡不作的僞君子。
她要怎麽接受?
她難以相信她認識的蘇衡和母親日記裏那個狠毒自私的男人竟然是一個人。
可是她不得不相信,也不得不接受,童蔓的死和她親眼所見的出軌已經證明了一切。
然而她還是想着他待她的好,想着他自小給予的溫情,想着她曾有過的十多年的父愛。
她什麽都做不了,她只能把這個秘密深藏心底,承受着母親的夜夜诘問,和自己良心的譴責。
她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
蘇衡才五十出頭,在這個平均壽命越來越高的年代,這個年紀還十分年輕。
可是,他卻已經快要死了。
肝癌晚期……
蘇紫瞳忍不住想,是被她氣出來的嗎?如果是,那她算不算是為母親報了仇?母親能原諒她了嗎?
蘇紫瞳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沈逸替她蓋好被子,卻怎麽也睡不着。他靠坐在床頭,不一會兒,煙蒂就積滿了小小的煙灰缸。
沈逸很想問問她,你當年害怕、迷惑、彷徨的時候為什麽不來找我呢?
可仔細想一想,她當時又能相信誰呢?
她當時只有十四歲,現實以最殘酷的方式将她尚未成型的三觀徹底颠覆。恩愛不移的愛侶有可能是處心積慮的劊子手,慈愛而無所不能的父親也只是一個虛幻的表象,而她……
理智和情感将她撕裂。
沈逸幾乎難以想象,她當年究竟是怎麽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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