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失去的滋味

蘇紫瞳往旁邊一讓,程雪珊撲了個空,撞上一旁的床頭櫃邊角,半晌伏在床邊起不來。蘇紫瞳冷眼看着,并沒有上前扶上一把的打算。

看程雪珊的反應怎麽也能猜出蘇衡病發與她有關,只是不知她在這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我還什麽都沒說呢,程小姐就猜出孫先生說什麽了嗎?”蘇紫瞳勾了勾唇角,看着她的眼神如同在看笑話,“你們這是默契使然還是狼狽為奸?”

程雪珊捂着額頭坐起來,她仿佛從剛剛的驚慌失措中找回了一點理智,勉強鎮定下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和這位孫先生有私交,聯系不是很正常?憑一份通話記錄并不能證明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和趙家的關系,如果知道,我就不會和他聯系了。至于他對我的指控——”程雪珊頓了頓:“你也說了他和趙家有姻親關系,那麽也就不難理解了。畢竟我和你父親……你說對嗎?”

蘇紫瞳挑了挑眉,沒有出聲。

“紫瞳,”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程雪珊吸了口氣,“我知道你怕我搶了你們家的財産,但是遺囑你也看到了……平心而論,我照顧你父親這麽多年,你不回家,我又當妻子又當女兒,這不是我該得的嗎?你居然在你父親病重的時候為了趕走我,什麽樣的髒水都往我身上潑,你……”

她說着說着,竟仿佛是真的一般,悲痛的哭了起來,蘇紫瞳幾乎要嘆為觀止。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對程雪珊的演技發表什麽感言,身後的門先開了。

“什麽髒水?”蘇衡問道。

蘇紫瞳面上的不動聲色終于露出點裂隙,她眉梢輕輕一動,算是明白程雪珊剛剛那一番唱作俱佳是做給誰看的了。

早就知道蘇衡在外面的程雪珊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随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的更傷心了。她一邊抽噎一邊道:“我……我們的孩子……”

蘇紫瞳面無表情,感覺自己就像個旁觀者,冷眼看着這兩個人在面前演戲。

蘇衡沒有搭理她,他慢慢走上前來,眉心蹙着,臉色冷肅,對着蘇紫瞳道:“瞳瞳,你出去。”

蘇紫瞳的胸膛微微起伏一下,定定看了蘇衡一眼,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她腳步一頓,到底有些氣不過,嘲弄道:“你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別太激動。”

房門在身後震得巨響,蘇衡眉心輕輕一跳,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程雪珊一邊哭一邊偷偷看上他一眼,擦了擦眼淚:“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

“程雪珊,”蘇衡拉了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該給你的我在遺囑裏都列着,你好好休息,等出院了,和楊助理去辦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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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愣愣的看着蘇衡蒼老了不少的面容,半晌手指輕輕哆嗦起來,“什麽意思?你不要我了?”

蘇衡定定看着他,眼神冷冽:“那孩子是誰的,我想你比我心裏清楚。至于公司的事,沒造成嚴重後果我就不追究了。”

他竟然都知道?他什麽時候知道的?他怎麽會知道?

一時間,無數疑問劃過程雪珊的腦海,她一個都沒來得及抓住,近乎慌亂地道:“阿衡,你在說什麽,你聽我解釋……”

蘇衡已經不想再聽了,他回頭冷冷看了程雪珊一眼:“你一向聰明,但也要懂得什麽是過猶不及、适可而止。”

這話的意味不言而明,再糾纏下去,她什麽都得不到。

程雪珊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哆哆嗦嗦地僵在了原地,怎麽也不明白究竟是哪裏出現了問題。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蘇衡在護工的攙扶下慢慢走了出去。

她竟然就這樣,什麽都沒有了……

空蕩蕩的病房裏,她不知坐了多久,才猛地激靈一下,回過神,有些急促地去拿手機。電話打過去先是占線,然後是拒接,最後直接關了機。程雪珊眼眶通紅、咬牙切齒,仿佛走火入魔。

她換了網絡電話打過去,那邊很快接通,男人不耐煩地“喂”了一聲。

程雪珊深呼吸幾次,勉強平複下來:“是我。為什麽不接電話?”

“……”大概還是有些情誼,男人頓了頓,輕嘆一聲,“你自求多福吧。”

與此同時,正準備開視頻會議的蘇紫瞳接到楊助理的電話:“小姐,程先生的助理想見您。”

這個程先生就是資格審查的負責人,之前蘇紫瞳親自去見他卻被拒之門外,最後一查,竟是趙家遠親。風水輪流轉,如今不過大半個月,卻是這位程先生要找上門了。他似還顧忌着他最後一點所謂體面,不肯放下身段,偏偏要讓助理來擺譜。

蘇紫瞳剛從程雪珊那回來,心情不好,聞言冷笑:“我是他想見就能随便見的嗎?還是助理?想見我讓程先生親自來。”

正在幫忙看文件的沈逸聞言擡頭:“他親自來你就去見?”

蘇紫瞳順勢湊過去:“當然不,這種沒有用的人我見他幹嘛。”下巴搭在沈逸臂彎上,和他一起看着手裏的文件,遇到不大懂的便指出來:“這個什麽意思?”

兩個人湊在一起說話,腦袋越挨越近,既親昵又自然,仿佛自成一個世界。

隔着一扇病房門,季菡一聲不吭地隐在虛掩的房門後,羨慕又嫉妒地看着會客室裏旁若無人的二人,像一只見不得光的鬼魅。

在她記憶中最好的時候,沈逸也從沒有這樣親昵地待過她。

“我想出去轉轉。”推開門,季菡有些吃力地推着輪椅,目光自動掠過蘇紫瞳,落在沈逸身上,“可以陪陪我嗎?”

蘇紫瞳擡起頭,兩人齊刷刷地看過來,季菡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腼腆地笑了笑:“是不方便嗎?”

看一眼時間,距離會議開始已經不遠,蘇紫瞳肯定是走不開的。她看一眼沈逸,微一點頭,擡手幫他理了理襯衫領口:“去吧,回來幫我帶點吃的。”

仿佛管着丈夫行蹤的妻子,似乎只有她同意了,沈逸才能出去。

季菡不由咬着唇,臉色越發蒼白。

那可是沈逸啊。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校園裏櫻花開的正好,旁邊的女孩拿手肘輕輕撞她:“哎,又一顆芳心碎了。”

她回頭去看,精致的少年微微勾着唇角,漫不經心地拍了拍面前女孩的臉:“我什麽時候說過喜歡你?”

再後來,各種關于沈逸的流言甚嚣塵上,可依然有無數女人前仆後繼,他踏着碎了一地的芳心越走越遠,從不留戀。

這樣一個人,怎麽能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呢?

季菡深深吸了口氣,帶着霧氣的眼神暗了暗,越發看不出情緒。

沈逸擡手在蘇紫瞳頭頂揉了一把,被她不耐煩地拍開。他起身,一邊接過季菡的輪椅,一邊道:“你想吃什麽?”

餘光掠過季菡用力到近乎蒼白的指尖,蘇紫瞳微微一笑:“你知道的。”

八月底的光景,下過幾場雨,早晚已經涼下來。這天沒出太陽,天空陰沉沉的壓下來,似乎又有暴雨将至。

醫院的小花園裏沒有幾個人,沈逸推着季菡在細碎的石子小路間慢慢走,輪椅有輕微的颠簸,沈逸微微彎下腰:“會難受嗎?”

“不會。”季菡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起來,“以前能走的時候,覺得想去哪裏很容易。自從不能走路之後,除了護工,也就只有你能推着我出來轉一轉了。”

沈逸沒出聲,沉默着推着她走過這一截颠簸小路,拐個彎,道路平整,輪椅也平穩下來

“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季菡仰着腦袋去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每天都能看到你,生命最後的時刻能和最喜歡的人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

沈逸深深吐了口氣:“我請了國內著名的腦外科專家,過兩天就能到,你不要太灰心。”

季菡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她沉默了一會,輕聲問道:“阿逸,你曾經,或者什麽時候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

沈逸低頭,正對上她幾乎稱得上哀求的眼神。

“你就當是……騙騙我,可以嗎?”

風大起來,遠天不知何時起了墨色,大雨即将來臨。沈逸擡頭看一眼,推着季菡往回走。

“要下雨了,我們回去。”

“阿逸!”季菡臉色蒼白,“你連騙一騙我都不肯嗎?”

“對不起。”沈逸看着她的眼睛,臉色是她從沒見過的認真,“季菡,我很感激你。”

——但也只有感激了。

這是他的未盡之言,他們都懂,他甚至連一個用來自欺欺人的借口都不肯給她。

“沈逸,”季菡捂着臉,聲音是極度壓抑下近乎扭曲的嗚咽:“我真恨你,你太殘忍了,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

沈逸沉默着将她推至電梯門前,蹲下身與她平視:“我欠你的,你想我怎麽還都可以,但感情不行。”

“那如果,”季菡的眼睛不知何時攏上一層深暗的霧氣,她聲音幽幽的,“我讓你陪我去死呢?”

沈逸瞳孔微微一縮。

“不會的,”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季菡努力沖他笑起來,“我亂說的,我那麽喜歡你,怎麽舍得呢?”

說話間,電梯停在一樓,季菡別過臉:“不是要給蘇小姐買吃的,你去吧,我自己上去。”

沈逸定定看了她一會,叫了個護工過來,轉身之際,季菡忽然低聲道:“阿逸,你嘗過失去的滋味嗎?”

她聲音太低了,沈逸幾乎聽不真切,可這并不妨礙寒意順着脊梁骨竄上來,他猛地回頭,皺眉盯着她:“你……”

“我有。”季菡輕聲道,“家人、朋友、愛情、健康,甚至是生命……阿逸,我什麽都沒有了。”

沈逸無聲嘆了口氣,彎下腰,難得放軟了聲音:“我和瞳瞳會一直照顧你,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讓我媽認你做女兒……等你好了,什麽都會有的。”

可是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心知肚明,她是好不了了。

電梯門緩緩合上,一裏一外,如同世界的兩端。急速攀升的電梯中,季菡看着光潔鏡面中自己蒼白的面色,那些傷心的、希冀的、哀傷的……所有情緒都收回滿是霧氣的眼底,只剩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電梯停下,伴随着緩慢打開的電梯門,是女人驚訝的聲音:“江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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